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進城聽書

第六章 進城聽書

過了幾日,有天吃過中飯馬天復跟二鳳閑聊。

「你們這東家怎麼這麼有錢?那晚一頓飯得多少錢啊?怕抵我護三年院了吧?」

「屁!你那點兒餉錢,只夠半桌子的材料。那天廚子也是特地請的。」

「啊?這麼值錢?唉,早知道不吃了,叫東家折個現。一直想給你扯幾尺花布的。」

「滾!」

「說真的,他幹什麼的?怎麼發家的?」

「這真不知道。好像以前他爹跟過一個大東家,後來……後來出來單幹了,東家現在就是子承父業。」

「承父業?我怎麼覺得他在敗父業呢?送兒子去學武都準備花千兩白銀。」

「那你管得著嗎?眼紅舌頭酸的。」

正說著,陶元站在書房門口大喊:「小馬啊,你進來一下。」

陶元跟馬天復很少交流。倒不是陶元瞧不上這個護院,而是他知道馬天復這種年輕人不太喜歡和自己這樣的商人打交道,話不投機。現在不一樣了,他是傳功弟子的爹,找馬天復詢問一下武學方面的常識還是很合適也很有必要的,這就叫共同語言。

馬天復開始覺得陶元叫他到書房單獨說話肯定有事,對武學方面不過是隨便問問,然後轉入正題,沒想到陶元問得仔細,聽得認真,也不得不深入淺出地跟陶元講講武學的基本道理。

不知不覺陶元三壺茶兩泡尿的功夫過去了,馬天復也明白了大概原由。陶元一貫低調不是因為生性低調,而是沒有高調的資本。在城裡的一清居茶樓、萬馬閣書場這類地方,他陶元進去,認識的也就點個頭稱一聲陶員外僅此而已。中間那幾桌,別說插個一句半句,想坐下來都難。偶爾坐下了,板凳還沒焐熱,門口進來一個人,那些同桌們立馬有好幾個人看著他,看得他一口茶含在嘴裡連咽下去都來不及就趕緊得站起來。現在可不同了,他一進去,居然有人給他讓座,這差別……俗話說是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可陶元壓抑了這麼多年,怎能忍得住?生意場上他再成功,沒用,終究是個商人,文人的圈子他是進不去了,可好歹可以在廬州府武人的那個圈子裡揚眉吐氣,哪還顧上那許多。這些人一是看他兒子的金面,二不就是想聽聽傳功弟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看著陶元一邊認真聽講,一邊把那些他本不懂的詞句默記於心,馬天復忍不住好言相勸:「東家,漢有曹子建,宋有方仲永,不可不引以為鑒啊!」

陶元一愣,大笑道:「這二人境況與小文並不相同,況且,我兒小文,豈是曹子建方仲永之輩……嗯……」話說一半,另一半咽了下去。方仲永也就罷了,這曹子建……練武的就是粗人,把這二人相提並論,差點害陶某人失言。

話說一半說不下去了,陶元話鋒一轉:「不說那麼遠了。老哥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馬天復心道這人一口一個老哥老弟,怎忽又如此客氣,只道:「東家,有什麼話直說便好。」

「呵呵……這話本不當我來說,可前幾天……嗨!不提!反正該說的人不來。這個……從何說起呢,我從來沒說過……我直說了吧,馬老弟可考慮過先成家后立業?」

「這……嗯……東家,我初來乍到,身無長物,怎生安家?」

「老弟說這話就太見外了!老哥在合肥縣城和這周邊還有些產業,隨時可收拾出來。若都不如意,老弟要是相中了哪裡,只管說,哥哥我便是買也給你買來!」

「使不得使不得!陶大哥說笑了,我一個小小的護院,還是外鄉人,想也沒哪戶人家肯把女兒許配與我。」

「那不見得。我今日就是來與老弟議親的。」

「什麼?」

馬天復一雙眼睜得老大。

馬天想了想,為難道:「我雙親辭世,上尚還有師傅。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議親之事,跟我說,怕是不太妥當。」

陶元大搖其頭:「狗屁不通。什麼一日為父那是教人要尊師重道,那這麼說我兒小文日後的親事還有他高望遠什麼事情?我只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雙親不在,你的親事自然是你自己做主。」

馬天復年紀雖是不小了,可還真就沒想過婚姻大事。開始只當是陶元隨口問問,他便隨口說說,沒想到陶元是有備而來,連住宅都準備贈與自己,頓覺大事不妙,一口咬死了要憑師傅做主,任陶元好說歹說就是不鬆口。陶元說那你回去告訴你師傅,馬天復說師傅早出去雲遊了不在家中,陶元不知是否屬實,一時無可奈何。

