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歡宴

第六十章 歡宴

天道無情,人道有情。

在錢唐,輪迴從地府到了人間,那麼投胎這事兒就理所當然的多了人情味兒。

「既有華翁舉薦,自當別有一番緣法。」

輪轉寺接引亡魂的神將如是說道。

而後駕起神光,帶着老貨郎與陪同來的道士、黃尾飛上雲空,城市熙熙攘攘都如棋盤錯落腳下,一路浮光掠影,到了城外迎潮坊邊角,隱去身形,落入一戶人家。

說是人家,實際就是一個爛棚子,拿張破竹簾遮住。

棚子裏頭窄小,也沒什麼東西,只躺着個死氣沉沉的女人抱着個哭哭啼啼的嬰孩正在吃奶。

不久。

一個髒兮兮的水手掀簾進來,丟過幾個銅子。

女人放下孩子,仔細收起銅子,默不作聲撈起下裳,張開了雙腿。

水手急不可耐撲來。

三秒挺動,一聲哼哧。

水手抓撓著襠褲罵罵咧咧走了,留得女子繼續抱起孩子,木木望着門簾等著下一個客人到來。

神將指著那吮得有氣無力的娃娃。

「十三家的仙佛們慈悲,特許錢唐諸鬼不分賢愚不經刀山火海之苦皆可投胎再世為人,然眾生多疾苦,窮的多,富的少,苦的多,甜的少。尋常死鬼大多投生此等貧賤之家,也是生時怠慢佛神、不修善業所得惡果。」

話雖如此,但幸苦攢錢投胎,誰樂意下輩子又是賤命一場。

「莫急。」神將捻須笑道,「緣法便應在此處。」

「惡因得惡果,善因亦有善果。疾苦眾生之上,設有三等人家,視身前功德各投門戶。本來爾等並非本地信眾,各家寺觀功德簿上無名,但既有舉薦,便可以香火補足。」

黃尾忙聲應承;「小鬼知曉規矩,早早已備下香火敬奉。」

「此言大謬!」不料,神將卻板起臉,「神佛索香火何用?是寺觀用爾等供奉的香火為爾等行善積德。」

黃尾恍然,趕忙拉着李長安和老貨郎一通感謝賜教。

神將這才滿意頷首,復起神光,挾著三鬼飛到了富貴坊的某個小宅院。

小院土牆茅頂,雖簡陋,但總算五臟俱全,有了家的模樣。

神將說,這院子的主人是一對外地來的夫妻,丈夫做得好包子,妻子也有織布的手藝,兩口子終日勤懇作工許多年,才得以在城外起了這麼一間小院,養育了兩個孩子,日子雖過得緊巴,但得以溫飽,逢年過節也擠出些閑錢入城禮佛。

神將道:「此乃下善之家。」

黃尾問:「若要投生這等人家,不知所需香火幾何?」

那神將從寬大的袖口伸出一根手指。

三鬼默默點頭,覺得尚有餘力。

神將又起神光,這次到了東瓦子一棟臨街的小樓。

小樓有兩層,一樓前面作商鋪,後頭當倉庫,樓上則住着房主一家。

這戶人家的主人姓方,閨名一個璃字,是本地人,父母早死,留下這間鋪子,她便自個兒招了夫婿,將生意接了下來,幾年間做得有聲有色,年初還請了增福相公法身進門,生意眼見着愈發紅火。

「此乃中善之家。」

「香火幾何?」

神將又在袖中比劃一番,三鬼見了面面相覷。

那神將不多問,再起神光,這次落入城東天姥坊的一戶朱門大宅之外。

這宅子高牆大院氣派得很,在寸土寸金的錢唐城內,竟能佔據了將近四分之一個里坊。

不勞神將開口,黃尾先驚呼:「莫非是張相公府上?」

這戶人家姓張,是錢唐名望,詩書醫術傳家,代代素稱賢良。這一代的家主更是賢名遠播,深通佛理,常與城中諸位高僧坐而論道。

門第高,家教好,夭折少,乃是錢唐萬千死鬼夢中情「家」。

「此乃上善之家。」

黃尾急問:「善因幾何?」

神將笑而不答。

好吧,這家是業界的活招牌,只給看,不給買。

三鬼知趣不再追問,稍稍合計,咬牙給老貨郎定了個中善之家。

這筆銀子不是小數目,老貨郎難免惴惴,連聲拒絕。

黃尾勸慰:「老哥何必推辭,你是給大夥打前哨的,怎可草草了事?」

免得與他磨牙,當場交付了定金,約定明日便來投胎。

至於今天……

「明日便投胎去了,從此人鬼兩隔,今夜須得好好為老哥哥踐行不可!」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城南興善坊水路便捷又臨着瓦市,是錢唐有數的繁華地界。可惜,自南門入坊第一家的何家大宅卻是有名的鬼宅。

