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那都察院的窮酸還好說了,這個張衡臣卻不好打發。我嘆了口氣,到門外晃蕩了一圈,將閑雜人等都屏退了去,幾個心腹把緊了八丈遠。這才回來,將摺子接過來說道:「張相啊!我如今也不跟你說什麼皇上臣子,你是熙朝元老,打二十歲就跟着我的阿瑪。我且問你一句話,我及得上先皇幾成?」

張廷玉聞言一個打愣,慌忙恭身說道:「皇上怎的如此說?臣不敢當!為人臣者,須有人臣的位置,雖然皇上不計較,我們得謹尊儀度才是。先皇萬代的明君,功過自然在青史上記過着,萬萬輪不到臣去品評,就是皇上問起,老臣也不敢將您和先皇相比較,乃是臣的身份所限。」

「我知道你懂得道理,明了禮教,知道君臣分際。」我的口氣有些軟,竟似有些無力地道:「我跟先皇比較,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及不上先皇的十一。先皇大度,我小家子氣概。先皇能優待下臣,我卻是個刻薄主子。先皇曉得施恩,我搜刮錢財拿手。先皇通曉百家,天文地理數學文畫琴棋俱精,我是個半道子。」

「皇上請放心,臣下等願輔弼聖君,接續盛世昌明。」

「呵呵,能如何?撂下挑子么?既然背了這個重任,我就是想放下,有誰可以擔得?」我只把眼睛瞧了張廷玉,口中說道:「人家說我逼死八弟,將原先敵黨人等抄家流放,最是陰毒,如今又兄占弟媳,顯是沒人倫。大清朝攤上這個主子,是黑夜裏探迷火,越發沒光亮了。就是勉強不及桀紂暴虐,大抵始皇煬帝總是差不離。我也清楚他們沒好話,都察院那群人,雖跟你一樣的摺子,為的什麼,卻是兩分。我敬重你,他們我不計較,得跟你說明白,日後大清朝倚仗你還多。」

見他惶恐,我輕聲說道:「你看我們兄弟這麼些年,呵呵,哪個的心胸都明火似的。只是你稟性穩重,不說人長短罷了。先皇盛世么?文恬武嬉,且不多說。你看看流民現今卻有多少?八弟之死,我未嘗無咎。咱是明白漢子,你是我第一信靠的人,就實說了吧!我卻是沒有逼他的心,老八心氣太強。可是終究他把擔子給了我,怎麼辦?千難萬難都要硬著頭皮向前走啊!開海禁,不過是給朝廷開源,誰嫌庫里錢財多麼?雖然整治官員酷了些,不過是想矯枉而已,如今尚算不得過正吧?天地良心,你看看那些王八蛋,竟比我都有錢,這些時候,整抄了半個國庫。哪裏來的?不殺他們如何警世?官員體統?誰顧顧我的體統?」

「臣知道皇上求治的心切。可是不能太急啊!」張廷玉一句句斟酌了說:「事情須得一件件辦,過於操切,一役不能竟其功,相反倒是有弊病在,過後補足恐怕損失更大。臣歷經三朝,康熙爺平治天下,自不必我說。為何皇上不效聖祖,徐徐圖之。就如同重病之人,用猛葯反而加重其病。流民出於兼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皇上抑制豪強,三五年可見成效。官員貪墨,原本是痼疾,歷朝歷代都少不了,就是前朝洪武皇帝行剝皮法,仍舊遍地貪官。重刑可以止一時,不能管百代,根子上還是教化。皇上治民所倚是百官,百官治民倚士紳。自古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稍留些體面,他們必然感皇上恩德,忠心效命,才是國家福分。」

「你不是死腦筋,我方才跟你說,我待他們寬,他們就仰仗我?哼哼,他們怕是對銀子親些吧?老八一日給不到錢了,你瞧他們那個軟骨頭樣兒!老子見了都噁心!聖賢教了這群狗才出來?今日不辦,明日再拖,我不能再給子孫留個爛攤子,什麼罵名我一肩挑了!」遲了半晌,終究忍將不住,這個老張半點沒有到點子上,一陣子轉悠,都是萬金油:「那個婆娘!有什麼好的?你當我願意娶她么?你雖然是清流,我卻知道你不是禮教之囚,你那個二小子不是跟青樓女子好著么?你還說是佳話,我就贊你開通!衡臣啊,你不僅要想着她,弘旺如何自處啊?老八去了,我得給他們娘兒倆個退步走。當年不是孝庄太后,有我們這些人么?睿親王不是善角兒!我登基許久,不立太子,就是想能幫着老八與個機會給弘旺。就算我有個私心,也是期望他們弟兄互相爭先,他年我怎麼樣,總有個英明主子給後人不是?現今不是以往,我也知道,弘旺須是我親子一般!」這話說的我自己都心虛,好容易出口,就怕這人犯倔。

