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此別難重陳(8)

第136章 此別難重陳(8)

他湊到她耳邊,用最輕最輕的聲音道:「草原上的河,就是夏天也一樣冰涼。不過如果是夏天時來看,這裡就漂亮多了。四處都是野花,整條河就像是從花谷里衝出來的,一個水珠甩出去,就有一片花開了。一片水霧潑出去,就有滿山的花開了!連魚兒都想跳出來聞一聞花香。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水裡的星星一樣亮得耀眼,你眼睛能看見的所有地方,都被星星鋪滿了!一顆接著一顆,又大又亮!就像上面是天,下面也是天一樣,你的腳抬起來,都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去踩!喜歡嗎?」蕭圖南輕輕地說,他的聲音低得近乎呢喃。

青瞳沒有回答,卻微微一動,將已經不冷的手從他掌中抽回來。

蕭圖南並不生氣,沖著自己的紅馬打了個呼哨,紅馬踏著碎步走了過來,蕭圖南一手攬著青瞳躍上馬背,大聲喝道:「回家!」

他身後剩餘的二十幾個人,見他起步,都一夾馬腹,同時追了出去,動作整齊得就像一個人。這一路走來,蕭圖南身後的人或多或少變化不定,直到過了雲中才基本定下這二十幾個一看就是精銳的人。

奔出一會兒,天空上傳來一聲響亮的鷹鳴。幾匹馬都唰地停了下來,原本凝固如果凍一般的藍天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那黑點從上向下直直地墜落,先還只是極小極小的一點,慢慢越來越大,直到墜到一半,才能看出彷彿是一隻飛得極高的飛禽。

跟在蕭圖南身後的一個乾瘦的人迎上去,揚起右臂。他右臂上用紅色和青色的布穿插著扎著一個奇怪的結,此時那飛禽離得更近了,已經能從輪廓中看出是一隻鷹。

那隻鷹像死去一般,翅膀一動不動,只隨著風勢自由墜落,從如許高處掉下,離得近了之後,墜落之勢顯得十分迅猛,甚至都能感覺到呼嘯的風吹過來。就在大家覺得這隻鷹要掉下來摔成一堆肉泥的時候,那禽鳥翅膀不緊不慢地一劃,毫不費力地轉了個方向,在低空略一盤旋,卸去力道,便輕輕落在那個人纏著布條的右臂上。

那身形乾瘦的人從黑鷹脖子上解下一個竹筒遞給蕭圖南,便立即掏出肉乾,黑鷹低下頭飛快地啄食,馴鷹人和鷹的嘴裡發出各式尖嘯聲。

「王爺,烏野將軍接應的隊伍就在前方百里!」

蕭圖南露出微笑,道:「傳信給孫闊海,就說我們這邊安全了,他可以進行下一步!」

「是!」馴鷹人大聲應答,取出一個小哨子長長地吹了一下,聲音拔得老高,很快天上又下來一隻黑鷹。蕭圖南寫了幾句話,將紙條放進黑鷹脖子上的竹筒里,馴鷹人先用肉乾把這隻鷹餵飽,又割了兩條肉乾纏在鷹腳爪上,在他長長短短複雜的鳴叫聲中,黑鷹破空而起,直向南方飛去。

先前那隻鷹吃飽了,在馴鷹人肩膀上休息了一會,便自己飛到天上盤旋,等待著主人的下一次命令。

蕭圖南一路北上,卻並沒有斷了和京都孫闊海之間的聯繫,靠的全是這些黑鷹,每隔一段時間,傳信黑鷹都能給他帶來新的消息。只不過隨著他走得越遠,鷹來回越慢。

草原上的蒼鷹忍得住飢餓,忍得住孤寂,它們甚至可以在誰也看不見的高空中連續飛行一個月,腳爪上攜帶的食物不夠便捕食空中飛鳥。而大苑常用的信鴿卻因為飛行高度較低,又不像雄鷹那般在天空沒有天敵,經常有被人射落和被其他動物捕食的情況,所以用黑鷹無論是偵察敵情還是傳信都比信鴿更加可靠。

