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七

浮雪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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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這幾天忙於開學、復學的時宜,開學過後更新速度會慢慢降下來,抱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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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艷文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雙腿殘廢過。

但看見素還真雙腿已廢時卻下意識地心臟漏掉了一拍。

他其實還好,他還可以更好,只要他能回家。

十年……未見?

史艷文撐著手臂站起,陽剛內力競走全身,再次恢復了體內生氣,他張張嘴,海風侵襲后的嗓音乾澀異常,幸甚禮數周到,即便欠身,「在下史艷文,敢問道長名號?」

那人眼角微調,卻不回他,只是上下無聲打量。

史艷文不明所以,只好繼續解釋,「在下來此界不過兩年,道長恐怕認錯人了。」

那人聽罷,默默搖頭,旋而打了一個見面禮,「在下玄宗六弦之首,蒼」

這下輪到史艷文驚訝了,驚訝的不是自己竟輕易看到書樓中繁書記載之人,而是這人這麼輕易而主動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本就是來找他的。

「你就是弦首,」他突然覺得遠離自己甚久的天運再次眷戀了他,「那這裡……」

「天波浩渺附近,」蒼看了看他,揮手收起了古琴,翻手而去,「隨吾入內吧,你已許久未曾固魂,恐有不慎。」

……

史艷文來找他的原因很簡單,不過是看重玄宗獨有的穿越三境之術以及夢境之法,屈世途在《玄宗手札》中一筆帶過,史艷文匆匆一瞥,卻是第一次將目光長久地定在上面。

倚怒山,臨滄海,過雷雲,設結界,仙風道骨,沉冷飄逸,蘊大道而知天命,與世隔絕。

那該不是一個輕易接近的人物,素還真也只一個分身與他交情略深,原想自己來此許會耗時良久,卻沒想到茫茫人海,那人竟突然出現在他身邊。

雖然是認錯了人。

看來天運果然還是眷顧著他的,哪怕這兩片天是如此的不一樣。

史艷文一路沉默,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跟隨,謙虛恭敬不敢唐突,亦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到了滄海獨亭也依舊維持著這不尷不尬的局面,不過,或許只有他一人這麼認為。

「請。」

「多謝。」

蒼大概是看出他的不適,便請他入了亭中坐下,自己卻到了外邊的琴台,意欲撫琴。

史艷文欲言又止,究竟不知他是何意,想要開口又擔心擾人興緻,可不說又想起他認錯人的事,一直讓人誤會著也不是個道理。

「弦首……」

「靜心,抱元守一,散去晦思。」

史艷文還沒開起的話頭就這樣被打回了肚裡,原來他先前所料不差,這的確不是個輕易接近的人物,給他的印象現下只有深沉而清冷,張弛有度,禮到輒止,卻也有拒人於千里之感。

但他有求於人,禮下三分,也是該然。

琴音入耳,含蓄謙和有之,而或靈動剔透,泛音多廣,散音渾厚,清越遠去,的確能讓人忘去晦思。

史艷文不由聽入了迷,靠在柱子上閉眼不動,呼吸均勻,全然沒發現身外一層朦朧欲碎的皓光,如同月色將掩那片刻所剩唯一的一點明亮,讓看得人無限惋惜。琴音繞身,如同驅走暗色的柔風,讓那點明亮漸漸凝練,厚實,卻也沒盡到多少力氣,只是片刻,方才凝聚的微光就被無形之力牽引欲走。

