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飄香緣自寒霜雨(12)

第98章 飄香緣自寒霜雨(12)

苑軍的先鋒原本是盾牌手,此刻換成了防務兵,他們推著足有兩人高的大車,車棚上塗滿了被寒風凍硬的泥巴,冒著箭雨給身後的袍澤開路。

這是拙吉給苑軍帶來的靈感。在酷寒的天氣里,堅冰就是利器,不但能化作礌石進攻,也能像這樣變成活動的巨大盔甲。從上往下射出的弓箭力道十分驚人,經常能刺穿七寸厚的盾牌,從而讓躲在盾牌后的士兵受到重創,前幾日青州軍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換成大車就好多了,車輪自由轉動有效地抵禦了弓箭帶來的衝力。車子的堅硬程度本來遠遠比不上盾牌,不過包了這層冰殼就大不相同了,弓箭射上去,通常也只能射出個白點兒。崩飛的弓箭被中空的車幫擋下來不少,大大降低了傷亡的程度。

「衝上去!西瞻人就快要不行了!」

戰車隊左右閃開,第一波衝鋒的隊伍從戰車空隙中一躍而出,向山頂衝殺過去。車隊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使命,再向上就不是車子能推得上去的路了,只能靠人來衝鋒。

羽箭嗖嗖的飛舞聲擾亂了人的聽覺,由於弓箭的射程比不上重弩,西瞻士兵不能像前幾天一樣遠程戰鬥,而是持著弓箭壓下來,敵人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青州軍的視線里。

這麼多天艱苦地戰鬥,青州軍終於看到與敵人短兵相接的可能,他們用盡一切力量沖了上去,似乎要把胸膛里憋著的一口怨氣釋放。沒有人願意死得毫無價值,即便是陣亡,也寧願死在敵人的刀劍下,而不是死於沒有生命的弓箭和礌石。

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士兵們潮水般衝上去,又被潮水般地殺退。西瞻的金鷹衛,戰鬥力實在太強了,青州只經過普通訓練的士兵,根本不是這些殺人機器的對手。

一次次的衝鋒過後,終於有一個士兵手中的長刀,和西瞻人的兵器有了第一次撞擊。當的一聲過後,那個青州士兵委頓在地,為了這次交手的捨命衝鋒,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可是他卻給其餘士兵帶來無窮的力量,越來越多的人衝上去,終於兵刃相交的聲音更密集地響起,驍羈關連日來從沒有被衝上的第二層防線的戰鬥開始了,儘管這層防線仍然離山頂很遙遠,但畢竟讓青州軍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隨著越來越多的青州兵和西瞻軍戰在一處,有機會射箭的人越來越少,羽箭也就慢慢稀疏下來。羽箭的稀疏使能衝上來的青州軍越來越多,戰鬥形勢向苑軍傾斜過來。

這就是人多打人少的好處,金鷹衛的戰鬥力確實不是青州軍可以企及的,但是他們兩面同時作戰,主要力量又用在麟州方向,不可避免地呈現弱勢。

終於到了那個臨界點,現在交戰雙方拼的已經不是時機而是勇氣。王庶雙眼微微眯起:「就是現在了!」他對自己說。他突然從防護圈中一躍而出,搶過一把單刀,全力匯入衝鋒的隊伍中。

嚴鄭在另一個方向指揮,沒來得及看他,如果看到,一定會急得叫起來吧?嚴鄭沒有忘記他是不能死的,所以交給他的任務是監視士兵是否畏戰,說白了就是看有沒有人不敢衝鋒,可不是讓他自己去衝鋒。

嚴鄭不知道這一躍王庶已經籌劃了許久。王庶當然知道衝鋒很危險,可是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在最關鍵的戰役中立下無法磨滅的戰功,那人才不敢輕易殺了他,至少暫時不會動他。嚴鄭讓他躲在後方是為了他的性命著想,他衝上前線更是為自己的性命著想。用拚命博取活命的可能,這在以前,王庶會覺得是邏輯混亂的事情,現在卻變成了真理。當然,想要立足夠大的功勞,他戰死的可能性也就極大,可那又能怎麼樣?是在奪回驍羈關最關鍵的時候,與敵人力戰而死有價值,還是在一道旨意下,無聲無息地死掉有價值?