西瞻馴鷹的技能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每一隻合格的馴鷹從出生到選擇到餵養到訓練都有一套嚴格的流程,都要付出馴鷹人極大的努力,所以每一隻黑鷹都萬金難求。

青瞳很早以前就意識到一隻馴鷹在行軍中的意義,如果不是只有草原上才能生出那樣的鷹,如果不是馴鷹是需要祖傳下來的技能,便是一隻鷹要十萬兩銀子,她也早就給大苑自己的軍隊配上馴鷹了。

蕭圖南帶出來的四對黑鷹又是馴鷹中最頂尖的,本身就彪悍無比,打了這麼久的仗,人員有了不少的傷亡,但八隻傳信黑鷹卻一點損傷也沒有,仍然能將消息準確傳遞著。青瞳也借光知道了一點兒,因為蕭圖南會挑出願意讓青瞳知道的,直接拿給她看。

尤其是出了關中到達雲中以後,兩國的大軍都駐紮在身後,他們的安全係數大大增加,蕭圖南給青瞳看的戰報也就越來越多了。所以青瞳也就能大概了解,京都現在是什麼局勢。但她只是知道,卻不能出力,無論孫闊海說他們在京中做什麼,外面的苑軍有什麼動靜,蕭圖南有命令可以通過黑鷹傳回去,而她卻只能光看著。

雖然最近蕭圖南對她一如既往地體貼,但也更上層樓地防備,她還沒有頭腦發熱到認為蕭圖南會借她一隻黑鷹來傳信的地步。

蕭圖南那句「就說我們這邊安全了,他可以進行下一步」出口,青瞳眉頭便動了一下,說不著急肯定是騙人的,但是經過上次慘烈的誤會,她明白,自己必須識時務,如果現在有異動,她不會有好下場。他霸道地、不由分說地當她是自己人,她如果想維持自由,就必須做蕭圖南的「自己人」。

他們按照黑鷹指出的方向賓士了兩個多時辰,暮色降臨,翻過一個小山坡,只見前方枯黃的草地上奔過來一隊黑壓壓的人馬,奇怪的是他們還帶著二十多輛大車,後面又跟著不計其數的牛羊,時時發出叫聲。

說是軍隊,可推車的人隊形卻散亂;說是商隊,可草原上哪裡有幾千士兵護送的商隊?

蕭圖南止住隨來的二十多名侍衛,勒馬站在那兒等候。對面的隊伍也停了下來,遠遠奔出幾匹馬,一口氣奔到蕭圖南面前,馬上的人都跳了下來,伏在地上,一人沉聲道:「屬下恭迎王爺!」正是烏野。

另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抬起頭,蕭圖南頗感意外,此人是可賀敦的酋長拔密撲。

蕭圖南下馬將他扶起:「酋長,你怎麼會來?」

拔密撲一抬頭,唱了起來:「我尊貴的王者,感謝最偉大的天神,他讓您平安歸來,回到我們的草原。百靈鳥聽到這個消息也笑了,駿馬聽到這個消息也笑了。我是您忠實的隨從,請給我機會,讓我像歡迎太陽那樣歡迎您,讓我像歡迎月亮那樣歡迎您!」

草原人喜歡歌唱,無論男女,當有比較激烈的情緒需要表達的時候,多半都會唱歌。昔日蕭圖南也在青瞳窗戶外面唱了三夜,這在崇尚君子言行端方的大苑很難理解,但青瞳卻是喜歡這種純樸熱烈的感情的。

只不過眉清目秀的蕭圖南唱歌時怎麼看怎麼誘人,這麼個肥乎乎的老頭子也縱聲高歌,看著就有點可笑了。

烏野上前,低低地和蕭圖南訴說他們路過可賀敦部落,被可賀敦部誤認為是草原馬匪,等弄清楚了誤會,拔密撲便無論如何也要跟著前來,送上牛羊美酒,迎接振業王。

蕭圖南表面不動聲色,卻將整個隊伍仔細看了一遍,除了烏野那三千鐵騎,拔密撲只帶了不到兩百個人,這些人或推著車子或趕著牛羊,還有人帶著摺疊起來的氈包,看裝束都是普通牧民。只有幾個衣著華麗,想必是可賀敦部的貴族。

