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機·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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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飯的時候淳王爺終於現了身,看上去氣色確實不大好,不過仍然笑著招呼大家,雖然眾賓客已然知曉了孫淺喜的死,然而誰也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什麼來,只作任何事也未發生一般,笑語歡顏。

飯後的喝茶時間,季燕然主動跑去淳王那桌低聲同他說了什麼,見淳王一臉凝重,兩人交流了許久,而眾賓客亦彷彿被這二人間的嚴肅氣氛所感染,誰也不敢先退席,只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

終於,淳王的一聲輕咳打破了這略顯沉重的氣氛,但聽得他沉聲道:「諸位,孫供奉不幸溺水身亡之事想必諸位皆已知曉了。這件事本身看來只是一個意外,然而咱們季大人在做過一番調查研究之後,認定此事乃是一件……兇殺案。」說至此處時,眾人不由皆倒抽了一口涼氣。淳王便接著道:「本王方才已同意了季大人將此案立案調查,是以如季大人需要諸位的協助的話,還望諸位予以配合。若本次事件確屬意外倒還好,倘果真乃兇手殺人,那麼本王只好遺憾地提前在此宣布——本次七家賞雪小宴……至此結束。」

話音落時眾人又是一陣交頭接耳,季燕然立在淳王身後,一對敏銳的眸子冷靜地注視著在場眾人的一言一行,不放過任何一處細枝末節。

忽聽得一個大嗓門叫道:「季大人!你的意思莫非是將我們大家全都當做了嫌疑犯不成?你可有證據?」

循聲望去,見是那位魯將軍。季燕然不緊不慢地拱手一笑,道:「清者自清,魯大人心懷坦蕩,自是不會介意本官的訊問取證,訊問一環不過是斷案中的必經步驟罷了,請魯大人莫要介懷才是。」

「哼!莫說現在尚無法確定孫供奉之死究竟是意外還是兇殺,便是確定為兇殺,你又能保證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么?」魯將軍魯相烈一看便是個五大三粗的武官,說話也不講究分寸,粗粗的指頭忽地向我一指,道:「這裡面有你未過門兒的媳婦,還有你的大舅子、老岳丈,你能保證不偏不倚公事公辦么?」

我心中窘然,岳哥哥明明就在我的身邊,魯大將軍你為毛不指他,為毛要指我?這下好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就勢望到了我的身上,直讓我渾身不自在。

垂著眼皮兒誰也不看,只當他指的是別人。聽得季燕然沉聲道:「魯將軍但請放心,本官必會一視同仁,以國法為重。」

「也罷!」魯相烈沒有再做過多糾纏,只道:「季大人你得給大家個準話兒——多長時間能破了此案?要是得花個十天半月的,咱們可沒那麼多功夫陪你在這兒耗著!」

「嘁!」忽聽得坐在不遠處的葛夢禛鼻子里發出一聲不屑地輕哧,冷笑著道:「十天半月?魯大人您太高估兇手的頭腦了罷?兩軍對壘豈能先長敵方誌氣、滅自己威風?魯大人您是將軍,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罷?眼下所有人都在這廳里,若真有兇手也必是在我們這些人中,您說這話難道是想抑此揚彼不成?何況季大人是何等人物!破這樣的案子豈能用得了十天半月!——一日不少,三日嫌多!」

「哼!既如此,老夫倒要看看咱們名滿太平城的季大人一兩日內能否破了此案!」魯相烈聽了葛夢禛的話后本欲發飆,被身旁的魯夫人拚命地暗暗拉住,畢竟王爺在場,鬧僵了恐惹怪罪,便只好重重哼了一句,不再吱聲了。

季燕然乾笑著撓撓頭,顯然葛夢禛原意是維護他的話此刻卻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壓力,畢竟在場之人皆是朝中官員,得罪了誰都不是,若拖得時間長了仍難以破案,只怕還是要落下埋怨的。

季燕然請劉總管將由虹館通往頂上廣場的那間小廳的門以及位於二層的通往後山那條隧洞的門都上了鎖,之後大家便散了席。葛夢禛走上前來笑向季燕然道:「燕然不會怪我多嘴罷?夢禛也是因為信得過燕然你的能力才敢大放闕詞,免得那魯相烈目中無人!」

