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四面楚歌的橫井

7月末京都的天氣正是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一段日子，可是行走在街頭的橫井軍平卻絲毫沒有夏日的感覺，他的心中此時比京都的冬季還要寒冷。

僅僅半個月而已，橫井軍平卻有一種天翻地覆的感覺，公司的其他人則用一種看着「罪人」的眼光望向自己他可以不在乎，但是連山內社長對他也沒有了以往的信任，這讓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彷彿已經崩塌一般。

橫井軍平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山內社長的情形，那還是他剛進任天堂沒多久的時候，當時他還只是一個撲克牌流水線的維護保養工。任天堂的現代化流水線設備引進的時間並不長，所以設備保養工平常的工作很清閑，閑不住的橫井軍平於是利用堆放在設備維護室里諸如雕刻機等一大堆廢棄設備搞起了業餘創作。又一次，橫井軍平利用雕刻機做出一個木質的手，然後連上彈簧，成了一個用來製造惡作劇的裝置，頗有玩心的他將這個裝置藏在工作服的衣袖裏，跑到同事的背後出其不意的按動伸縮開關，突然伸出的手讓很多人嚇了一跳，而旁邊的人也因此被逗得哈哈大笑。

正得意之時，意外發生了，也許是一時興起之作的緣故，彈簧和木手之間的連接並不太緊密，忽然之間木手被彈了出去，剛好打中一個匆匆而過的中年人身上。

「還好我給木手上套了一個拳套，要不然……」橫井軍平暗自慶幸了一下，準備走過去撿回自己的木手，順便道個歉。

剛才邁出一步，橫井軍平發現之前的歡聲笑語一下就消失了，連空氣都變得凝重了起來，當他看清楚自己木手打中的那人時，他的心情也變得凝重了起來，原來倒霉的那位正是任天堂的老大山內社長，橫井軍平感覺自己的頭忽然嗡的一聲大了起來，邁出去的腳步也不由得慢了下來。

「這是誰的東西？」山內社長從地上撿起襲擊自己的不明飛行物，望着周圍的人問道。

同事們一個個都噤若寒蟬，但是望向橫井軍平的目光卻出賣了他，橫井軍平鼓起勇氣往前走了兩步，來到山內社長跟前說道：「對不起社長，這是我做的東西。」

說完橫井軍平緊張的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沒想到山內社長把那隻木手反覆審視了一番后，並沒有發火，反倒平靜的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擔任什麼職務？」

橫井軍平從前聽同事們說過山內社長鐵面無私的往事，他知道自己這次肯定是闖禍了，山內社長這麼平靜的問他的情況，八成是不會給他什麼後路了，想到這橫井軍平也豁出去了，大聲的說道：「山內社長，我叫橫井軍平，是公司的流水線維護保養工。」

「下班後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丟下這句話后，山內社長拿着橫井軍平的「罪證」轉身離開了。

山內社長離開后，剛才還一個個無比安靜的同事們一下子熱鬧起來，紛紛猜測起社長的意圖，有人認為山內社長是打算在辦公室臭罵橫井軍平一頓，之所不在外面罵是為了保持風度，也有人認為山內社長想揍橫井軍平一頓，這事當然不能公開進行，甚至還有人悲觀的認為山內社長準備開除橫井軍平了。雖然各有各的說法，但是有一點是一致的，大家都認為橫井軍平這回麻煩大了，居然敢暴力襲擊公司的領袖，這要擱在過去，絕對是拖出去一刀切的大罪。

被同事這樣一通亂說，橫井軍平的心也亂了，一個下午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着，心裏始終惴惴不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鈴響起，橫井軍平忐忑不安的走進了社長辦公室，準備迎接自己命運的審判。

預計之中的怒吼並沒有發生，猜測之中的報復鐵拳也沒有出現。山內社長整了整自己的黑框眼鏡，帶着一絲笑意說道：「你的發明創造很有意思，但是我個人希望你的發明不要局限於個人的娛樂，而是能夠讓它成為一種讓大眾所接受的『偉大』商品！」

橫井軍平一下愣住了，山內社長這樣說很明顯並不是想追究他的責任，甚至還希望他進一步研究，這與之前同事們的猜測和預計相差也太遠了，他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這個你拿回去吧。」山內社長將之前肇事的那支木手從桌面上推到橫井軍平的跟前。

橫井軍平拿起木手，內心激動不已，憋了半天，他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最後給山內社長深深的鞠了一躬后，他轉身離開了，心中已經充滿了澎湃的動力。

接下來的日子裏，橫井軍平幹勁十足的改進著那件本來用於惡作劇的裝置，調整了裝置所採用的材料，使之變得更加輕質柔軟，修改了裝置的構造設計，使之更加合理安全，再也不會發生諸如天外飛手的鬧劇了。