過門不入在西瞻是極大的侮辱,便是牧民之間,路過熟人的氈包,至少也要去喝一杯奶茶,否則便是瞧不起人的意思。何況這拔密撲如此有誠意,十幾天的路程,巴巴趕來迎接,無論如何也不能不給面子。

於是蕭圖南便換上一副笑臉,右手按著自己的胸口還了一禮,道:「感謝酋長的美意,酋長準備的美酒,能讓蒼鷹降下身子,駿馬停下步子,本王也走不動啦!」

和拔密撲同來的還有卓木爾和額那紇等幾個沒了部落的倒霉蛋,他們落後一步,見拔密撲和振業王說完話了,幾個人也撲上來,聲淚俱下地說了他們悲慘的遭遇,咬牙切齒痛罵了被稱作惡魔的草原馬匪,請振業王替他們主持公道。

蕭圖南剛回到西瞻,沒有弄清楚情況之前不想說話,何況這麼多部落遇到同一支馬匪,求援的信件大概早就送去關中忽顏那裡了,忽顏如果派出一支軍隊回援,他更要早點離開,免得被碰上。所以他只是口頭安慰了幾句,說要等父皇的命令,沒有明確表示願意幫忙。

卓木爾等人也沒有多失望,西瞻名義上是這片草原共同的主人,但是像他們這樣小的部族西瞻皇帝卻看不上,只是每年交一點點進貢,掛著個依附的名義罷了。根本沒有像可賀敦、薛延陀那樣的大部落和皇帝依附得那麼緊密,自然也不能指望西瞻為他們出多大力氣,草原上的規則便是弱肉強食,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卓木爾等人只好暫時拋開此事,先喝上一杯美酒了。

十三

此刻暮色已經降臨,草原上的人不用吩咐,便紮下一個個帳篷,大堆的篝火早已經點燃,為了迎接尊貴的客人,火上烤著一隻只整羊整駝,風中瀰漫著酒肉的香氣。

自然,這些是用來招待普通士兵的,在拔密撲特意抬來的豪華大帳中,早早準備了更精緻的酒宴。

拔密撲、卓木爾、額那紇等幾個酋長、族長,可賀敦部落的幾個大將,還有隊伍中少數幾個身份上數得著的高貴貴族陪同振業王飲酒,勸酒的歌聲此起彼伏從這些長相各異的男人嘴裡傳來,在幾十對巨大的牛油蠟燭照耀下,酒宴的氣氛十分熱烈。

「爹爹,黃羊烤好了。」帳門一掀,突然進來一個苗條的身影。

「沒規矩!還不先來見過王爺!」拔密撲假意呵斥了一句,又回頭對蕭圖南滿臉堆笑,「這是我的女兒海藍珠,從小就像個野小子,王爺莫怪!」

海藍珠一身半胡服的裝扮,上面是淺綠色的織錦衫子,還綴著一顆顆壓風的亮白色小珍珠,在燭光照耀下閃閃發光,襯得她就像從雪山上下來的仙女。白色的襦褲,褲腳染成花心般淡淡的黃色,絳紅色的小馬靴,外罩一件雪白的筒子,看那毛色,應該是精心鞣製的銀狐皮。她烏溜溜的頭髮上編了無數的小辮子,同樣戴著一頂銀狐皮的帽子,一顆滾圓的大東珠垂在額頭上,將她的臉龐映襯得一片光芒。

聽了爹爹的訓斥,海藍珠也不爭辯,向上座伏下身子,道:「早就聽說過草原上的金鷹,今天見到您,是海藍珠的榮幸。父親,請讓我替您招待尊貴的客人,好嗎?」然後抬起頭,用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蕭圖南。

她容貌出眾,聲音如同出谷黃鶯般嬌脆。草原上的女子歷經風霜,想要皮膚好不容易,可不知為什麼,嗓子好的卻極多。隨便哪個不起眼的姑娘說起話來,都可能讓你驚艷,大苑的女子很難比擬。海藍珠這樣郡主般的女子,容貌也好,聲音也好,自然就更加出色了。

