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番外:笑問客從何處來(5)

第252章 番外:笑問客從何處來(5)

謝致軒幾乎想揉揉她的頭髮:「你知道,還給他添亂?家裏人知道是誤會,外頭的人聽風是雨,你讓別人怎麼想他?」他冠冕堂皇說的都是公事,只為開解妹妹,公事上頭的利害是不假,但他私心忖度霍仲祺這回之所以光火,大半還是壞在顧婉凝那個電話上。致嬈就是太痴,顧婉凝的事在霍仲祺這裏最好就是不提,別說這件事原本就不佔理,即便是有天大的道理讓小霍去苛責顧婉凝,也還不如叫他插自己兩刀來得容易。

不用問他就知道,顧婉凝那個電話必是十分客氣謙詞,越是體諒到極處就越挑他的火氣。事情鬧得盡人皆知,顧婉凝就必得叫他發作得也盡人皆知,家事成了公事,弦外有音,才能叫旁人知道小霍和虞家沒有嫌隙。什麼時候致嬈也有這份心思,他也就放心了。

然而致嬈猶自不服:「哪裏就有那麼大的事了?」

謝致軒笑了笑,沒再糾纏這個話題,口吻卻鄭重了些:「致嬈,你如今不是我們謝家的小妹妹,是參謀總長的夫人,閣揆的弟妹,一舉一動都要想着周全別人,才能周全自己——你該學學庭萱,就是婉凝,為人行事,也有她的好處。」

提起霍庭萱,致嬈自是賓服,但哥哥要她學顧婉凝,她卻是不能應承:「我要叫她一聲表嫂,也不好說她什麼,可她那個……」致嬈話到嘴邊,覺得妄下斷語顯得自己小氣,遂道,「四哥卸任這幾年,棲霞等閑不宴客的,偏薛貞生前年回江寧述職,她叫了堂會給人接風;等薛貞生走的時候,帶了個彈琵琶的丫頭,就是在棲霞碰見的……她這個『籠絡』人心的做派,我學不來。」

「我不是叫你學她。」謝致軒淡淡一笑,接過了話頭,「薛貞生的事你要想知道,回頭去問仲祺。你說婉凝『籠絡』人心倒也不錯,那你就想想她是為了什麼?她是為了浩霆,為了她丈夫。就仲祺身邊這些人,什麼脾性,什麼來歷,你知道多少?」

致嬈攪着手裏的奶茶,勺子在杯壁上碰出清脆的微響,謝致軒接着道:「上次給遺屬學校義賣的慈善酒會,你跟別人說笑,就冷淡楊雲楓的夫人,你還聽別人嚼她的舌頭——這樣不好吧?」

謝致嬈咬着唇辯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別人在說話,我總不好轉臉就走——是仲祺跟你說的?」

「你別管是誰跟我說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霍也知道。」謝致軒懇切地說,「她出身不好,你心裏跟她不親近。可不管她從前是什麼出身,如今雲楓是鄴南的警備司令;當年仲祺陷在瀋州,是他九死一生把人搶出來的,還丟了一隻手……不管是講公事還是講情分,你都該有更好的做法。」

「我知道,我以後留神。」致嬈輕輕點了點下頜,抬起眼又有幾分委屈,「……哥,其實我一點兒都不稀罕這個『總長夫人』,這種事,只有庭萱姐姐做得來。」

謝致軒聞言一笑:「那你要不要跟他離婚啊?」

他面上玩笑,心裏卻也有些微的難過。其實論容貌脾性,致嬈在幾家姊妹里也是拔尖兒的了,唯獨是錦屏人看得韶光賤,一門心思就只是要跟霍仲祺只羨鴛鴦不羨仙,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倘若小霍還是那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致嬈這一輩子也就這麼春花秋月地過了;可偏偏霍仲祺這十多年滄海桑田別如雲泥,致嬈卻是觀棋爛柯。兩下相處,霍仲祺面上容她讓她處處周全,旁人只覺得致嬈得意,可骨子裏卻是誼厚情薄,既覺得虧欠她,又着實不在意她。致嬈知道他往皬山送了盆茶花,甫一開口,霍仲祺便道:「我種了好些呢,花房裏現開的就有,你喜歡,儘管叫人去搬。」堵得人空自委屈,卻無話可說。

夫妻間的細枝末節不足為外人道,致嬈嫁到霍家卻還有一重煩惱。霍庭萱是天生的閣揆夫人,於國府的內政外交既有卓見,又有分寸,既風度高華,又親和宜人;致嬈難免相形見絀,且人人都覺得她這相形見絀是天經地義,任誰都沒有期望過她能去媲美。霍仲祺從小有這麼一個姐姐,又有顧婉凝那麼一段百轉千回的巫山滄海,致嬈便成了刺在緞面上的纏枝花,縱然是綉工精湛花團錦簇,卻叫人無從回味。私情里不牽記她,公事上也不指望她,還是依著當年的習慣,只把她當個不懂事的孩子罷了。

他見致嬈不說話,又道:「我也不是說非得要你像庭萱那樣面面俱到,萬事妥帖;只是仲祺碰上棘手的事情,你幫得上他的忙,就夠了。前些日子葉錚和孫熙平爭執聯勤的職權分割,當着唐驤的面拍桌子——婉凝去勸了,兩廂就肯退讓;遺屬學校的小學校都是女老師,她提一句小孩子沒有『爸爸』陪着玩兒不好,連參謀部的將官都肯抽著空去哄孩子;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別人看的是四哥的面子。」