蒼加快了指法,直至泛音已達數十,那微光才停留在史艷文身上,讓他淺蹙的眉心略略鬆開,比先前入睡時要舒緩的多。

琴聲停,史艷文慢慢睜開了眼睛,抬手看著指尖將將散去的亮色,疑惑道,「此為何物?」

「你的魂魄,」蒼隨意勾勒弦音,「陽魂陰魄皆遭外力破壞,我曾為你固魂,但時隔許久,你身上帶有琉璃仙境之靈氣,是為萬幸,若非它為你裹縛修養,只怕此刻你已魂飛魄散。」

如果這是外邊隨意一個道士為告訴他的話,史艷文也只是輕笑一聲只當他是戲言,但這兒偏偏是傳聞中六弦之首。

史艷文心裡一緊,想的卻不是他說的『固魂』之事,而是話中所透露之旁意,「……弦首當真見過我?且是在十年前?」

蒼點頭,想了片刻,「十年前蒼無意懲凶路過,見你之肉身自天外而降,還未落地便虛損年歲,迅速老去,蒼不得已只得將你險些散去之魂魄拘於體內,束於一庄。」他頓了頓,又道,「若你不出聚魂庄,再過五年,便可恢復原身。」

史艷文沉默了,沒料到會突然聽到這樣一個消息,而這,便是弦首所說『不知是喜是憂』?只是,十年,若真的有十年,為何他的記憶只有兩年,那多出八年記憶去了哪裡?

而且……

「十年前,」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就在那村子里嗎?」

「是。」

「……先生說的話,村人可曾知曉?」

蒼看他一眼,「十數人。」

史艷文怔愣著低頭,指尖輕顫,「聚魂庄,也是先生選的地方?」

「道宗遺留支脈,修有微末道法,是尋常養魂之地,卻並非吾之選擇,而是你降落之地。」

「弦首可知,我為何會在那裡出現。」

「不知。」

「……」

還真是,意外的收穫。

弦首方才為他固魂,本性自也非欺騙之輩,若他所說無誤,那村人知道,卻從未有人告訴過他,他要走時,也未有挽留,他回去時,人去,樓也去,連地表都如同過了滄海桑田,只有史艷文親手掩埋的孤墳仍在。

可是,為何如此?

他這兩年並未做錯過任何事,是讓素還真進村嗎?可那是月前之事。那兩年他並未察覺任何異常,兩年前,他又為何會渾渾噩噩喪失記憶?那八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如果他掉入聚魂庄不是意外,如果夢裡出現的片段是真實,難道他來到這裡,也與他們有關?

不對!

史艷文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或者是那幾人想讓他安寧的生活,也或者是他們為了挽留他,所以才故意隱瞞,那裡的人如此樸實,絕不可能對他心懷歹意,若否,他不可能存活十年之久。

可按弦首的說法,若出了那裡,他可能會魂飛魄散……

錚——

猝不及防地弦音響起,史艷文地抖了下肩膀,抬頭看向撫箏之人。

「情緒起伏太大,」弦音變化清雅,試圖安撫人心,蒼倏然問他,「為何出庄。」

「……時值外敵入侵,艷文斷後,與之分離。」

「他們可曾告知,你不能離開?」

「艷文……兩年前受了大難,記憶有失,弦首不難看出。」

「他們未曾告知你。」蒼已然下了定論,避而不談,顯然是難以出口。

微僵的手指漸漸軟化,史艷文看著道人,記憶中的真實過往到了嘴邊又是一轉,「他們告知過,只是未曾提及其嚴重性。」

蒼抬頭看他,水平視線默不作聲地在他身上一掃,史艷文很從容,如果不是方才的異狀,蒼或許便信了。他停了撫箏的手,背著拂塵來到海邊絕壁,臨風而立,許久才道,「你要問的問題,蒼曾回答過你——無能為力。」

一月幾番心涼,這答案幾乎調動了史艷文所有的悲觀,可人總是悲觀又能如何?他若是能絕望也是好的,可史艷文從未學會過絕望,勉力一試,試個千百次,總會有辦法的。

還有一個方向,史艷文忍著頭疼想……

還有一個方向。

史艷文深吸口氣,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落寞,「半月前艷文曾回過聚魂庄一趟,但不見任何房屋人跡,請教弦首,可有方法得知莊裡人下落?」

蒼嘆息,轉過頭,史艷文似乎從那目光中看出了憐憫,可細看又什麼都沒有,傳說中的道人還是那副清冷模樣,只是說出的話卻不清冷,「看來他們也未告知你,『聚魂庄』十年神隱,曇花一現,是居無定所隨機隨緣的詛咒之地。」