幾天後，橫井軍平拿着重新設計好的裝置再次來到社長室，山內社長接過這個裝置，咔噠咔噠的接連擺弄了差不多五十次，彷彿就像一個興奮的孩子，和橫井軍平預計的一樣，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整個裝置依舊完好如初，並沒有發生什麼令人尷尬的機械故障。

「這個東西很有趣，有名字嗎？」山內社長放下手中的裝置，問道。

「這東西是手的形狀，我想叫它『超級怪手』，不知道社長您有什麼意見嗎？」橫井軍平謙虛的回答道。

「我打算讓今西和你一起組建新的產品開發部，繼續開發象『超級怪手』這樣的有趣裝置，你願意嗎？」

「我願意！」橫井軍平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心中充滿了被人賞識的快樂。那種快樂，橫井軍平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可惜最近漸漸的再也找不到了。

通過電視廣告的大力宣傳，「超級怪手」在那一年的年末年始商戰期大受歡迎，不到半年就銷售了140萬個以上，成為任天堂該年度最成功的產品。新產品開發部從此正式被命名為任天堂第一開發部，而橫井軍平也取代了今西弘史，成為第一開發部的部長，帶領着一幫青年人專門從事新產品的研發，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橫井軍平在任天堂最快樂的日子。

一次乘坐新幹線的時候，橫井軍平受一個青年人在擺弄掌上液晶電子計算器的影響，萌發了設計攜帶型遊戲機的想法，在山內社長差不多力排眾議的支持下，這個想法漸漸變成了現實，世界上第一款攜帶型遊戲機Game&Watch在橫井軍平的手中誕生了。首款遊戲《球》僅僅8個月就獲得了300萬套的累計銷量，到第四款遊戲《大金剛》問世的時候，憑藉着非常獨特的上下對稱的雙屏幕設計，內置《大金剛》遊戲的Game&Watch再次創造了新的銷量紀錄，還引來了眾多覬覦者，日本乃至台灣的大小遊戲廠商爭相仿效推出相似產品，其中由老對頭世嘉公司推出的可充電式Game&Go系列影響最大，甚至還引發了兩社之間的訴訟。

受雅達利公司成功的影響，山內社長萌發了進軍家用遊戲機市場的念頭，雖然這一次承擔重任的並不是橫井軍平本人，但是負責研發的上村雅之卻是他從夏普挖來的，而且在研發的過程中他也貢獻了用於遊戲手柄上的「十字鍵」，最終的成品就是風靡了近十年的任天堂紅白機（FC）。

GameBoy的研發成功可以說是橫井軍平人生中最光輝的一頁，雖然他拿着初號機給山內社長看的時候受到了批評，山內社長對初號機昏暗模糊且殘影嚴重的畫面非常不滿，還斷言：「這樣的東西必定會失敗的」，但是山內社長對他改進的想法還是很支持的，於是才有了後來的攜帶型遊戲機GameBoy。沒多久，NEC、雅達利和世嘉等公司也推出了他們的攜帶型遊戲機，而且都是採用最新的彩色液晶屏，遊戲的性能也比GameBoy要好得多，任天堂社內很多人就像當初研發Game&Watch的時候一樣，紛紛指責橫井軍平「目光短淺，不知道採用新技術」，這一次還是山內社長的支持幫助他度過了這個難關，GameBoy也取得了不可思議的成功。

1991年，一家美國公司開發出利用高輝度LED構成立體三維影像的最新技術，而日本慶應大學下屬的一家研究機構希望把這項技術投入實用化，雖然由於技術水平的限制，這個研究成果還只能使用紅色液晶顯示單一色彩，但是橫井軍平卻從中看到了攜帶型遊戲機的未來，於是經過精心的準備，他提出了VRBoy的開發計劃。依舊和以往一樣，反對的人眾多，但是山內社長還是和以前一樣信任橫井軍平，VRBoy計劃最終得以獲得通過。

可是後來一切都不同了，隨着VRBoy發售的慘敗，橫井軍平發現自己已經眾叛親離，除了第一開發部那數十人外，整個任天堂內疚再也找不到一個願意支持他的人，就連以前很多關係還算不錯的，甚至連一直被稱為他弟子的宮本茂都站到反對他的一邊。至今橫井軍平也不知道發生這種情況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的心直口快，今年初他在接受《日本工業新聞》的專訪時曾坦率地表示：「任天堂過去一直貫徹的發展路線是短、小、輕、薄，山內社長在70年代就曾經反覆向我們強調這一點，然而近來任天堂的發展方向卻開始出現偏差，我本人對強調64位主機高性能的必要性感到疑問……」，這樣的說法在任天堂內引發了軒然大波，更是得罪了荒川實、宮本茂和竹田玄洋等這些64主機計劃的積極鼓吹者，從此整個社內基本上只剩下山內社長還在支持着橫井軍平以及他的第一開發部。

