第8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八)

第8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八)

茱萸巷離西湖不遠,多繞上幾步,轉出巷子,眼前便是一片豁然開朗。端午過了有些日子,小暑將近,湖面上新荷初展,隨風翻滾出一片綠浪,清香浮動。白日里湖上不見尋歡作樂的花船畫舫,偶有一兩隻蚱蜢小舟隱匿在層層疊疊的荷葉間尋幽,自在閑適,好一番離塵清境。

我在近岸的地方折下幾張鮮嫩的荷葉,回頭雀躍地向不遠處的師傅揮了揮。

師傅頷首笑過,轉向楊三郎道:「主簿飽讀詩書,又是個風雅人,此情此景有什麼說法沒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楊三郎長嘆著吟誦了幾句,面上忽有了些笑,卻是苦澀無比。他望著滿目荷葉出神,似在同師傅說話,又像是在自語。

「當初,若是不舉家遷到南邊來,就安守在北方,薄田簡屋,也尚且過得。來了南邊,又時常想念家鄉,母親跟前不敢輕露,生怕傷了母親要重振門庭的心。我那……亡妻便常伴我來此抒發,我何嘗不知她也思念家鄉母族,卻還要想出各式說辭來寬解我……」

我帶著荷葉回到師傅身旁,可楊三郎的眼卻教跟前滿目的風荷勾住,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借著酒意說了那些話,說著說著喉嚨慢慢哽塞起來,眼裡泛起的紅,卻不知是因酒氣還是傷懷。

「現如今,現如今倒好,負了一個又負一個。謝家的人也不肯輕易恕過我家,三天兩日來討要說法,質問我母親緣何好端端的人進門月余就害了怪病,盲了眼。我母親原也是大族出生,豈堪此辱,已然卧倒在床。」楊三郎手攥了拳在自己的腦袋上重重捶了數下。「都怨我無用,無力擔起一門的樑柱,害了情深義重的糟糠之妻,害了景娘,對不住母親……」

師傅取過我手裡的荷葉,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頗為滿意,甩了甩荷葉上殘留的水珠:「楊主簿何苦,便是捶破了自己的腦袋,也無法挽回一二,又何必多此一舉。」

楊三郎驀地停下來手,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不甚確定地探問道:「朱先生的意思是……還有法子?」

師傅朝前緩緩走了幾步,忽地回頭道:「先夫人已亡故,在下無力回天,可謝娘子的眼睛,尚有一個方子能用。就看……楊主簿是否,捨得了。」

「楊某為門庭榮耀的私慾已然大錯在前,若能得一二補救,縱然是散盡家財,重回白身,在所不惜,先生只管說便是。」

楊三郎躬身向師傅長揖下去,再直腰抬頭時,目光正撞上師傅和氣可親的笑容。「倒無需你散盡家財功名,只需你的,一雙目珠罷了。」

師傅言罷便轉身自顧自地朝朱心堂方向走去。

這話連我聽了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我忍不住抬頭去瞥楊三郎的眼睛。

「楊主簿若是肯,還請抓緊些,再延誤了,恐我也無力還謝娘子一雙眼了。」師傅頓了頓足,回頭沖我招招手,我緊跟到師傅身旁。

「前些日子你唱予師傅聽的那曲子,甚是好聽,再唱一回可好?」師傅低頭輕聲問道。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我輕甩著拿在手裡頑的荷葉,輕快地踏著步,認真的哼著曲兒。

這歌調奇特,卻婉轉繞骨,動人肺腑。楊三郎呆怔著聽了一會兒,如夢初醒,猛地抬起頭,拔腿跟了上來。

朱心堂里縈繞著苦澀的葯氣,楊三郎彷彿做了一場大夢,從混沌中醒轉,周遭的一切皆因黑暗顯得空洞,他尋不到一絲絲的光亮。除卻無盡的黑暗,倒也不覺旁的什麼不適。

適應了一會兒,他能覺察到自己正坐在一張高椅內,眼上蒙扎了一條布帛,只因不能視物,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他抖抖索索地探出一手摸向自己的雙眼,還未觸及到臉上的布帛,便教一隻手穩穩地抓住了腕子。