戰鬥實在太緊張,下一個變故出現之前,嚴鄭都沒有發現王庶不見了。等他發現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王庶早就衝上高處,超出他的視線範圍了。所以他並不知道這個要命的人失陷在什麼地方,否則真不知道這個倒霉的流州守將的心臟,能不能承受這接二連三的刺激。

王庶衝上去的時候,西瞻人已經緩慢地退到第二層防線後面,戰局又一次處於膠著狀態。他不是第一波衝上來的,卻是目前為止上得最高的。隨著大部隊衝上去容易,堅持到現在可就不容易了,那要實力、毅力、勇氣,還要加上一點點運氣才能做到。而在這些中,最重要的不是運氣而是毅力,所以此刻跟著王庶一起站在最高處的,大部分是趙子雄的部下,原來驍羈關的守兵。

只有驍羈關守兵才會和真正拼了命的他一樣,對奪回關口這麼執著吧。驍羈關的地勢決定了,無論多少人上來,真正作戰的也大多要靠自己。王庶抹了一把臉上飛濺的熱血,又是一聲大吼,向左前方撲過去。他畢竟是有實力的,別的青州軍身上的血多半是自己的,可是他臉上的血,卻實實在在地來自一個西瞻小軍官,這個被他自下而上砍掉半個腦袋的西瞻人,已經是死在他手上的第七個了。

王庶一般不會去做劈開敵人腦袋這種事,他已經激戰了一個時辰,體力嚴重消耗,而劈開堅硬的頭骨又實在太耗費體力。切斷喉嚨和從肋骨間的空隙刺進心臟一樣能夠致命,但是戰場上的形勢如此混亂,讓他平時純熟無比的套路也出了不小的偏差。本應該划向喉嚨的一刀砍在敵人頭上,他只有臨時使出全力,不然敵人重傷之下的還擊完全能要了他的命。

這一刀讓他幾乎脫力。再堅持一下,王庶對自己說,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了,再堅持一下。

「兄弟們,沖啊!」王庶從胸膛深處發出一聲大吼,周圍十幾個驍羈關守兵一起答應,奮力向上撲去。短兵相交的地方,如同沸騰的開水,雙方都在全力搶奪哪怕一寸的土地,誰也不肯相讓半步。

激烈的戰鬥中,青州關口方向突然飛出了十幾隻蒼鷹,在蒼白色的天空中,蒼鷹烏黑色的羽毛如同鋼鐵鑄成一般顯眼。拙吉眼前猛地一亮,連日綳得如弓弦一般的神經突然鬆弛下來,微笑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對身邊的士兵吩咐道:「吹號角,讓北坡兄弟退回來,不用和他們拼了。」他對著沖在最前面、他已經能看到的苑軍冷酷地點點頭,既是稱讚他們的勇氣,也算跟他們道別。

青州軍最初並沒有注意到敵人在後退,只是覺得衝鋒變得順利起來,少數沖得最高的士兵乘勝追擊,咬住敵人的尾巴緊緊不放。可是打著打著,王庶覺得不對的時候,除了那千餘個沖在最前面的苑軍,後面便再沒有自己人跟上來了。

這一發現讓他的呼吸幾乎瞬間停止,衝鋒不可怕,沒有援助的衝鋒就變得十分可怕了。他用很大的力量強迫自己冷靜,咬著牙向下看,努力控制著要衝出體外的猛烈心跳。

他們已經上得太高,從驍羈關陡峭的半山腰望去,戰場如同平鋪在地上,人們只是密密麻麻的小點而已。卻也能清楚地看到,無數身著黑色重甲的高大騎兵,正毫不費力地在他們隊伍里穿梭,撕裂他們的陣營如同撕裂一張薄紙。應該是有聲音的,只是他們聽不到,他們看到的都是默然無聲的動作。身著青色苑軍軍服的小點四下散開,流動的紅色在馬蹄下漸漸彙集,從山頂看去,那些紅色慢慢匯成了真花的大小,一朵又一朵地開放著。

二十二、潰敗

「加速!加速!」

「不用瞄準,用最快的速度射擊。」

「別停下來,別和他們糾纏。」

鐵林軍大將圖可唶命自己的親兵,分散到八個方位快速傳達命令,自己身邊只留下十幾個親兵保護。苑軍並不是太好對付,他們防禦在前,精兵在後,結成了一個弧形的崅月陣。並且不斷流轉,將筋疲力盡的士兵包進來,將休息完畢的士兵吐出去,如同一把前銳后鋒的鐮刀。崅月陣慢慢向山腳下推進著,看上去堅固而危險,若不是驍羈關的地形所限,無法讓崅月陣保持陣形向上,這把鐮刀足以將驍羈關剃成平地。

大苑的戰陣太過強大,幾十年前,曾有大苑將領在犯下無數次指揮錯誤后,被西瞻軍隊逼到江邊絕地。苑軍卻在缺少糧食和箭支補給的情況下,面對整整比自己多五倍的敵人,仍然堅持戰鬥了八天。在這種絕對的劣勢下,戰役結束后,西瞻的傷亡竟然是苑軍的三倍。所以成陣不戰,這是用人命換回來的經驗。

圖可唶眯著眼睛看著前方,布陣的人是個高手,陣式一定是刻在他的腦子裡了,前後左右布置得這般分毫不差。然而越是這樣對西瞻軍越有利,因為此刻面對西瞻軍的崅月陣是反方向的。進攻力量在離他最遠的地方,而直面他的卻是剛剛退下來筋疲力盡的傷兵。

