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鎖事

第九章鎖事

剛回至舊時宮室,稚便敲門。

「進來罷。」

一陣腳步,稚少女圓臉現出帷簾,「小君,有信使前來。」邊幫裌整了整衣衽,邊道了句,「稚且拿進來罷,請那信使候著先,稍後待吾閱過便立時回信。」

算算日子,徴也差不多該給信兒了。

裌一聽說來信了,圓眼瓦亮,「阿母,可是阿父來信了?」

「阿母不知,需得看過後才能回裌。」

「如此。」

收到的是個小小包裹,鼓鼓的。掂了掂,裡面,明顯的不止是書信。折開封包的牛革帶,果然,裝著的除了兩片徴契刻的竹簡之外,還有就是一份玉佩,不知為何差人與我。

拾起信,裡面說的事很簡潔,只得一句便是需找之人己找著,不過不知如何安置,那佩讓我好生保管由來待我回魯才道,此時不太方便。

徴所找之人身份低微,倘若置於行館倒引人注意了些,引入宋宮又不太好,想了想,便讓她差輿夫送來魯國罷,在魯國我於苑林處,有一塊獨居之地,那地兒,我早己置好的,因為院中有顆大梨樹,開花時整院一片雪白,甚為壯觀,便早早置下,裡面傢具用什一應具全,不需再整頓何,幫我打理之人也是極少,地兒亦十分隱蔽,自來周后,除初次之外,我從未再去過,後面的,也都是稚幫我打理。只是那院后的溫池子長年不用,需得專人打理,正好少一人。

買時不過想著日後有個安靜的地兒,沒想到現在倒派上大用場。

正看信,裌扯扯我的衣角,仰頭,「阿母,可是阿父來信?」

「非也,裌,今日起始負三觔。稚,你且去幫幫太子。」

稚對我如此待裌一直不明,卻不問太多,我說何便照做。裌一聽不是皋來的信,一臉失望。

見稚拿了我專門吩咐專人琢磨的石球,掂量一下,讓裌撩起袴腳。我則邊思索著邊回著徴的信,信的內容也寫得極簡,只道送魯,並讓之安排通關符節,這些東西並不難弄,寫好信,吩咐世婦送與闈門外的信使,正打算讓稚備膳,卻不想門又響了。

見稚在忙,世婦剛剛出去,我便起身開門。

立在門外的,卻是阿母,微風輕拂纁裳露出滾圓的肚腹,過不得月余,阿母便是要生了,我回來得正是時候。

「阿母,有何事讓菁來喚我便是,何需如此勞動自己。」輕言細語的責怪一番,我扶阿母進屋。

忘了屋中裌正負重,阿母見之,一向溫言笑語的臉色忽爾一變,「娻,你太讓阿母失望了!」

見阿母莫明其妙惱怒,又見剛負重完畢的裌,我頓悟,心中暗叫了聲糟,此種情景,想來阿母定是誤會了。

「阿母!您聽女兒解釋,裌此時所紀,正需琢之磨之。娻如此,不過是想讓他強壯些罷。」

母親表示不解,「就算是為了裌好,亦不需如此折磨罷?腳負如此大石,如何行走?」

「阿母……裌之力氣甚小,所負之石從一觔至三觔,並非始負如此之大石,況裌亦早己習慣。」

裌機靈,聞言拍拍小胸脯,幫我道,「外祖母,毋要擔憂,裌感甚安。毋要再責怪阿母,此乃裌所求而來也。」

「當真?」阿母從未見過如此古怪之舉,裌雖如此道來,卻仍舊半信半疑,「娻,汝當真非故意折磨太子?」

暗地裡瞪一眼裌,若非他阿母何來誤解,臭小子來魯不過幾日,阿母的心便始偏向他,整天拿些甜言蜜語去哄阿母,一老一小完全不知背著我說了何話,阿母倒愈來愈不信我。

扶著阿母沿榻坐下,「阿母,自是當真,娻非惡婦。阿母當信娻的。」

阿母這才開顏,語氣有些沉重,「娻,並非阿母不信汝,只是上次便從貴婦口中聽聞你與宋皋之事,汝在陳國之時,失蹤過一段時日,而宋皋卻忽地癲狂,阿母不知真假,心上總不放心,見汝平安歸來,這心上,才鬆了口氣。見你與宋太子相處愉悅,初一見太子腳上負如此重物,且汝又為繼夫人,多少非親生,怕你心上隔閡,這才故意為之,不過吾知吾女自幼驕傲,如此齷齪之事,必不屑為之,但說到底人言可畏,如今你與宋皋之事,還有娥之事流言滿天,只怕洛邑亦己聞知,汝當加倍小心才是,適才情形,怕外人不宜觀之,否則,不定又生何流言。」