「楊主簿慎重。」醇厚親切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我能保你不覺疼痛,可你也莫要去自尋痛感。」

我在門后守著小泥爐上的藥罐子,一面留意湯藥氣味的變化,一面偷眼去看臉上蒙著厚厚布帛的楊三郎。

楊三郎一陣恐慌,倒也聽話地放下了手。師傅溫言安撫道:「主簿莫急,稍事歇息,我這兒便快好了。阿心,快將楊主簿的湯藥端來。」

我趕緊將藥罐子里濃黑的湯藥倒出一碗來,吹得半涼,送至楊三郎唇邊,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師傅極滿意他的配合,點著頭轉身捧起櫃檯上的荷葉。荷葉裡頭骨碌碌地滾動著兩顆水亮亮的目珠,猶如兩顆晨間的朝露。師傅托著荷葉嘖嘖嘆道:「虧得這目珠尚且是清靈的,若是渾濁了,便無用了。」

說著他將熬煮豬膽膏的瓷銚子揭了蓋,手腕一動,兩顆目珠順著荷葉的傾翻,一同落入豬膽膏中,在墨黑的膏糊中滾了兩滾便消失不見了。

師傅將瓷銚子從小泥爐上端下,摸出一隻小瓷瓶,細緻地挑了一部分豬膽膏進瓷瓶,嚴嚴地封了口,走到楊三郎跟前,拉起他的手,往他手心裡一塞。「一會兒我命殷乙送你回去,這豬膽膏一日兩回,點入謝娘子眼中,不出十日便能重新視物。只是楊主簿因失了目珠,自此……」

「我懂,多謝朱先生成全。」楊三郎握緊手中的小瓷瓶,熬煮豬膽膏的苦澀氣彷彿已沁入了他的喉舌,苦得化不開。

說話間殷乙已套好了車,進店肆攙扶起楊三郎一步步地朝朱心堂外摸去。師傅坐回櫃檯後頭,沖他離去的背影淡然一笑,搖了搖頭,便低了頭搗弄那剩下的半銚子豬膽膏。

不出幾日,巷口劉家酒肆的九兒領著她弟弟興兒來了朱心堂,手裡提了個小酒罈,說是這回的釀的梨花白,最後一罈子,沒捨得賣,拿來送給朱先生。

師傅笑嘻嘻地迎出來,也不同他們客氣,接過酒罈子,邀他們進來吃碗解暑熱的涼茶。

「近兩日怎不來買醒酒茶了?」我將酒罈子接過去擱置在櫃檯下頭,探出腦袋來問九兒。

「上回買的還有呢,近幾日那位楊家的官人不來吃酒,連醒酒茶也省下了不少。」九兒答道,眼角的餘光朝師傅一溜,面上轟地起了一層淺淺的緋紅,神情霎時不自然起來,又推說家裡的店肆正忙,謝過師傅便拉著興兒回去了。

「朱先生,你還不知曉楊府的事罷?」九兒姐弟前腳剛走,對街張屠戶的娘子便跳了進來,也不知她幾時來的,大約是聽到了九兒說起楊三郎,急忙進來道:「我家官人前日去楊府送過肉,聽他家老僕說得真真的,楊主簿的眼瞎啦,他家娘子的眼睛倒一日日好了起來。你說這事邪乎不邪乎?這楊家接二連三地遭難,想是有邪物侵門了,該請個道人做回法,驅一驅才好。」

屠戶娘子說得激動,師傅卻波瀾不驚,渾不在意地隨口接道:「哪有那麼多的邪物,必定是人心裡長出了一團邪氣,將自己侵噬了,倒要口口聲聲怪外頭有邪物犯了人。」

屠戶家的娘子眨了眨眼,半懂不懂地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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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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