圖可唶不由暗暗贊了一聲:「草原大神保佑!」

他們這一路急趕,原本十天的路程居然用了六天就到達了。但是大青山關口就那麼窄,大軍只能排成一線,從狹小的關口中一點點擠出來。再怎麼有效率,這片刻出來的也只有跟在他身邊的數千鐵林軍騎兵,不過用來對付丟盔卸甲的殘兵已經綽綽有餘。

崅月陣首尾相顧,左右牽連,原本是為了相互照顧,此刻卻變成了相互牽絆。西瞻騎士的確不必浪費瞄準的時間,只要將弓箭射向人群便可。然後撥轉馬頭繞開,再射,再繞開,和自己人交錯而過,然後再度迴轉,周而復始。看著轉過很大距離,西瞻兵實際的進攻卻不分散,他們的目標始終是崅月陣那十幾處地方,不管那處地方換了多少敵人。

鐵林軍還有些不習慣這種戰鬥方法,他們習慣的是利用身上鐵甲的優勢,直接用馬蹄去衝擊敵人的陣營。可是面對已經成形的崅月陣,西瞻騎士們無一例外地選擇服從主將命令,儘快適應新的戰法。而新戰法的成果立即就顯現了,無論陣形怎麼變化,總會有人中箭,慘叫聲和咕咚咕咚摔倒的聲音不絕於耳。

儘管青州軍中也有弓箭手,不過等他們擠過來的時候,崅月陣的後方已經傷亡慘重了。雖然他們也舉起手中的弓箭還擊,不過站在地上射出來的箭很難給騎兵造成大的傷亡,大部分羽箭都被高速賓士的戰馬甩在了身後。少數命中的羽箭被鎧甲一阻、馬速一帶,也頓時失去了大部分力道,無法造成致命傷。受了傷的鐵林軍官兵也不做任何停歇,飛一般插向崅月陣另一個攻擊點。

王庶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結果。數以千計的騎兵們在圍著他布成的戰陣兜圈子,青州軍在拼力射箭還擊著,可他卻幾乎沒看到鐵林軍有人落馬。

他高高在上,幾乎可以看到整個戰場。於是他親眼見到了以騎兵為主的草原人的游擊戰術,親眼看到了堅如磐石的崅月陣,在敵軍不停進攻的方位出現了十幾道缺口,親眼見到了敵人雖然打開缺口卻不急著突破。看著黑色的身影影子一般靠近,又羽毛一般飄走,循環往複,連綿不斷。每一次往返,都讓無數青色的小點倒下,每一次往返,都讓王庶對自己的信心崩潰。

從關口出來的西瞻軍越來越多,終於,在鐵林軍大半兵力衝出關口后,一隊黑衣黑甲的騎士,簇擁著一個戴著金色面具的人走了出來。那人舉起手臂,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話,頓時,西瞻全軍爆發出山崩地裂的大喝。

這一聲大喝,遠在山頂的王庶都聽見了。隨著這聲大喝,西瞻軍縱馬向前,向崅月陣全力衝去,如同山洪撲向窪地。在這般聲勢下,已經堅持到極限的崅月陣,不可避免地開始崩潰了。

在一片黑色的大潮中,無數青色的小點不斷地被從戰場的這一頭推向那一頭,剛被一股黑色的洪流擊碎,又被另一股黑色的洪流包圍。在一次次的顛簸中,青色的小點顯得那般脆弱無力,他們越來越少,越來越散,終於再也結不成像樣的陣形了。

這一戰之後逃走多少、殲敵多少,西瞻人並不知道,因為戰後統計不是這些戰士的工作。這以後許多場戰役都和這次一樣,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的國家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因為在這麼惡劣的地形下突擊,振業王並沒有隨軍攜帶身體孱弱的文職人員。這些戰士的任務只有一個——在他們視線範圍內,再也沒有站立著的青色身影,就像現在一樣。

得勝的西瞻軍,一隊隊繞過戴著金色面具的人,在馬背上向那人躬身施禮,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響徹青州的天空。大苑戰陣的無敵神話,就在這一聲聲歡呼聲中,在王庶眼睜睜地注視下破碎了。

王庶死死地咬緊牙關,死死地盯著那戴著金色面具的敵將。從山頂望下去,那人也只是一個黑色的小點,可是那一點金光卻彷彿有魔力一般,緊緊鎖住王庶的眼睛,竟然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就在他的注意力被下方的戰役奪走的時候,一支冷箭帶著陰風,悄無聲息地奔向他的心口。

「小心!」王庶被人猛推了一把,那支箭插到了另一名苑軍的身上。

射出冷箭的西瞻小隊長見一箭沒把王庶射死,立即彎弓搭上第二支箭。他帶領的百人小隊,有好幾個手下就是死在這個面色白凈的年輕人手上,他認得這個人,也知道此人武功高強,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此刻見王庶分心下望,便毫不猶豫地將弓箭瞄準了他。

第二支箭還沒有出手,忽然聽到王庶一聲大吼,那小隊長不由一驚,只見這長相斯文的青年突然雙目赤紅,彷彿變成一隻發了瘋的猛虎,身影如同閃電,在亂陣中猛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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