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久別重逢

明珠下意識閉緊雙眼，而那幾乎穿身而過的長刀卻遲遲沒有落下，腥涼的濕意濺了她滿臉，明珠睜開眼睛，蔣玉衡高大的身影正擋在她面前，胸前的藍衫已被血跡染成深紫，還來不及驚恐，蔣玉衡已迅速將她推下海中。

初冬的海水刺骨的寒冷，明珠掙扎著浮出水面，一艘小船已划至面前，兩個滿身橫肉的壯漢彎腰就把她往小船上拽，明珠心驚，本能地拔出頭上發簪，對着一人的心臟便猛刺下去，卻在簪尖離肉只有一寸時險險被人扼住手腕，男子啐了一口，罵道。

「這丫頭還是那麼狠！怎麼？不認得兄弟幾個了嗎？這回哥幾個可是來救你的！乖一點好么？」

明珠聽那聲音有幾分熟悉，這次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眼前兩人雖脫了囚衣，做尋常打扮，但那臉上交錯的刀疤，以及口黃中帶綠的毒牙還是迅速從明珠記憶中跳脫出來。

「是你們！你們是怎麼從牢中逃出來的！」

黃潮將一條厚毛氈扔在明珠頭上，嘲諷道。

「怎麼出來的你就別管了，反正不是那個小白臉皇帝大赦天下給放出來的。」

張灞水拉他。

「和她廢話什麼，還是快去救三爺要緊！」

明珠這才發現，客船周圍，有艘船在迅速靠近，離得最近的一艘上頭，全是凶神惡煞的水手，他們往客船上不斷拋出長錨，將兩艘船的距離拉近，紛紛持刀跳過去，和黑衣人廝殺起來。

明珠很快想明白了，蔣家曾是盛極一時的名門望族，所以蔣玉衡在京城中還是多少有些勢力，神不知鬼不覺弄出幾個犯人還是可以做到的，而這幾人都是萬太歲手下的能人，有實力號令一幫兄弟，可以幫助蔣玉衡在萬太歲的舊陣營中站穩腳跟。

難怪蔣玉衡堅持要走水路，看來他打算在此和黃潮等人回合，直奔昌州萬太歲的地盤，可是這些人終究來晚了一些，方才蔣玉衡替她挨了深深的一刀，不知現在是死是活，還有妞妞……

明珠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要確定蔣玉衡和女兒的安危，她正想叫兩人帶她上船，卻見張灞水突然揚起頭看向遠方，叫了聲不好。

「糟糕，那他媽是官府的艦隊！沒想到這些蠢貨還帶了尾巴，官府的人若來了，咱們沒有勝算！快走！」

明珠回頭，果然見到出海口方向，浩浩蕩蕩幾艘戰船正朝着這邊開來，迎風飄揚的紅黑二色升龍旗漸漸清晰，明珠腦中一瞬空白，長達數月的逃亡生涯似乎看到了終點。

「走？那她呢？」

黃潮有些猶豫地看着明珠，張灞水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

「人家馬上就要回宮當娘娘了，有這功夫擔心她，不如擔心擔心三爺！」

黃潮也覺得有理，兩人當即丟下明珠，順着軟梯飛快向上爬。

「等等！你們……別走！」

情急之下，明珠伸手想要拉住黃潮的衣襟，可她十指顫抖，凍得發硬的關節怎麼也使不上力氣，兩人丟開她，利索地順着軟梯爬上船去。

甲板上廝殺的水手們也不再戀戰，紛紛跳回自家的船，明珠抬眼，似乎看到受傷的蔣玉衡單手抱着妞妞，被黃潮和張灞水扶著離開了客船。

人撤得差不多，黃潮開始下令命人割斷繩索，揚帆轉舵，撞開客船駛向大海，明珠絕望地伸出手，對那個藍衫背影大喊。

「蔣玉衡！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甲板上的蔣玉衡聽到呼喚，回頭看了明珠一眼，又望着漸漸逼近的戰艦，最終對她搖搖頭，他動了動嘴角，輕聲說出保重二字隨即便虛弱地順着桅杆滑坐在地，逼迫自己不再去看明珠傷心欲絕的雙眼，而妞妞在他懷中哇哇大哭，兩隻小手緊緊揪着他染血的衣襟。