據傳,這家的少爺名喚何齒,因看痴了戲文,富貴公子不當,學人作甚遊俠兒,言行無忌惹惱了鬼神,闔家罹難不說,連累了這位置上佳的大好宅院成了凶地。

左鄰右舍都說,深夜裏,常常望見院裏火光慘慘,聽着宅中哀嚎陣陣,是何家滿門的鬼魂還在裏頭徘徊不去哩。

尤其近些日,凶厲更甚,大白天都能聽着鬼聲嘶嘶。

然而今天,何家大宅的冷僻後巷卻來了個鬼祟男子,他窺得左右無人,悄然打開了虛掩的後門。

院裏房舍破敗,草木蕭索,雖冷清,但出乎意料的並無太多陰森之感。

可當男子方踏入庭院。

忽有冷風平地而起,吹迷人眼,捲起滿地枯枝敗葉「簌簌」扑打人臉,更有黑氣橫空,發出嘶啞質問:「大膽小賊,膽敢……」

「哥哥且住!」男子忙慌叫喊,「是我啊!」

鬼聲一滯,繼而冷風平息,那黑氣搖搖晃晃落下來,匯成一個漢子模樣。

似乎喝了不少酒,醉眼覷了男子面孔一陣,才大笑着拍打起男子後背。

「原來是白楊兒,如何耽擱許久,來來,快來吃酒。」

不由分說,拉着白楊兒一路穿廊過庭,來到前院正房。

何家是大戶人家,正堂原本雅緻又氣派,而今裏頭一片狼藉,堂中間不倫不類壘起火塘,架起一口大鐵鍋,咕嚕熬煮著肉湯。

旁邊擺着張不知哪裏搬來的大桌子,興許是祠堂的供桌,而今作了屠案,放着幾條豬肉,半扇羊羔,還有個口子紮緊的麻袋,不曉得裏頭是何畜牲,還在略微動彈。

堂中有許多漢子,不知是人是鬼,都在咋咋呼呼喝酒吃肉,見着一人一鬼進來,都來招呼。

白楊兒一一應聲,打開背囊,拿出許多饅頭分發出去。

其中一人分到的饅頭,面上有幾個紅點,以為是硃砂沒挑乾淨,正不悅,可仔細一看……

「今日不曾殺頭,你這饅頭如何沾著血?」

白楊兒不以為意:「許是那攤販的,我收拾他時,粘上了些。」

「他管你要錢?」

「吃了他的豹子膽!那時心裏不爽利,要拿他尋尋樂子,沒想,這狗東西!我要揍他他竟敢躲?!」

他將對方如何苦苦哀求,自己如何施展拳腳,細細道來。

堂中聽眾一片鬨笑間。

又一個漢子從堂後轉出,落座主位。

白楊兒見了,打住話頭,上前恭恭敬敬施禮,喚了聲:

「二爺。」

這人不是其他,正是覬覦華翁邸店的「天不收」羅勇。

他「嗯」聲回應,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白楊兒頓時一臉苦悶。

原來,羅勇這一伙人藉著鬼王立廟的名頭,在城內外諸坊各家商鋪、宅院登門脅迫,沒靠山的索要地契,有靠山的就敲詐銀兩,受害者們迫於窟窿城威淫,也不得不忍氣吞聲。

可在「富貴坊齊心協力五日建成糧倉」傳開之後,這些人都換了臉孔。

再上門,雖還小心賠笑應付,但落到實處,不是東拉西扯,就是左右推延。

白楊兒這個跑腿的自覺吃了一肚子悶氣,羅勇這個主事兒的更已擰緊了眉頭,只把席上冷酒一碗接一碗往肚皮里灌。

白楊兒見了,眼珠子一轉,近身上去,恨恨道:

「要我看,由頭都在富貴坊那群窮胚身上,若非他們壞事兒,這些個膽小如鼠的商賈哪兒敢翻臉不認賬?!咱們潮義信偌大的名頭,二爺這等坊間豪傑,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他俯身過去,小聲道。

「要不咱們……」

話未著,忽見羅勇勃然變色,猛地抓起酒壺揮來。

白楊兒常在街頭廝混,身手頗佳,扭身便利索躲開,正要告屈……

「狗東西!還敢躲!」

身形一僵,心裏暗道:「罷了,兒子又來打老子。」

任由再度揮來的酒壺把自個兒砸翻。

而羅勇已然騰地起身,拳腳掄圓了打砸下來,嘴裏喝罵:

「狗東西!莫非忘了我大哥的吩咐,眼下正是鬼王立廟的緊要關頭,一切小心行事,切莫壞了城中規矩!你卻攛掇著說些屁話,若惹出禍端,不需窟窿城的諸位大爺動手,我先剜了你的狼心狗肺佐酒吃!」

白楊兒早已頭破血流,但不敢反抗也不敢躲,只敢「哎喲」著打着滾兒挨揍。

直到羅勇打累了,底下人才遲遲上來勸他消氣。

他恨恨罷手,重新落座。

可經了這麼一遭。

再吃酒肉。

不是雞肉太柴,就是牛肉太老,酒喝得也跟醋似的,哪兒哪兒不痛快。

羅勇煩躁極了,把上衫一扯,赤條條跳下席來,大步到了屠案當前,扯開麻布口袋。

裏頭竟不是牲口,是個大活人。

手腳都被麻繩困住,嘴裏也塞得嚴實,雖渾身青腫,但近了一瞧,也能認出,這人就是算計了華翁的孫丙成。

他冷不丁見了光明,慌張間未及有甚動作,便驚覺自個兒躺在一張血淋淋的案台上,旁邊羅勇陰著臉拔起了一柄解腕刀。

孫丙成霎時瞪直了眼,煞白了臉,似條剛釣上岸的活魚,死命撲騰起來,嘴裏不住支吾著求饒。

羅勇聽得不耐煩,倒轉刀柄,狠狠砸在孫丙成的臉頰上,教他圓臉變作癟臉,嘴裏布團連帶牙齒混著血水一股腦兒擠了出來。

便像被魚販料理過的死魚,挺直難動。

羅勇撥開孫丙成的衣衫,又拿冷水往胸口一潑,再抄起解腕刀……

「我有法子!解氣的法子!」

他及時轉醒,掙脫口塞殺豬也似的尖叫,嘴裏「突突」噴著混著牙齒的血水。

「合規矩的法子!」

…………

是夜。

咸宜庵又是一場夜宴。

要照以往,場中歡情不好叫佛陀瞧見,只好請殿上神像都蒙上耳目,再背過身去,權作「不見不聞」。

可今夜不同。

今夜的賓客是鬼。

為老貨郎踐行的消息不知怎的被靜修聽去了。

自逃出窟窿城,她一直忙碌,沒時間正式謝過道士,正好藉著這機會,作了邀請。

大夥兒自無不可。

但事先有言,大傢伙都是窮鬼,無需絲竹佐餐,也不要美人勸酒。

庵里的僧伎若有興緻,大可來湊個熱鬧,不必濃妝艷抹,也不必穿上特製的輕薄僧衣,至於助興的歌舞之類,誰吃酒吃高興了,去庭中胡亂表演一段便是。

如此一來,宴上種種當然不比昔日無塵設宴時那般雅緻,卻不必勞煩佛陀再蒙頭背身,儘管用他們高坐佛台上低垂下來的慈悲目光,看一看孤魂與伎子們暫享歡愉。

眼下,庭院中間的是一個叫做慧如的帶發女尼。

月色溶溶,夜風輕柔。

她隨興而舞,僧袍衣袂飛揚,口中唱着聽不懂的曲調,碧綠的眼眸醉意朦朧。

她本是來自大食的胡姬,被商人賣入中原,輾轉來到錢塘后卻失了依靠,無奈何投入了咸宜庵,撿起了以色娛人的技藝,趁著顏色猶存,求取一份將來在庵內養老的資格。

咸宜庵中的尼姑大多都有同樣的故事。

所以,這曲月下獨舞,雖無絲竹相伴。

卻看得席間女尼們暗自神傷、淚眼婆娑。

看得何五妹輕敲杯盞相和。

看得秀才們如痴如醉,蠢蠢欲動要留下幾篇詩作。

看得李長安……他是個沒情趣的木頭,瞪了半響眼,留下句「身手挺利落」,扭頭和同樣沒看明白的大憨幾個嘀咕起生意經。

葯飲不愁銷路,錢途可見,聊不出什麼花兒來,沒說幾句,話頭便轉到了投胎轉世上頭。

光明的前程總是比沉痛的過去更吸引人,幾隻鬼都被話題招來,暢想自個兒投胎該如何如何。

大憨不急着投胎,他老家還有父母姊妹,靦腆著說希望多多賺錢,託人送回去作個彩禮嫁妝。

其他幾個鄉下漢子要求也不高,托生個下善之家即可,最好是有手藝的,只要有能耐哪裏都能活。

三個秀才想法很統一,希望是中善之家,若是窮苦人家,如何繼續讀書?