他們,不想再接納史艷文,或者說,他們,想讓史艷文死。

……

史艷文很無奈,沒想到自己這樣受不住打擊,弦首話還沒說完自己就一倒頭暈了過去。

更沒想到的是,這一跟頭下去就入了夢,好像點開了什麼機關,一醒神發現自己不偏不倚正好跌在了一個人身上,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這漫天濃霧裡的人身上。

史艷文伏在那人的腿上,他額間的硃砂像極了天上的星辰,披頭散髮的樣子卻與狼狽沾不上邊,十分飄然,雙眼藏著與他一樣的訝異非常,更重要的是,這個人,正坐著輪椅,俯視他。

史艷文極少有這樣不確定的時候,比如現在,他的長發被坐在了身下,動一動都要扯到頭皮,真實無疑的頭疼。但偏偏在這個時候,在他覺得或許以往的夢都不是夢的時候,夢裡出現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出現的人,以他從未見過的姿態,一瞬間又讓他陷入了恍惚中。

訕訕地舉起手,史艷文將手從他髮際的美人尖飾品上滑下,掃過微挑的眉目,修長的手指掃過鼻尖,停了一個眨眼,然後,狠狠一掐。

一個憋悶失笑的「嗯」字鼻音發了出來。

史艷文驚慌地收回手,想站起身又被腳踩的頭髮帶回了原地,平生頭一次有了想剃度出家的衝動,如果這真是如他推測是某種神通而非夢境的話——那他在這人面前到底丟了多大的丑?

然而還沒等他再次站起,那人就忍俊不禁地替他挽了頭髮,用清雅的聲音笑道,「好了,起來吧。」

他這樣一說,史艷文反倒沒那麼窘迫了,輕咳了一聲站起身,整理儀容,而後看向那人,在那雙木然不動的雙腳上停頓片刻,「素還真……你怎麼會在這裡?」

素還真哎呀一聲,很是無辜地看著他,「說來話長,其實當時素某受了重傷,正好沐浴清理完畢。」

史艷文等了半天,「……然後?」

「然後就被弦首拉進了這裡。」

……對了,史艷文來找六弦之首蒼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看中了他的夢境之法,這想必是弦首助他一解夢境。

史艷文咳了一聲,「弦首為何要找你?」

這句話問的很有意思,素還真興趣盎然地看著他,「據說素某是現下艷文最為信任之人?」

史艷文想起那消失的村落,神隱的聚魂庄,本該有些赧然的顏色反而變得落寞,太息一般道,「是啊,艷文現下,只剩清香白蓮素還真可以信任了。」

「哦?」素還真沒想到他這般乾脆利落,這麼直接大方,轉念一想便覺不對,腦中閃過神思之語,不由瞭然,「看來你此次回庄,並非順利。」

「是不順利,」史艷文苦笑,「只怕,永遠都找不到了。」

「怎麼說?」

「他們……」

史艷文想了想,終是決定將一切告知。

不出意外,素還真聽完亦不免有些感慨之意。

「都說時光稍縱即逝,艷文此刻方才領教。八年時光,轉瞬不見,讓人暈頭轉向的,不知所謂。」

素還真嘆口氣,聯繫神思與弦首所言,事實怎樣,他大約能猜個六分,卻是感嘆人心涼薄的六分。只是當事人不是他,也不該由他作下決定,他拍了拍自己的雙腿。

「能讓他們站起來么?」

史艷文不解,「若說岐黃之術,白蓮先生比在下應該強上百倍不止。」

「謬讚。」

「……」

「只是這夢境主人在此,素某怎可喧賓奪主?」

史艷文眉尖微蹙,有些苦惱的樣子,須臾一嘆,「我儘力一試,若是不行,我推先生走也可。」

「請。」

他來到素還真面前,托著起素還真的雙手,就像記憶里教導自己的孩子走路一樣的動作。只是俯身瞬間,那夾雜著血腥鐵鏽味的蓮香就這樣刺入鼻翼,史艷文又有些猶豫地想鬆開手,素還真卻主動握住了他,「沒關係,」他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素某可不敢保證下次還有這樣的空閑。」