季燕然笑笑道:「多謝葛兄信任愚弟,燕然必當竭盡全力儘早破案。」

葛夢禛拍拍他的肩膀,輕聲笑道:「既要斷案,燕然可需要個臨時的師爺代為記錄案情呢?夢禛不才,願為燕然執筆打雜,不知可好?」

季燕然笑道:「不敢勞動葛兄,燕然有清音在旁協助便足可了。」

葛夢禛瞥了岳清音一眼,淡淡地道:「岳公子不是仵作么?如今又不必再驗查屍體了,何況燕然你要向各位大人收集證言,帶個賤民在身邊,總是不成體統……」

一時聽得我心頭火起,才欲出言相譏,便見季燕然笑起來道:「那麼燕然要葛兄執筆打雜,豈不更是有失體統么?何況案件尚未查明之前,虹館內的每個人都屬疑犯,葛兄還是避些嫌得好,免得屆時愚弟自顧不暇,更無法照料得到葛兄。如此,愚弟先去準備取證事宜了,告辭。」

說罷沖著岳清音和我一點頭,三人便轉身離去。

回至房間后,岳清音令我待在房中不得外出,且必須將門閂插好,等他回來才許開門,而後便跟了季燕然一一向眾人取證去了。

直到晚上約十一點多的光景,季燕然和岳清音方才回來,畢竟涉案之人都是朝中大臣及官眷,總不能不讓他們睡覺而連夜問訊。

將房門關好,兩人各自坐下,我替他兩個倒上熱茶后便坐到岳清音的床邊靜靜地聽他倆說話,便見季燕然看了我一眼,向岳清音道:「經過這一番取證下來,雖未有太大收穫,至少也弄清楚了昨晚案發時虹館內所有的人都在做些什麼。虹館的最頂層,北廳以北的四個房間分別是王爺、王妃、世子以及貼身下人的住所,由於要保護皇族的安全,北廳的門在未時三刻便上了鎖,即是說,未時三刻之後,王爺一家人及他們的貼身下人的活動範圍便僅限於所在的四間房及之間的這段走廊內,不可能穿過北廳走下樓梯到達二層以下的地方去。」

「而頂層的南廳以南四間房,分別安排的是伯父他老人家、柳將軍夫婦、魯將軍夫婦及牛大人夫婦,這幾位在未時三刻前便也已回到各自房間,此點有侍女可證,然而亦不能排除子時后穿過南廳由樓梯下至二層以下的地方去的可能性。」

「第二層,即我們所住的這一層,除去你我三人,還有柳家姐弟、段公子、葛大人、魯闖魯校尉及池大人夫婦。柳家姐弟昨晚於段公子房中下棋至丑時初刻,是以可以排除在嫌疑之外,葛大人昨夜曾向侍女要求在炭盆中添炭火,也即是那時看到了孫夫人去了後山,經侍女證明,昨夜由葛大人房中添完炭火出來后,因恐別的房間的賓客亦需添炭火,一時便未敢休息,因下人的房間位於正沖著樓梯的東西兩側,是以那侍女在房中又坐了約一個時辰,始終側耳細聽,倘若當時有人上下樓梯,她必能聽到。當幾近子時之時,魯校尉和池大人同另幾名賓客喝罷酒由樓梯上下來回至自己房中,之後的一個時辰內,該侍女證言並未聽到樓梯之上再有響動。」

「第三層安排的除了孫淺喜夫婦及常夏兮之外,還有牛氏兄妹,然而因牛若輝牛公子的鼾聲過大,牛小姐來虹館的第一天便要求與其分開,單獨一房。而據牛公子所言,昨晚喝罷酒,他是同孫淺喜一齊下得樓去,二人還在各自房間門前說了幾句話,他是親眼目送孫淺喜進的房間,再之後他便倒頭睡下直至天亮,且亦有第三層負責伺候的侍女作證,牛公子的鼾聲的確響了整晚,由此也可證明昨夜牛公子並未出自己的房間。」

說至此處,季燕然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根據這些口供,表面上看來似乎任何人都沒有作案的可能性,僅僅是第二層那位侍女坐在房間中沒有聽到樓梯上有任何響動這一點便可將頂層及二層所有主客仆的嫌疑一併掃清了,且第三層的牛公子又有自己的鼾聲作證,而牛若華小姐也不大可能憑一己之力移動孫淺喜的身體,除非她有同謀,然而能做為同謀的人選在表面上看又都有不在場的證明……唔,莫非當真是孫淺喜自己前往溫泉沐浴意外身亡的么?」