「當然是浩霆的面子。」謝致軒順着她的話耐下心解說,「可就是仲祺的面子,你也得會用,更不能拿他的公務上的事跟他賭氣,知道嗎?」

致嬈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忽然遲疑着問:「哥,他有沒有說……」

謝致軒卻有意要吊她的胃口:「說什麼?」卻見致嬈悶聲不響地捧著杯子,只是喝已經冷掉的奶茶,謝致軒舒展地一笑:「那我去給他打電話叫他明天來接你,你可不許又鬧脾氣不跟他走啊。」

致嬈心裏有事,一夜睡得輾轉,懶懶披了晨褸下樓,釘珠刺繡的軟緞拖鞋在地毯上踩不出聲音。晨光初亮,壁燈還沒熄,截然不同的光色質感,把原本就富麗琳琅的客廳映照得像舞劇的佈景。她一步一階走下來,恍然覺得自己這一生一直就嵌在這樣似真還假的世界裏,她想要的,都有了,可掬在手裏才知道,不過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鏡花水月,索性不要了也罷!她一時悲從心起,整個人都酸沉沉地撐在了樓梯扶手上。不想樓梯遮斷處原來站着一個人,聽見響動,走出來抬頭看她:「你起來了?」卻是霍仲祺。

他的戎裝謹肅沖淡了四周的富麗琳琅,這一片鏡花水月中,彷彿只有他這個人是真的。她方才的那一點意氣消融得無影無蹤,咬着唇走下樓來,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無可遏止的委屈湧上來,直撲進他懷裏,眼淚是斷線的珠子,偎在他懷裏一邊哭一邊說:「他們都說我不好,說我不懂事,我哥哥說……說我幫不上你的忙,只給你添麻煩;我不如庭萱姐姐,也不如……他們還說……說你以後準定記恨我潑辣歹毒……」

霍仲祺聽着,唯有苦笑,輕輕拍着她,柔聲安撫道:「這是你哥哥說的?」

「嗯。」致嬈答應着,又抽泣著搖了搖頭,「……母親,還有堂嫂,安琪也說我不好,他們都幫你說話,也不管我多委屈……」

霍仲祺一手攬住她,一手去抹她的眼淚:「那不理他們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閉嘴!」

一聲低斥隨着藤條抽上去,震天響的哭聲戛然而止,紹楨驚痛之下,整張臉都皺作一團,然而父親面上只是漠然:「人生小幼,精神專利——背!」

小人兒愣了愣,緊接着又有一藤條抽在腿上,一串辛辣的疼,紹楨身子一縮,喉嚨里猶帶着抽噎,抖抖索索地往下背:「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長成已后,思慮散逸,固須……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七歲時,誦……」他嘴裏哀哀背着,父親手中的藤條卻沒有停,虞紹楨既怕且惱,更多的卻是委屈,梗了梗頸子,嗓門兒一下高了:「我都背了!」

虞浩霆一藤條抽在他脖子上,轉瞬就浮出一道嶙峋的紫痕,跪在地上的小人兒驚詫地看着父親,臉色煞白,張大了嘴就放聲要哭,然而剛號出半聲,便想起方才虞浩霆叫他「閉嘴」,呆了一呆,唯恐再觸怒他,強忍着畏懼委屈,一邊用手背抹淚一邊找回之前的斷篇,上氣不接下氣磕絆著往下背:「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有人急急敲門:「紹楨,給媽媽開門。紹楨?虞浩霆,你開門。」聲音壓得很低,喚他名字的聲音是熟悉的清越,但口吻卻絕不愉快,「虞浩霆?」

跪在地上的紹楨一聽出是母親來了,身上被藤條抽過的地方便似乎沒那麼疼了,提着膽子覷了一眼父親,臉上絲毫不敢露出半分喜色,只是書背得略流利了些,「二十以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虞浩霆看着他那點兒小心思,冷笑了一聲,又着力在他身上抽了兩下,這才過去開門。

霽藍一說虞浩霆把兒子拖進了書房,顧婉凝就知道不好,但是小孩子犯了錯,做父親的管教兒子也是應當。她在外頭聽見紹楨哭得山搖地動,雖然心疼,卻也知道這小傢伙主意精明,七分疼當十分哭出來,就是要哭給她聽的。可那哭聲突然啞了,裏頭再聽不見聲響,父子倆卻也沒人出來,她便有些惴惴。等了一會兒,又聽見極慘烈的一聲號哭,生生截斷了一般,便再按捺不住了。

虞浩霆是丟了手裏的藤條才開門的,紹楨自覺沒了威脅,把剛才壓在肚子裏頭的委屈全都在門開的那一剎那放聲號了出來,委屈有了倚仗發泄得就格外痛快,眼淚翻滾得一顆追着一顆,正哭得起勁兒,不防虞浩霆回身過來迎着他肩頭就是一腳:「你再裝得像一點!」

紹楨猝不及防身子一撲,直摔了出去,虞紹楨沒想到當着母親的面,父親也下得了這樣的重手,蒙了一下之後,也不敢再哭,只是撇著小嘴,滿臉掛淚,眼巴巴地看着母親。顧婉凝搶過去抱了小傢伙起來,眼見他細白的脖頸上一痕嶙峋紫淤,眼中就是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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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孤注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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