阿母的一番話,喃喃道來,如道涓涓暖流淌過心澗,我認真的應了個諾,才又接著問,「阿母可己用畢飯食?」

「尚未。」

「如此,與娻一同用飯如何?」

「甚好。」我吩咐稚先去備膳,稚應諾,出門。

裌一高興,就要去抱阿母,想起他身上負重的東西,我眼疾手快拎了他的衣衽,甩向身後。

「阿母!裌欲同外祖母一同坐。」

瞪他一眼,越大越不像話,「外祖母有身,你且仔細些,不可撞著了她,亦不可勞累外祖母。」

不過輕責,阿母便看不過眼,「娻,裌年紀尚幼,且隨他去罷,阿母雖有身,但自從按著娻給的冊子練過之後,手腳委實輕便許多。娻從何處得來這些稀奇古怪之物,阿母划拉時,菁與世婦們常常窺探阿母,不停竊笑。那些姿勢在阿母看來亦十分古怪。」

總不能跟她說是現在的孕婦體操吧?於是敷衍,「阿母,娻早有言此乃天上神祇啟示,娻亦不知。」

阿母若有所思,「如此。」頓了一下,方又道,臉上似有些不好意思,「此次娻去探汝父,汝父可還安好?」

暗嘆口氣,只怕阿母還不知道罷,阿父雖能言語,己不能起身,平時吃喝也一併由近人服侍,其他媵室這時紛紛請求照顧病中國君,卻統統被拒絕,只道求個清靜。

而阿母因之有身,按規矩,與那穢氣病氣更是隔得老遠,自不能探望阿父,我未至魯時不知她是如何打探的,我歸后,一日卻是遣我去探阿父十次不止,有時過不得二刻,便又開始催促,阿母的神情,讓我有些害怕起來,倘若阿父從此去了,她該如何是好?

「阿母,君父尚安,毋需擔心。」

「外祖母,汝既擔憂國君,為何不親自前往呢?」這些禁忌,裌並不知。

阿母扶了扶裌的小腦袋,笑他童言童語,「外祖母有身不可前往,以免過了病氣。」

裌歪頭托腮,「可親人病了,不是理當前往探望的么?倘若外祖父挂念您,亦如何呢?」

我與阿母聽聞,俱是愣怔。一時有些醍醐灌頂的感覺。

沒想到裌小小年紀,竟看得比我們這些人通透,親人病了,身為最親近的枕邊人卻為了些毫無意義的世俗愚見,怕過了病氣染了穢事而避不見面……

阿母恍神,不知在想何,笑笑沉默下來。陽光透過窗棱灑向輕薄的帳幔,照向榻上的阿母的側臉,將阿母飽滿的額角與臉頰映得一層柔光,那種一直未曾去過的母性光輝更是鮮明起來。我與阿母正各自陷入沉思,裌忽地可憐兮兮道,「阿母,裌餓了。」

「哦。」回神,稚己輕手輕腳擺起飯來,想起阿母懷著身子,便吩咐稚將小几置於榻上,人便坐於榻上用餐。

「娻,怎可如此用餐。雖然處於自個居室,卻不可不講究啊。」

抬眼掃掃阿母下墜不少的肚腹,「阿母,且這般坐著罷。室中無外人,況裌所言甚是,為了些世俗愚見折磨自己不值當。」

阿母聞言,臉色微微變了,卻沒再說何,拾勺匕吃了起來。稚備的食物十分清淡,不太和我胃口,卻於阿母正好,特別是那些鼎中精熬大骨湯,這高湯從午時便開始熬,差不多過了整個下午,先是武火後文火,湯色乳白,乃湯中精品。另有幾籩綠色素菜,具是讓人剛從五苑采來,有蒓菜,菁,亦還有年前留的菽豆燉了豚首。

這些都是無事時我教稚做的,身為貴婦人,最多的便是時間了,有雅性時,看看書,或研究些吃食花草是我最常做的了,當然自發生林修然事件后,晨初時便又加了晨練。

不過,不知子郜從何處得來,我有晨練習慣,兩人冷戰時,他卻總是等在囿園某處,後來實在不想見他,便改在獵苑了。

「阿母,些葵甚為鮮美,且用些罷。那羹湯亦是稚為您精心備的。」

幫阿母簋中盛滿骨羹,又添了些飯食於豆中,又幫裌夾了些菜,這才吃起來。與我吃飯時,裌一向不太講究,總是邊吃邊說的,此次也不其然,「阿母,下次幫裌做那蕈燉雉肉可好?」