如果VRBoy能取得預期中的成功，那麼橫井軍平也許會再次否極泰來，但是當山內社長也失去了以往的寬容，要求VRBoy必須儘快上市的情況下，儘管橫井軍平有着再多的想法也只能讓幾乎還是半成品的VRBoy擺上了銷售櫃枱，結果可想而知。

拐過一個路口，已經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不遠處的任天堂總部大樓，橫井軍平往兩邊看了看，準備穿過路口。

「橫井君，好久不見啊！」身後傳來一陣有點熟悉的聲音。

橫井軍平轉過身一看，原來是以前的老同事上村雅之，當年因為與索尼合作的項目破裂而黯然辭職，不過現在瞧上去氣色挺好的，看起來這些年應該過還還不錯。還是在夏普的時候兩人就認識了，上村雅之能來到任天堂這裏面也有橫井軍平的功勞，兩人算得上是老熟人了，時隔多年能再次見到上村雅之，橫井軍平還是很高興的。

「上村君，看你的氣色，這些年過得還好吧，現在在哪裏高就啊。」

「橫進君，自從離開任天堂之後，我去了一家香港的公司，做的還是家用遊戲機硬件的研究工作。」上村雅之簡單的解釋了一下。

「香港公司？好像沒聽說有什麼公司從事這方面的研究，莫非還沒有成果出來？」橫井軍平疑惑地問道。

上村雅之笑了，從包里拿出一張宣傳單遞了過去，說道：「已經有成果了。」

橫井軍平將信將疑的結果宣傳單一看，上面居然是索尼的PS遊戲機，他驚訝的問道：「PS遊戲機？難道這個和你所說的香港公司有什麼關係？」

「PS遊戲機是我們公司和索尼共同研製。」上村雅之躊躇滿志的說道。

「那恭喜上村君得償所願，想不到兜兜轉轉一番，你們第二開發部和索尼的項目還是成功了。」橫井軍平祝賀道，但是語氣卻有那麼一點酸溜溜的感覺，也許是又想起了自己失敗的VRBoy。

「橫井君，不知道有沒時間聊一聊？」

「嗯，上村君，等我下班了再說吧。」

「也好，那就到以前我們常去的酒館怎麼樣？」

「好，上村君，下班再見。」

「橫井君，再見。」

辭別了上村雅之，橫井軍平夾着自己的公文包，穿過馬路走進了任天堂的總部。在電梯里和過道上，橫井軍平總能聽到一些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儘管他聽不清楚這些人在說些什麼，但是猜也能猜得出不是什麼好話。

走進有些空牢牢的第一開發部，橫井軍平正準備放下自己的公文包，這時坂下雅史走過來說道：「橫進君，剛才早上新出的通告，因為N64計劃人手不足，所以要抽掉一批人員補充進宮本茂的情報開發本部，我們第一開發部這回要調二十個人出去。」

「二十個！」橫井軍平憤怒地把公文包甩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正要怒吼一番發泄心中的鬱悶，可是不知怎的，忽然又安靜了下來，問道：「坂下君，還有其他事情嗎？」

看見橫井軍平的臉色由憤怒一下子變成了平靜，坂下雅史嚇了一跳，心中湧上了一絲不安，但是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讓他本能的回答道：「橫井君，沒其他事了。你……」

「沒關係，我很好。」橫井軍平感覺到坂下雅史的不安，稍作解釋后，接着說道：「我們還是繼續GameBoy的改良工作吧。」

「唉，好吧。」坂下雅史嘆了口氣轉身到旁邊的工作枱去了。

現在GameBoy已經有些日薄西山，在SFC（超級任天堂）最後的瘋狂和次世代遊戲機精美畫面的引誘下，人們似乎已經忘了GameBoy這個曾為大家帶來無盡樂趣的小玩意。在任天堂的其他人看來，GameBoy想重振河山，那就必須在性能和顯示屏上進行非常大的改進才行，要不然根本無法和次世代遊戲機上的漂亮畫面相抗衡，但是橫井軍平卻不這樣看，他認為GameBoy的潛力還很大，還有很大的挖掘空間，而且現在彩色液晶的應用時機尚未成熟，所以最佳的方案還是從便攜化、省電化和輕量化這三個方面努力，將GameBoy的優勢發揮到最大。可惜這次連山內社長似乎也不太看好，結果第一開發部不但無法保持原有的實力，甚至為了任天堂的N64計劃還要從第一開發部抽調人手，橫井軍平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何時才能實現。

深吸了口氣，橫井軍平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了下來，然後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好，拿起一台擺在桌子上面的拆散了的GameBoy，一邊研究著電路板上PCB的佈局，一邊思考着有哪一些地方可以進一步進行精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