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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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來,天色昏黃,冷風嗖嗖,隱約是悶了一場冬雨。那段慈昨天匆忙逃走,也未能約定何時在虞淵河邊見面,不過以他的性子就算沒能得到我的答覆想必也會傻傻地跑去那裡等上一天的。於是吃罷早飯,換上厚些的衣服,未施脂粉,讓綠水抱上兩把傘以防下雨,再帶上歡喜兒,主僕三個從院子里出來,一時想起岳清音今日便去衙門上班了,季燕然那裡恐怕只有長樂和幾個小丫頭伺候,便喚了紅鯉白橋先跟著我前往岳清音的小樓。

進了季燕然的房間,見他又倚在床欄上看書,便走上前去行了禮,道:「季大人,靈歌今日要出門,將我的兩個丫環暫先安排來伺候大人,大人有事請儘管吩咐她兩個,靈歌晚飯前便回來。」

季燕然向窗外望了望,道:「眼看要下雨了,靈歌要注意安全。」

我點頭應是,便辭了他出得房間。

帶著綠水和歡喜兒,叫了輛馬車直奔虞淵河。且說那段慈非但沒有約定時間,連具體地點亦沒有言明,虞淵河這麼的長,天知道他會出現在哪個地段。想了想,讓歡喜兒下車去打問了一下虞淵河沿岸有什麼可供人歇腳賞景之處,得到的答案是:雕碧水榭。

雕碧水榭是一所建於河上的公共設施,與河岸之間由曲欄石橋連接,水榭面積不大,四面皆有窗,正可遮風蔽雨。由於今日天冷,又悶著一場雨,是以河岸邊並無多少行人,馬車在雕碧水榭前停下,主僕三個下得車來,抬頭一望,卻見那段慈一臉落寞地正立於橋上望著河面發獃。

緩步走上前去,至他身邊輕輕喚了一聲:「三公子。」

段慈恍然驚覺,轉過頭來滿臉地不敢相信,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張著嘴巴呆了半天方才斷斷續續地說成一句話:「岳、岳小姐……你、你怎知小生會、會在此處?」

我輕聲道:「三公子昨日不是約了靈歌么?」

段慈滿臉窘相地低下頭去,囁嚅著道:「小生、小生昨天實在是……」

知他是為昨天自己沒說清楚就跑掉的事而感到丟臉,我便岔開話道:「怎麼三公子就一個人來了,也沒帶把傘么?眼看天就要下雨了呢。」

段慈尷尬道:「小生今早出門有些急了,忘、忘記帶傘和、和隨從……」

我很懷疑他是不是天還未亮便跑來此處等著了,不過見他已經很是不好意思了,便沒有再問,只道:「這地方靈歌還是頭一次來呢,果然是個賞景的好所在,三公子,我們不妨進榭內坐坐?」

這話似是正合段慈之意,連忙點著頭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我走在前面。推門進得榭內,見並無他人,屋中設有桌椅,還有幾幅沒有落款的字畫兒,已經有多處破損了。綠水和歡喜兒過份識趣兒地沒有跟進榭內來伺候,還將門從外面關上,於是屋內便只有我和段慈兩人,除了窗外嘩嘩地水流之聲外,周遭便是一片令人不大自在的安靜。

我坐到臨窗的椅上向外望,見碧沉沉的河水甚為湍急,河面上水氣漸濃,遠遠看過去倒也有種煙波浩淼的意境。段慈紅著臉站在距我幾步之外,獃獃地望著我不作聲,我轉頭望向他,心下一嘆,指著自己身邊的椅子道:「三公子請坐,站在那裡如何賞景?」

段慈鼓起勇氣蹭過來慢慢坐下,同我一起望向窗外,一時間二人誰也沒有言語。默默地過了許久,終於聽得他低聲地道:「岳、岳小姐……這裡的景緻……可、可還好?」

我點頭:「好,尤其在這樣的陰天之下,有種『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惆悵之美。」

段慈忍不住偏臉看我,猶豫了一下,壯著膽子道:「岳小姐……似是有憂心之事?」

我笑笑:「人生在世,誰沒有幾件憂心之事?三公子莫非沒有么?」

段慈紅著臉點頭,囁嚅道:「有……有的。」

「哦?可以對靈歌說說么?」我將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偏頭托著腮望著他。

段慈不敢看我,半低著頭結巴著道:「這……這……小生……小生……」

「當靈歌沒問過好了。」我笑,轉而重新望向窗外,又是一陣的靜默。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段慈輕聲地開口,道:「岳小姐……小生不想瞞小姐……小生確有憂心之事。小生自小便埋首於書卷之中,極少接觸、接觸家人以外的女子。一直以來,小生只認為女子便如書中所寫那般對男人逆來順受、言聽計從,只識針線而不識滄海,心中直替女子慨嘆,然而自見過……見過小姐后,方發覺自己錯了,小姐的膽識,小姐的智慧,小姐的與眾不同,小姐的……一切一切,都令小生……魂牽夢縈……小生只怕自己難以博得小姐青眼,是以連日來……夜不能寐……」