蔣玉衡伸出手，將她的小腦袋按在自己懷中，輕輕拍着她，哭喊便慢慢變成了抽噎，夕陽在她絨絨的胎毛上渡上一層金色。

孤零零的小舟在海浪中晃蕩，被留下的明珠目光依舊追隨着遠去的帆船，絲毫沒有發現，身後的客船上，三四個黑衣人直墜而下，對着她揚起了長劍。

一連串的慘叫，拉回了明珠的思緒，回眸只見一支黑羽令箭，貫穿了離她最近的那名刺客的頭顱，屍體砸入海中，激起水花，緊接着一陣箭雨流星趕月般襲來，靠近她的黑衣人紛紛倒下，小舟上很快堆滿屍體，搖搖晃晃不堪重負。

明珠抬頭，夕陽之下，戰艦龐大的陰影慢慢籠罩住她，逆着光，身着銀甲的人影從天而降，張開雙臂緊擁住她，喉間溢出壓抑的嗚咽，彷彿流浪已久的少年終於找到歸途。

明珠睜大雙眼，木然地被姬塵抱着，直至他散開的長發拂過她的面龐，凍僵的身軀在他溫暖的懷抱中漸漸有了知覺，他小心翼翼親吻着她的面龐。

「珠兒，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吃了這麼多的苦，別怕，我這就帶你回家，咱們回家……」

那一瞬間，明珠的眼淚終於滾落，伸手回抱住姬塵放聲大哭起來，緊繃的身體如同強弩之弓，終於支撐不住，軟倒在他懷中昏了過去。

朝陽殿的寢宮，坐北朝南，日照充足，是整個皇宮最暖和的地方，寢宮中通着地龍，地磚上又鋪了織錦羊絨地毯，滿室暖意融融。

雕花大床上，明珠整個人陷在厚厚的羽絨褥子中，已昏睡了整整三天。無數人前來探望過她，壽王妃帶着她的三個兒媳，葉棠華與容雪萱結伴而來、百里琴扶著容太妃……一時間，朝陽殿竟變成了整個皇宮最熱鬧的地方。

因為害怕打擾明珠休息，姬塵把她那兩個哭哭啼啼的貼身丫鬟，和又哭又笑動靜頗大的季明錚通通趕了出去，然後命人把奏章全部搬到明珠床邊，寸步不離地守護着她，生怕她醒來找不到自己，在這陌生的宮室內會感到害怕。

太醫會診之後，回稟姬塵「娘娘這是產後還沒恢復好，便奔波勞頓，傷了元氣，需要好好休養調理上一段時日，否則容易落下病根。」

姬塵蹙眉，修長手指撫過明珠額頭，點頭道。

「知道了，要什麼藥材補品，諸卿儘管提便是了，只要這世上有的，朕都會命人找來。」

太醫們面面相覷，很想提醒他，不過是產婦進補，什麼烏雞蓮子、燕窩人蔘之類就足夠了，真的不需要用到什麼珍奇異獸……但這位新帝壓根不是看上去那般溫良親切，還是不要多嘴的好，於是俯首稱是，躬身退了出去。

陽光照進寢宮，明珠眼皮發癢，睫毛顫動慢慢睜開了眼睛，首先看見的便是姬塵喜出望外的臉。

可清醒過來的明珠卻似突然想起什麼，猛地撐起身子，捉住姬塵的手，連連追問。

「蔣玉衡呢？他還活着吧？」

既然姬塵調動了艦隊，不可能不繼續追擊蔣玉衡，他本來就沒打算放過他，若有機會，絕對會斬草除根，所以，明珠迫不及待要知道，自己昏過去的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姬塵的笑容一瞬僵硬，沒想到明珠醒來第一件事，竟是關心那個綁匪的死活，他很失落，可面對這顆失而復得的明珠，他卻始終說不出一句重話，於是不太情願地別開臉，澀然道。

「他沒死，不僅沒死，還把我們的孩子挾持了，萬太歲的爪牙對那片海域很熟悉，利用迷霧和暗礁，成功逃脫了。」

蔣玉衡沒有落在姬塵手上，明珠心裏鬆了口氣，但聽說沒能將妞妞搶回來，她又瞬間萬念俱灰，彷彿心臟被人挖去了一塊，她閉上眼，淚如雨下。

姬塵見狀，心如刀割，他將明珠攬入懷中，鄭重道。

「上天下海，任憑蔣玉衡藏到哪裏，我都會把他挖出來，我還沒有見過咱們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給她起名字，怎能放任她在蔣玉衡手中？你放心，蔣玉衡還要留着孩子做交易的籌碼，他不敢傷她性命。」

明珠搖頭，淚如雨下，直覺告訴她，無論是出於對姬塵的報復，還是別的什麼情愫，總之蔣玉衡是不會主動把妞妞還給他們的!