見着我如此軟話,張廷玉到底不是死諫的荒貨,勉強說道:「這本是皇上家事,卻是我不當了。天下物議洶洶,我雖不能阻皇上決斷,也不敢諂媚上意,請皇上立意批了我摺子就是!」

「哈哈,你跟都察院那幫子御史大人們的摺子,留在我這裏拖着!我也不跟你們吵,你們不找我的麻煩,誰還沒事作跟皇上頂牛玩不成么?你的幾個學生剛骨挺硬,我明兒就發了他們到地方大郡去,為民造福總比在京里耍嘴皮子強些吧!也是你們,人家家長里短的,有什麼好糾纏的?敏萱年紀尚輕,天理就是叫女子守寡么?哪日我把全天下的貞節牌坊都他娘的拆了!狗日的害了多少好女子?」難不成便宜旁人,哪個敢要。

講明白了說,道學先生哪個都不是真學問,拿來敲官祿名聲的門倒是。有膽量跟上頭蠻橫主子說聖賢理的,大多是讀死了書不會為官的獃子。善看風向的,老早恭賀表章就送了上來。至於老百姓,自己家多少難念的經文,口裏又不敢指斥皇帝無道,私下裏說兩句閑話是有的,多半是想着自己族裏鄰里的漂亮寡婦罷了。這人性不過食色財貨,要說起來,倒是有幾個純人,傳說里是有的,哪個也沒見識過。真打個較真兒,叔梁紇娶顏氏女沒個三媒六證的,不也有個兒子滿出色么?非死搬教條說什麼古禮聖賢說,平白打自己個兒臉。

多且不說此事,月余后老十三把手頭事務交來差。將吏部名簿向我桌上一摔,回身就走。我一把拉住,笑道:「見了哥哥也不道聲好么?這麼急做什麼去?」

十三一臉怨氣,口口聲聲道:「你放着幾個哥哥弟弟不用,偏勞累我跟十四。如今差事完了,該清掃的地方官員,一併都拾掇了。我要回府去逍遙兩日,無事莫擾我!家裏婆娘都沒見幾日,你每日閑,我們就該受累么?還說當皇帝苦,換來噹噹我看!竟推了張廷玉我們替你賣力氣,你卻做什麼來着!」

桌面上堆了幾日的奏章文本都沒批閱,我向那邊努努嘴道:「原本鄔拐子幫我看的,如今要他官他不幹,專心去教幾個後生念書。這麼多玩意兒都壓在你四哥頭上,比你好得了多少?你待見每日批百把的奏摺,你來批閱?呵呵。十三弟原本就比我好文章些。哥哥我如今見了墨跡就暈,我替你整頓吏部去。」

「別!」十三一路後退,慌道:「四哥見不得文案,如何就推了小弟?千萬請四哥另派個活,能經常著家的。榨人的本事我怕了四哥,十四瘋魔了,價日裏在兵營里轉悠。我卻還想跟家裏樂和樂和,求哥哥體諒兄弟!」

「成!」我正中下懷,呵呵笑道:「其實我們弟兄都是閑不住的貨色。這般跟大小字交情的苦活我拿起,你去給哥哥辦個要緊事體。」

「何事?你須得先說!」

「旗務!」我顏色一緊,沉下聲音,道:「八旗糜爛,沒想到如此地步。旗主空擔了名頭,半點事情不管,下頭有些人窮苦要死,為了活路,竟自買人為奴佣。八旗原本騎射弓馬,現在都學了喝茶遛鳥,月例銀子過手就精光。不會自己生產過活,咱們祖制又不准他們出籍,如今富的要養窮親戚,窮的喝粥都沒有。有的旗員偷賣旗甲祿米,供自己花銷。還有些奴才仗着自己立過軍功,又有旗下人撐腰,奪人土地,淫人妻女。直隸有莊子庄頭竟然獨霸本縣行市,強搶百姓牲口房舍,縣令都管他們不著。滿漢分別愈大,今不解決,致使激化,我們寢食難安。」

「四哥預想着如何整頓?八旗根本,不能荒廢。」

「我也尋思,既不能叫旗員斷了生計,又要振奮八旗士氣。如今事情有四,一是旗人特權,法制刑重不拘;二是奢靡風氣遍及,都作不得正事;三是窮苦旗民,需找條活路與他們;四嘛,須定個上下左右,不能亂了章法。」

「我聽着呢!哥哥仔細說,我去辦!」

「十三,你可知道為何他們不成器?都是我們養的!屁事不做,干拿銀子,都忘了自己祖宗苦處了!當年元人分天下四等色人,最後怎樣?我們不能重蹈覆轍。旗人貧苦的讓他們出旗當差種地都可以,為何旗人就得頂個帽子?奴才主子原先尚可以分,現今繁雜,老輩的功臣世家都沒落了,相反倒是奴才有榮光,當以今日貴為貴!不能躺下吃老本!要他們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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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新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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