上次那蘑菇,敢情還惦著啊?看樣子,這孩子跟我差不多,是個吃貨。

「蕈燉雉肉?」

阿母沒聽過,問我。

呃,小雞燉蘑菇……

幾人用畢飯食,己是哺食,夕陽斜下。裌去找瑜玩了,我送阿母一路緩緩向她的宮室行去,大殿里鐘磬始歇,有宮婦寺人來來往往,魯宮每處無不籠罩著一股沉靜和諧的氣氛。

阿母裳裙微動間,狀似無意打聽,「娻,你與宋皋……可還美滿?」

初時,我不明白阿母的意思,只道還好。阿母臉色卻是微微紅了,「阿母是問,你與宋皋床幃之事可還好?」

愣了愣,這話怕她是早想問了,只是最近裌或阿兄們一直都跟在身邊,不得空閑,這才趁著午後散步問我。

「還好。」

阿母皺眉看了我的肚腹一眼,不解,「可是,為何都無好消息?」那裡如此平靜,娻嫁魯己一年有餘,為何還未有育,璣去齊不過三月便得消息,就連辟與魚亦陸續傳來佳訊,難道娻竟同她一般,難以有身?

有些尷尬,第一次被人問起此事,自從上次嘔吐醫師道並非有身,我便不太在意,總覺得孩子一事,是上天給的緣分,什麼時候來的,誰也不知,更何況,自陳之後,我早與宋皋分室而居,亦不知有多久不曾歡愛。

說實話,平日里……這些事情也想得及少,上次與黑皋相聚,不過稍聚便分,亦不知何時才能再聚。

「阿母,有育之事,非一朝一夕,想得便得……此事實需看天意。」

阿母仍舊沒有展眉,「可是,為夫君開枝散葉乃妻妾當為之事,娻需仔細留意才是。阿母己迫不及待欲抱抱外孫。」

「嗯,此事娻且記下。」其實心中亦沒有底,不知與宋皋此時情況要如何才好……倘若哪一日黑皋再不出現,那宋宮又不想再呆了,阿母生活亦安定下來衣食無憂,我或許考慮去做些別的事情,不知那種背著行襄窮游天下會是何感覺……

翌日,我起得十分早。天微亮,便己起身,晨練一會,流梳完畢己差不多到給阿父請安的時辰,至阿父少寢時,遠遠地便聞一陣爽朗笑聲,是君父的。

寺人通報,進室后一愣,阿父卻是己經起來,坐卧行走如常般,此時正著了夔龍祭服吉冠玉冕,精神抖擻的很。

阿兄酋與熙正各坐一側,三人不知談何正談得興起,其它兄弟姐妹也在,不過年紀尚幼不大交往也就不曾在意。

「娻,來啦。」

「給君父請安。」禮剛行畢,阿父便大手一揮,十分大氣道了句免,中氣也是十足的。

起身,「阿父今日甚為精神。」

「然也。娻,來坐此處。」君父指的地兒,與兄酋相鄰,兄酋抬眸微笑看我,眉宇間也似比前幾日舒展不少。

熙一臉興高采烈,「娻,快快坐罷,君父己是痊癒呢。」

坐下,仔細看一眼君父臉色,沒由來地心中一緊,此……怕是回光反照罷,雖然猜著,但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附和著露齒笑笑,「如此甚好。」

幾人談談笑笑,十分奇怪,阿父又忽地留下一乾子女吃過亞飯,席上所說的話,也頗為奇怪……倒似有些交待遺言一般。

聞言,我與兄酋默契對望,阿兄亦是查覺出不妥了罷?用畢飯食這才各自散了。回至宮室,阿母早己等在那處,見面便問我如何,我將阿父做的事,還有面色照實回了,卻沒告訴阿母自個兒的揣測。

阿母聞言,起初十分高興,後來不知為何臉色忽地大變,喃喃道了句,「當年,阿父亦是如此……」

說完,不再言語,仰首凝著天空看了半響,最後蹣跚著由宮婦扶著離開了,凝著那廡廊盡頭處的身影,我黑眸變深,阿母心中只怕比誰都清楚,君父此為回光反照……所以看起來才如此頹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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