我轉過頭來望住他,見他紅著臉,面上的表情卻極認真,極真誠,與我的目光對在一處時,卻又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是的,如岳老爹所說,段慈是個難得的好男人,有才華,有相貌,心地善良,真誠可靠,且我竟還有幸被他一往情深地戀慕著。若是在我初穿來之時就遇到他,也許我會選擇嫁給他,他會有個好前途,也會一心一意地對我,我們的婚姻更會波瀾不驚地度過。

只可惜……如今的我只能給他以身,而無法給他以心。

自嘲一笑,未再言語。

段慈偷偷地望了我一陣,終於忍不住再度開口道:「恕小生失禮……小姐看上去心事重重,可否、可否說出來,看小生有什麼能幫到小姐的地、地方么?」

我垂眸笑笑,道:「三公子當真要聽么?」

段慈紅著臉,表情卻極是認真,略向前探了探身,道:「小姐請講。」

我抬眸望住這張滿是真誠的純潔的面孔,心中升起一陣不忍。為了不令岳明皎再為我操心焦急,我可以徹底放棄堅持,聽憑命運安排。可如此一來卻又欺了段慈這樣一個純善之人,我本不愛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對他動心,讓他與一個同床異夢的妻子白頭到老,那是多麼惡毒的騙局呢。

如今是左右為難,一邊是想要令其放心的親人,一邊是不欲令其受傷的好人,思來想去,只有實話實說,任由發展。

於是冷下心腸,淡淡開口道:「不瞞三公子,靈歌本意並不想與三公子前往相親,只因礙於你我家中長輩從中搓和,不得已而為之。本該將事情早早同三公子講個清楚,卻不巧前些日子靈歌患病在身,自顧不暇,便將這事拖了下來,若因此而使得三公子誤投了情意,那都是靈歌的錯,三公子要打要罵,靈歌絕無半句怨言。三公子是難得的好人,靈歌不忍相欺,靈歌對三公子只有朋友之誼,毫無男女之愛,請三公子另擇佳偶,莫誤了終身。」

段慈怔在當場,望了我許久方才慢慢地輕聲道:「岳小姐所說之言……小生心裡早就清楚。小生雖然無知,卻也不是只會異想天開的懵懂少年。男人與女人,一見鍾情之事只怕僅僅是萬中取一,小生更相信日久生情之說,所以小姐對小生毫無情意絕不是錯,而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雖然小生對小姐……是第一次便……便有了心,但小生更願意以自己這顆真心慢慢打動小姐。那日與小姐在船上初次見面,經歷了兇徒傷人之事後,小生便深深為小姐的聰穎冷靜及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獨特氣質所折服。小生……小生對小姐已、已難自拔,希望能與小姐……結為夫妻……小生不在乎小姐此刻對小生毫無情意,小生願用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去爭取小姐的心。小生雖無能,但、但卻想不自量力地試上一試……希望、希望能讓小姐、讓小姐幸福,請小姐……給小生一次機會!」

有些訝然於他表白的勇氣,盯了他一陣,我笑著道:「只怕三公子已經沒有時間了。昨夜家父已對靈歌下了最後通牒,務必要儘快嫁出去。這麼一來,註定了那個要迎娶靈歌之人娶到的只是靈歌的身子,而不是心。家父年歲已大,經不起再這麼為子女的終身大事日夜操心下去。靈歌愚笨,一直都苦於不知如何才能孝順他老人家,如今也只能在此事上盡量地讓老人家少操些心了。因靈歌認為三公子是個難得的好男人,不忍看三公子付出了情意卻得不到回報,所以才厚顏將實情說出,三公子切莫因一時情感衝動而誤了自己終身……」

「小姐,」段慈毅然接過我的話去,面上神情堅決地道:「小生不在乎小姐此刻是否有心,既然小姐為了盡孝終歸要嫁……那,那便,便,便將終身交與、交與小、小生罷!小生定會盡已所能,令、令小姐幸福、福的!」

「即使靈歌一輩子也無法回應公子等同的情意,公子也不會後悔么?」我挑了眉問他。

「絕、絕不後悔!」段慈一字一字地答道。

我啞然而笑,這位段三公子還真是痴得可以,倘若結果終是要嫁他,縱然不能給予他愛,也定不負他就是了。

一陣斜風夾著冷雨撲窗而入,直灑了我們兩個一人一頭雨珠兒,我的髮絲被貼在了臉上,卻見段慈輕輕地抬起手,慢慢地向著我的臉龐伸過來。知道他是情之所至,想替我將頭髮捋向耳後,我垂了垂眼睫,沒有閃避。