「他不會傷害我們的女兒，若不是他，我們母女早已死在刺客刀下，答應我，如果找到蔣玉衡，只要將妞妞帶回來就好，至於蔣玉衡，橫豎他已經放棄了對你的復仇，就讓他偏安一隅，自生自滅行嗎？」

若說從前明珠還為自己對蔣玉衡的偏袒感到心虛，現在經歷過那麼多事之後，她卻是問心無愧了，那雙眼睛真摯分明，竟讓姬塵無法拒絕，沉默半晌，他還是點頭。

「我答應你。」

終於不必看到姬塵與蔣玉衡兵戎相見，一死一傷的結局，明珠感覺壓在心口的巨石被搬開，她這才留意到，姬塵的輪廓比從前清瘦了，澄澈的眼眸中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多了份堅毅與滄桑，好像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分開的短短數月，他們並不清楚對方經歷了什麼，卻在凝眸相視的此刻感同身受，明珠鼻尖一酸，什麼前世心結、破貞之辱，在經歷生離死別之後，全都變得微不足道，她跪坐在床邊，捧起姬塵的臉頰，像個大姐姐一樣，俯首親吻他的額頭、眼角眉梢，溫柔輾轉，極盡憐惜。

「百里瑕，我很想你。」

姬塵愣了片刻，雙頰竟有些泛紅，明珠突如其來的熱情讓他有點手足無措，可是被她柔軟的身體、馥郁的芬芳糾纏，他卻還是難以克制地激動起來，隨即翻身將她覆在身@下，洶湧的吻席捲了她。

這個如烙印般印刻在他心上的女子，他又何嘗不想她想得發狂，想念她的狡黠、她的微笑、她蹙著眉頭同他肢體交纏時迷離的媚態……

迫不及待地扯開她的衣裙，姬塵又想起太醫說過她需要休養，於是狠心一咬舌尖，握拳強撐起身體，生生拉開了兩人的距離，見明珠眨眼不解地仰望着他，伸手撫上他的脖頸，姬塵深吸一口氣，起身滅了宮燈，掀開被褥和她相擁而眠。

明珠知道姬塵寧可忍着相思之苦，也不願傷害自己半分，心頭一暖，無限滿足地鑽進他懷中，沉沉入睡。

這算是數月來明珠睡得最安穩的一覺，在晨曦中醒來，明珠伸了個懶腰，冬鶯和銀蓮兩人掀開紗帳，雙雙撲在她腳邊淌眼抹淚。

「小姐可算醒了，奴婢們早知道，小姐福大命大，定會逢凶化吉的。」

看到久違的貼身丫鬟，明珠也倍感親切，在這陌生的宮闈中，也有了回家的感覺，她笑盈盈地伸手摸向冬鶯髮髻上的彩珠，兩人如今都換上了宮中姑姑的袍服，倒也煞有介事。

「哭什麼，我好端端的又沒死，百里瑕哪去了？」

冬鶯抹了把眼淚，替她披上厚厚的銀狐裘，有些猶豫地道。

「小姐還不知道吧？姑爺他已經正式登基，改了年號，往後怕是不便直呼陛下名諱，省得又要被那起小人在背後嚼舌根。」

雖然漂泊在外，但改朝換代這種大事瞞得過誰？明珠自是早已知曉姬塵已經稱帝，但她早已篤定他和衛長卿是截然不同的人，這些日子，她失貞於蔣玉衡的風言風語，民間偶爾也能聽到，更別說朝中的議論了，即便頂着這種壓力，姬塵也不曾放棄她，他不僅繼承了先皇的專情，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止是九五之尊，更是那個會與她執手走橋，相約百年的百里瑕。

如果能儘快將他們的女兒找回，那麼她的人生，便沒有什麼遺憾了，明珠輕嘆。

銀蓮端來葯膳，用小銀勺舀給她喝。

「冬鶯說得對，如今想接近陛下的妖魔鬼怪實在太多了，小姐定要好好進補，養得美美的，壓過那些搔首弄姿的狐媚子！」

銀蓮張牙舞爪的模樣，讓明珠覺得有些好笑，她抿了一口粥，慢吞吞笑問。

「怎麼？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還有人想趁虛而入？」

冬鶯義憤填膺地搶答道。

「可不是嗎？就從前和小姐走得還算近的那個孔絳雯！真沒看出來，她這麼不要臉，竟然悄悄給陛下下媚@葯，被陛下趕了出去還憤憤不平，命人追殺小姐的正是她爹孔蘊崎，那些活口全都招了，鐵證如山，不過小姐放心，您昏迷的時候，陛下已經命人抄了他的家，將他們父女全都打入大牢，按謀害皇后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