季燕然邊說邊摸著下巴,一對兒亮亮地狗眼向我瞟了過來……哼,這個傢伙,他在考我,或者說……他怕我寂寞,故意留個破綻讓我自己找出來,好讓我享受享受那破解謎題的小小快感——哼,把人當小孩子哄。

「這裡似乎有些矛盾之處……」明知這個傢伙是有意讓我而感到很沒面子,但還是忍不住將心中想法說了出來,道:「既然二層的那位侍女曾有一個時辰的時間都豎耳聽著房外動靜,那麼孫夫人由後山回來她又為何沒有聽見?當然,這也可解釋為孫夫人因心中有鬼,是以走路盡量不發出聲音來,從而那侍女未能察覺,這樣的說法倒也可信,然而若說是孫淺喜自己前往的後山,那麼他必定要經過二層樓梯,試問他喝得那般爛醉如泥,又怎可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腳步聲而不被那侍女聽到呢?」

季燕然目露讚許地一笑,道:「靈歌說得有理,那麼以靈歌來看這件案子又是怎樣的情況呢?」

我不自覺地學了他的樣子摸著下巴,邊想邊道:「依靈歌看來,我們不能太過依賴那名侍女的話,既然孫夫人可以放輕腳步而不使人察覺,那麼將要去殺人的兇手則更不可能大意了。且靈歌更偏重於兇手為男子,畢竟孫淺喜昨晚喝得爛醉,要想搬動他的身體從三樓走上二樓且不被那名侍女聽到動靜,以女子的力量應該是很難做到的。且兇手如此大費周章地將孫淺喜移到後山溫泉,只怕不僅僅是為了造成他意外身亡的假象,亦是想利用溫泉的水溫來給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因為聽哥哥說屍體在溫泉中泡過很難確定死亡時間,兇手應當正是想用這樣的方法來讓大人無法辨別孫淺喜究竟是何時死亡的,在子時到天亮的這段時間內,兇手便有了充足的餘地讓自己跳出嫌疑圈外。」

「既然死亡時間不好確定,那麼殺人動機便格外重要,因這七家賞雪之宴乃是淳王爺隨意抽籤抽出來的人選,這些人湊到一起完全是無法預料之事,兇手是在朝中與孫淺喜結怨早便想殺掉他、只苦於一直沒有機會也好,是在看到來赴宴之人中有孫淺喜而臨時起意要將其殺害也罷,總要有個動機,有個緣由,只不知大人通過這番取證可曾這此方面有所斬獲呢?」

話音落時,迎向我的除了季燕然一如既往地溢滿了寵溺讚許的目光之外,還多了兩道深如墨湖般的目光——岳清音彷彿在看個別人般地看著我,面上沒有絲毫的表情,然而眸子里卻有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就好像,就好像我突然在他的面前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他從來就不認識的人。

雖然他早已意識到並接受了現在的岳靈歌與以前的岳靈歌的不同,但一直以來我仍儘力地在他的面前掩飾著最真的那個我的本質,在經過與他如此多的波折與矛盾之後,我已完全地信任了他,而我也相信他已完全地接納了我,只不過……當我方才動腦分析案情的一大套推測說下來時,怕是他仍不能一下子完全適應岳靈歌這樣的轉變。

方才我實在太過投入了,以至於忘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以前的我並非這麼不小心的,許是……許是因內心早已將岳清音當作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所有的戒心都不再有,這才鬆懈了。

我一時不敢再看他,垂下眸子,心中不由一陣煩亂與不安。

季燕然再聰明也不可能猜到我此刻的心思,還當我是怕岳清音責怪我想了閨中女子不該想的事,不由笑著伸出大手去拍拍岳清音的肩,站起身來踱了兩步,故意地擋在我與他之間,以隔斷他投向我的深黝的目光,接了我方才的話道:「說到殺人動機,很是意外,這裡的所有人,除去我們四人以及柳將軍一家、段三公子之外,幾乎每一家都與孫淺喜有著或多或少的恩怨。」