兩人的話都已說得如此明白了,就似簽訂了一份無字契約,我押的是對家人一個交待,他押的是對我的一片真心,而契約的標的就是即將到來的這樁婚姻,幾近成真。

眼看著他微顫的指尖漸漸地接近了我的臉頰,我心中一聲輕嘆,彷彿溺水之人最終放棄了手中最後的一根小小浮木,自此將自己沉入了再難浮起的千尺深潭。於是微闔了眸,等著那溺亡一剎的來臨。

不知哪裡傳來了「撲」地一聲輕響,段慈的指尖便在距我面頰僅有幾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就那麼僵在半空。我想他大概還在心裡頭掙扎,於是靜靜地等著他。然而此時這水榭的門卻突然被人大力地撞開,未待我反應過來,面前便已多了一人。

狂暴的氣場,憤怒的身軀,凌厲的目光——從天而降的煞神田幽宇一把抓住段慈的前襟將他揪得雙腳離了地,而段慈的手仍然保持著伸出來的姿勢,我這才明白方才並不是他因害羞而停止了動作,卻是田幽宇在窗外看到了要發生的事,先飛出一粒小石子打中了他的穴道制止了他。

田幽宇暴怒地瞪著段慈,咬著牙道:「你敢碰我的女人?我今日便廢了你!」

段慈被他抓著脖領揪在半空,臉因喘不上氣而憋得通紅,費力地道:「岳小姐——並未嫁你——如何便是你的女人!」

田幽宇更是惱怒萬分,就那麼揪著段慈跨至窗前,將他的上半身狠狠壓出窗外,惡聲道:「小子!你可知私約田某的女人出來會有何下場?」

我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冷聲道:「放開他。」

田幽宇轉過臉來眯起眼睛盯著我,鋼牙銼銼地一字一句道:「你敢護著他?」

「你若有話,放開他再說。堂堂一介武官,欺壓不會武的文官,有什麼可逞能的?」我不退避地迎住他幾乎要將我一口吞掉的目光。

田幽宇惡狠狠地笑,咬牙道:「這天下本就是強者的天下,要怪便怪他老爹沒有讓他習武,做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丫頭,你敢為他說話,可知後果是什麼么?」

「後果?」我哧笑一聲,「最好的後果便是你也一箭殺了我,只怕你沒這膽量!」

此話一出,田幽宇立時便如一座爆發了的火山般劍眉倒豎面孔猙獰,他狠狠地瞪著我,一字一句地道:「丫頭,別逼我!我敢不敢動他,你心裡應當清楚得很!莫要用死來威脅我,你岳靈歌活著終將會是我田幽宇的妻!死了,也會葬在我田幽宇的墳里!你最好給我聽清楚!」

望著他這副閻王羅剎般的神情,那段令我錐心刺骨的痛苦記憶再度復甦了——他說:「我會讓你親眼看著他死得有多難看!」——箭光飛出血花四濺——好刺眼、好痛——墮崖、深淵、黑暗——永別——

我捂住心口顫抖著瞪著他,低聲道:「田幽宇,你太霸道,太專橫了——情感本就不是勉強便能解決的事,你這麼做只會讓我恨你,只會讓我遠離你——」

田幽宇將段慈拎起扔在地上,段慈才要開口,便被他飛起一腳踏在胸前,正點住了啞穴,他不理他,只轉而向我慢慢走過來,臉色陰沉而暴戾,狠狠地道:「我不介意你恨我,因為我有自信能讓你慢慢回心轉意,心甘情願跟我一輩子!姓段的連你的安全都無法保障,若你遇到危險,他如何能救得了你?這種沒用的男人要他何用?」

我看見倒在地上的段慈滿臉的屈辱,鼻翼因憤怒而不斷地翕張。我冷聲向著田幽宇道:「若我遇到危險而不能被救,那也是我的命,我要的不是保鏢,而是一個可以同我過平凡生活的夫君!」

田幽宇怒極而笑,扭曲著面孔跨至我的面前,咬著牙道:「命?好!很好!那就讓我來看看你是如何認命的,看看你要嫁的這個男人究竟能如何來救你!」說著一把將我拽過扛在肩上,回頭向著地上不能動亦不能言的段慈惡狠狠地笑道:「段公子,今日回去你便可同令尊大人說,岳小姐你已娶不得了——因為今日之後,岳靈歌便真真正正地成為我田幽宇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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