輪到了黃尾,這毛廝藉著酒興大喇喇道:「上善下善,不過是香火多寡。既求來世,與其做個幸苦供奉別個的,何不做一個受人供奉的。」

大夥兒笑他:「黃毛郎原來想做黃大仙?」

黃尾佯作慍怒:「去,去,去,狗嘴不吐象牙,哪兒曉得上中下三等人家之上,還有一等秘不外露的善善之家。」

竟住口不談。

大夥曉得他在故意賣關子,但實在好奇得緊,什麼「我說郎君高見」之類的馬屁都拍上去,才叫黃尾慢悠悠開了口。

「這錢唐城內有六十四家寺觀,數萬和尚道人,總有那煉得舍利修得金丹的……」

李長安失笑:「本地的同行有這修行?」

「只靠自個兒自難修成正果。」

黃尾高深莫測笑了起來,可惜毛臉尖嘴,倒顯猥瑣。

「但那些個僧道平日養尊處優,不事產業,飽食終日,哪兒是念經打坐能夠耗盡精力的?錢唐滿城皆是香客,女施主頗多,總有暗室相會、陰陽相濟的時候。」

他放低聲音,眉飛色舞。

「如此金丹,這等舍利,哪兒能留在身邊,可不得另尋人家好生安置么?」

大夥兒臉上都露出和黃尾一個模子的笑臉來。

旁邊一個小腦袋卻冷不丁冒出來。

「舍利子不是坐化了才有么?」小尼姑拾得撲閃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怎麼還能活着送人呢?」

大夥兒笑臉頓時一僵。

正支吾不知怎麼解釋。

倩影伴着香風落座。

卻是慧如舞罷入席,把拾得攬入懷裏,一通撓痒痒,小傢伙吃不住,連忙跑開。

解了圍,她掃了一圈尷尬的眾人。

要麼說,老姐兒愛少年郎,尤其是大憨這從裏到外都透著老實勁兒的。

她挪到大憨旁邊兒,一張俏臉薄汗下滲著紅暈,香氣襲人,叫大憨立馬正襟危坐,吃吃喚了聲:「師太。」

慧如拿過大憨的酒杯,綠眸盈盈:「叫甚師太,如此生分,阿弟喚聲阿姐便是。」

大憨臉皮飛紅,求助地看向同伴,可黃尾、道士、秀才們一個個都別過臉、憋著笑,等著看熱鬧哩。

手足無措時,剛認下的阿姐又在耳邊吐氣:

「老遠聽着你們說甚麼投胎,要我說啊,做人有什麼好?生老病死哪一樁不是劫難?既有資財,不若好好作鬼。我看阿弟投緣,不若一起在山門外盤下個酒食攤子,我在前頭待客,阿弟在後頭侍弄鍋灶。我倆啊日日相伴,豈不快活?」

大憨坐立難安。

「阿姐是人,俺卻是鬼。」

「這有什麼可為難的?你且等我幾年,不定哪兒天沉痾不起,與你做一對鬼鴛鴦。」

「阿姐醉了。」

慧如輕笑:「阿弟莫非不信?這庵里哪個不是一身病根?你且問問五娘,若非她妙手仁心,我早已是孤魂一縷。」

何五妹正在一旁,聽了忙擺手。

「不過是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姐姐言重了。」

慧如卻說得興起。

「妹妹哪裏都好,就是這性子太軟,難免要吃虧?怎麼是言重?咸宜庵上下有幾個不曾吃你的湯藥?便是主持,她才上山時,若非你肯冒險施救,恐怕已然一屍兩命,哪兒有今日……」

正說到興頭,旁邊人猛扯她衣袖。

她頓感不妙,扭頭一瞧。

靜修俏臉含煞,冷冷立在身後。也沒說話,狠狠剜了莫名呆愣住的黃尾,牽着拾得轉去了宴席另一側。

留得黃尾慢慢回過神,不言不語只是飲酒。

…………

錢唐地界陰陽紊亂,隨天地間陽氣漲落,魂魄有虛實變化。

久而久之,本地的法師也掌握了一些機巧。

並不太難,無非採集陽氣,凝實鬼身,李長安不久前剛剛學會。

今夜飲宴,他便讓大夥凝實身形,更好品嘗酒肉滋味兒。

可實體縱有千般好,卻有一點不便。

酒吃多了,難免頭也暈尿也脹。

黃尾悶頭喝了好些酒,終於憋不住,搖搖晃晃離席,尋了個避風的角落。

暢快時,抬頭忽而愣住。

尿盡濕手也恍然未覺。

在西南富貴坊的方向。

大火煮紅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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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煞七十二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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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歡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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