「其中宿怨最重的當是魯校尉魯闖,魯闖好賭,孫淺喜更好賭,兩人常去同一家賭坊賭錢,偶爾有一次兩人賭到了一桌上,孫淺喜大輸,不但將身上所帶銀兩輸光,還將腰牌抵了當債,當孫淺喜回家取了銀兩來贖腰牌時,卻不料魯闖又輸給了別人,將孫淺喜抵給他的腰牌也輸了去,輾轉數人之手,這腰牌便再無所蹤。從此後兩人便結下了怨,只要在賭場內遇到,必要一競輸贏。兩人間的賭注亦是越加越大,越變越怪,直到一次兩人犟上火來,賭注便是輸了的人扒光衣服繞了賭坊跑上一圈,結果那次孫淺喜僥倖贏了,魯闖便當真出了一回丑。據將此事透露給為兄的牛若輝說,魯闖因這件事恨不得將孫淺喜置於死地,然而事不湊巧,第二日魯闖便被調去了外省任職,直到不久前方才調回,是以一直未能就那事雪恥。兩人在此處再度相見,當著諸多賓客的面表面上自不好表露什麼,仍坐在一處喝酒閑話,而私下裡魯闖對孫淺喜的恨意卻是絲毫未減。」

「再說那牛若輝牛公子,」見季燕然杯里沒了茶,我連忙起身幫他倒上,「牛公子也好賭,不過只是偶爾玩玩兒,所以才會知道魯孫二人之間的過節。牛公子好女色,一日前往某官員處赴宴,同去的亦有孫淺喜,牛公子醉酒,在後花園內強行污辱了一位婢女,正被孫淺喜撞見,因那婢女與孫淺喜恰是同鄉,被孫淺喜好言勸住,許了些銀兩,這才將事情壓下,自此牛公子便落了把柄在孫淺喜手中,每每孫淺喜賭后輸光了月錢,便會去向牛公子借,說是『借』,卻從來未還過分文。時間一久,牛公子心中憤悶便愈積愈深,然而表面上又不敢得罪孫淺喜,越是壓抑便越易爆發。」

「而說到池楓池大人,則更有理由懷恨孫淺喜,池大人的親兄弟曾經亦是翰林院供奉,當年宮內挑選皇家御用琴師,便是要從孫淺喜與池大人的親兄弟二者中選出一位來,據說當時孫淺喜用了不太光明的手段得到了這一位子,導致池大人的兄弟一時忿悶交加,自盡身亡。」

「至於葛大人葛夢禛與孫淺喜的過節……」季燕然撓了撓頭,面色不大自然地乾笑道:「約是很久前翰林院有位與葛大人關係較為密切的官員……曾被孫淺喜幾次冷嘲熱諷過,又經其向外散播不大入耳的謠言,使得那位官員被朝廷罷了官,遣回故里,不得再進京都,自此後葛大人便與那位官員相隔兩地,再也見不得面……咳咳。」

……嘖嘖嘖,這個孫淺喜……得罪了這麼多的人,倘若人人都想殺他,那他躲得了昨夜也躲不了今宵啊!

如今看來豈不誰都像是兇嫌了嗎?人人都有動機,推理等於又回到了原點。

季燕然向窗外望了一眼,道:「唔……似乎又下起雪來了呢。為兄不多待了,二位早些睡罷。」說著起身,特意望著我輕聲笑著道:「靈歌晚上蓋好些睡,莫要著涼。」

這個……這傢伙真是越來越不知避諱了……岳哥哥還在身旁,就儼然以未婚夫的口氣來囑咐人了……

我點點頭,低聲道了句:「大人也是。」

將季燕然送出房去,岳清音將門上了閂,我不敢看他,只行了禮道:「天色不早,靈歌進裡間睡去了,哥哥也早些睡罷。」說著便急急地轉身欲進裡屋去,卻忽地被他從身後一把拽住了腕子,略一用力便將我帶得轉回身來,迎上了他那對看不出任何情緒的雙眸。「哥哥……」我心頭亂撞,怯怯地向後縮著胳膊。

岳清音盯了我許久,方終於放開我,只將大手輕輕地在我的腦頂上撫了一撫,道:「為兄許你做自己喜歡的事,但必須以自身安全為前提,沒有這一前提,一切免談……你喜歡看燕然破案,這一次便跟在他身邊罷,只是莫給他添亂便是,可記下了?」

我不由吃驚地微張了嘴……這,這是岳哥哥再一次對我做出的最大的讓步……或者說是……最大的縱容。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著他,直到將他看得既好笑又無奈,伸手過來捏了捏我的臉蛋兒,道:「還不去睡,發什麼呆?」

我飄飄乎乎地回到裡間,脫衣上床倒頭蓋被,這不真實的地方卻處處都真實的可怕,然而在這可怕的真實中又總有些看上去不怎麼真實的東西美得讓人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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