拔密撲哈哈一笑,對蕭圖南道:「王爺,今天這隻健壯的黃羊是那一群野羊的頭領,是海藍珠騎馬追了三十里,親手射死的,就讓她來代替我分肉,好不好?」

蕭圖南不禁多看了海藍珠一眼,黃羊奔跑速度極快,隊伍里的頭領必定是健壯的公羊,頭上一對大角能輕易頂穿野牛的肚子,這個小姑娘能自己追上羊群,射死頭羊,騎射之術比起一個戰士已經毫不遜色了。

他點點頭道:「好啊。按照草原的規矩,獵人有權利處理獵物,我還要感謝海藍珠的招待。」

海藍珠展顏一笑,碩大的黃羊抬起來,她拿起銀刀,先在黃羊的脊背上輕輕劃了一刀,然後自黃羊額頭削下一片肉來,平鋪在銀盤子里畢恭畢敬地呈到蕭圖南面前,笑道:「金鷹,請用!」

這是草原上敬獻尊長的規矩,今天的座席上,自然該由他吃黃羊額頭上這一片肉了。蕭圖南自笑靨如花的海藍珠手中接過銀盤,眼睛微微掃向右邊,青瞳端坐在席間,臉上的表情不喜不怒,其實她看都沒有看過來一眼。

他微微一笑,用刀尖挑起那塊肉來送進嘴裡。這黃羊正當壯年,又是一個隊伍里的頭羊,它比其他羊吃得都好,所以它肌肉緊實,羊脂飽滿。烤羊的顯然是個好廚師,羊肉被他烤得鮮嫩無比,入口即化,肉汁飽滿鮮美,一點腥膻味道也沒有。他從硬闖興州之後便飢一頓飽一頓,飯都沒吃消停,這美味的羊肉還真吃得挺香。

他吃完那片肉,將盤子豎起,沖海藍珠微微一笑。

海藍珠也是一笑,便退回烤好的黃羊旁邊,手中一柄小銀刀上下翻飛,那黃羊身上的肉便一片片落下來,動作顯得十分地麻利。

肉片分別裝在一張張盤子里,送到了每一張桌子上。蕭圖南端起酒杯,眼角微微一瞟,見青瞳也將盤子里的肉放進嘴裡,才有些放心。

她太瘦了,該多吃點肉的。

吃了一陣,喝了幾碗酒,海藍珠又獻上一段舞蹈。她選擇的舞蹈十分適合她,舞步歡快,節奏明晰,無數個大迴旋的動作讓她腰間的絲絛飛揚起來,襯托出她的腰肢苗條有力。最後一陣急轉,竟然接連轉了二十幾圈還沒有停下。

卓木爾看著海藍珠的目光漸漸熱烈起來,可是他也明白這個姑娘的目標肯定不是自己。他悻悻看了神色如常的蕭圖南一眼,狠狠咬了一口羊肉,心道:「拔密撲什麼好處都想占,這是想攀上振業王啦。」

音樂聲停歇,海藍珠滿臉微笑地停下身子,聽著帳中男人們為她的舞蹈高聲叫好。她又親自端起一個盛肉的盤子,送到蕭圖南的面前:「王爺,請您多吃些!」

她氣息微微有些急促,臉頰上是一抹艷麗的酡紅,微微有些汗濕的頭髮和睫毛,更襯得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

蕭圖南客氣地接過盤子,道:「多謝我們草原上的天鈴鳥讓我看到這樣精彩的舞蹈。」

「王爺誇獎了。」海藍珠微微一笑,指著右邊青瞳的座位,清脆的聲音響起,「王爺,那個姑娘是您的客人嗎?」

蕭圖南先是靜默了一下,突然笑了:「不,她是我的女人。」說罷,眼光毫無避諱地落在青瞳身上。

帳篷里所有的人都隨著他的話看向青瞳,青瞳在這麼多目光下仍然沒有反應,手一絲停頓都沒有,仍然將一片肉準確地送進口中,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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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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