史艷文眉頭皺的越深,顯然是在掙扎,最後還是抵擋不住那絲渴望,硬扶著人起來,素還真微一踉蹌,雙腳雖有了力,卻還沒到正常行走的程度。史艷文一手繞過他的腰半抱著,小心地撐著他的身體,思量片刻,突然抱住了素還真。

素還真呼吸一頓,眼神閃了閃,屏氣凝神,感受著磅礴的靈魂氣息融入身體,雙腿的酸痛逐漸散去,待到它們能獨立站立,素還真才示意史艷文停下。

他動了動腿彎,確定毫無問題,抬頭想對史艷文說些,卻發現史艷文背對著他,看向了別處。

說起來,靈魂相容的情況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當中卻也有一些尷尬之處,同處一身還好,若面對面站著……

「咳,走吧。」素還真手心一握,反應過來拂塵已在戰中失去便背過手,道,「你可有目的地。」

史艷文點點頭,回身一指,面色期待又緊張地看著他,「就在你身後。」

……

失重的感覺不好受,尤其是還不知要垂直掉落多久才到目的地時,更有些瘋狂和反胃的錯覺。

素還真看向身邊的人,他日日便受此夢折磨,也無怪乎渾身冰冷了。

不同於素還真心有餘力,史艷文幾乎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下方不斷開闊的雲霧中,計算著時間。

「半個時辰已到。」史艷文指了指東南方,「若我沒記錯,應該就在那個方向。」

「嗯。」素還真遠目看去,雲霧隨著下墜漸漸變得稀薄,那層疊山脈之中的避世小村也露出了原有面貌,天地如同翻轉,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該注意的。

越加靠近,越加緊張,他們已經看見了正下方那荊棘叢生的荒山。

史艷文握著他的手幾乎要捏出冷汗,素還真也沒提醒他放鬆,且即便是提醒了,也不見得能放鬆開來。

就要到那個距離,那個他每次似乎都要衝破障礙,卻被突然重擊夢醒的距離,那個總是在他夢中阻礙他的,總是讓他看不見的人,或者物,他從未看見過。

三十米。

素還真心裡一動,他沒感受到任何東西的靠近,但史艷文卻在他手心撓了一下,控制不住力道,有些重了。

二十米。

這下又撓的有些過於輕了,素還真其實不介意他此刻失了準頭,那本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史艷文似乎比他想象中要細心。

十米。

他數的太過精準,要知道在持續下墜的過程中,心理上的時間是會被無限拉長的,饒是如此,他還能毫不猶豫地提醒著素還真。

他一定萬分小心,也一定在心裡崩了一根輕輕一碰就會斷掉的弦。

史艷文突然加大了力道,顫抖著嘴角,輕輕說了幾個字,素還真聽完一愣,還未回神,身體便倏然後翻,無聲一掌送了上去。

卻在看見受他一掌的「東西」時,驚愕無比地睜大了眼睛,瞳孔映出的倒影搶去了心臟漏掉的一拍……

怎麼可能?

「是……」

史艷文此時欣喜不已,因為他終於可以看到那真相了,他等了好久,等那說不定會讓人覺得絕望的真相,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眼裡只有就要靠近的地面,史艷文根本顧不上其他。

他沒想到,即將觸手可及的東西,卻出了莫可名狀的變故,也沒想到,陪他一同的素還真,會突然向他出手。

毫不留情的、凌厲非常的,從背後用手肘襲擊了他。

難以置信的當下,只能毫無掙扎之力地暈死。

而後,醒來,眼皮重的像是吊著千斤墜一般。

呆愣愣地看著面有異色的撫箏道人許久,也像是看著他背後灰暗的天空,或者什麼都沒看。

兩年來,第一次,他從未如此絕望過,這個異世彷彿都在與他作對,只要再有一點刺激,他好像就要受不了而崩潰,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只要伸手便能觸碰到的距離,那麼近,那麼近……

他只是想知道真相,只是想回家,怎麼就那麼難?

「素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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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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