見陶元無話可說,馬天復鬆了口氣轉身就要告辭,陶元這時長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啊,妾有情,郎無意,好端端一樁良緣,唉……」

馬天復又是連連稱謝,至於什麼良緣也不多問。不是馬天復不好奇到底是哪家姑娘看上了自己,而是根本不信陶元這張嘴。陶元女兒年方十二,總不至於對自己動了芳心。二鳳?還是……算了吧。

陶元終於無奈道:「那好,等你以後看上了哪家姑娘再說吧。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是老弟這般人才。可是總做護院也不是辦法,得想個出路吧。」

馬天復笑道:「兩年之期而已,急不來的。徐管事說了,這條規矩是死的。」

陶元獃獃地看著馬天復半晌才吐出幾個字:「你……不知道?」

馬天復左右看了一下,茫然道:「知道什麼?」

「馬長老回京述職了,你不知道?」

「噢。那……便如何?」

「馬長老跟你可有交待?」

「這……我跟馬長老一面之緣,交待什麼?」

陶元又盯著馬天復的臉瞅了許久,馬天復便也一直認真地看著陶元。

「唉!這樣吧,我現在就當你是真的跟馬長老沒什麼關係。我這幾日特地問過胡大哥。你們這個護院,說是兩年期滿即可調任,可每年蜀山幫才進幾個人?都做滿兩年就要出去,那護院的早就沒人了。哦對了,自打你進幫那時候起,現在護管的規矩更加嚴了,小馬你武功好是不錯,可要光憑這個你猴年馬月才能不幫人看門?我看你平日跟幫里人素無來往,雖有傳言你是馬長老安排進幫的,可現在,說不定往後馬長老都不在了,你還跟沒事兒人一樣……若馬長老早有安排,那就當我瞎操心。萬一是沒有,我就不得不給你提個醒了。」陶元面色極為凝重。

馬天復沉思良久,撓了撓頭問道:「這……跟親事又有何關聯?」

陶元呲著牙吸了口氣道:「我說,我看你平時不挺機靈的么,原來你在想這個想了半天,還沒想通?你要是娶了老婆你還能跟你老婆一起住我家?小馬,實話告訴你,你,有恩於我,有恩於我陶家,我陶元欠得債但欠不得人情債,就算抵不齊,我也著急先還上一點。馬長老這一述職,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就算他原來有安排,俗話說人走茶涼,能不能成還是未知之數。我有心幫你疏通疏通,看有無可能兩年之後儘快離開這什麼護管,可求人辦事有個由頭我也好說話。唉,既然你執意不肯,那隻好罷了。」

馬天復為難道:「這……無論如何我要先謝謝陶大哥。這個事倒不是我不肯,只是……唉,不知可有其他門路?」

陶元咂了咂嘴:「這個嘛……聽胡曉林說,倒是還有個法子,就是在護院期間若立了大功,可優先安排。不過這個很難,至少在我家,我幾十年連個小蟊賊都沒遇到過,除非……除非去做巡護。」

「巡護?那是什麼?」

「就是半夜在外巡邏。據說在城外面做巡護經常能遇到些趁黑趕路的通緝要犯什麼的,只要能抓住一個,便可在家安坐,必定有其他管事處的人過來請你。」

馬天復雙手用力揉了揉額頭,完了又死命撓著頭皮,撓著撓著忽地就停了下來,皺著眉道:「東家……我怎麼覺得說了這大半天你是在趕我走呢?還讓我去巡夜抓逃犯?」

「哼!」陶元一甩袖子轉過身去,「我所言是真是假你自可去打聽。沒想到……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你當這巡護是想做就做的嗎!」

二人不歡而散。

陶元的心思馬天復哪裡曉得。不過馬天復猜對了,陶元確實是想趕他走。陶元近些年主要經營奇珍古玩的生意,此類貨物,當然走府幫的託運最保險。然而又不能按慣例抽成——是按價值還是按價格?這東西價值和價格本身就是兩碼事!要是專門開一鏢吧,又實在花費太大。訂貨的買家東西南北都有,運管十八個分管陶元哪個沒求過?獅子大開口的也不少,實在是頭疼。中間人好處也少不了,有時中間人還不止一個。說起來簡單,真要做起來,那得是八面玲瓏,哪一個都不能得罪。陶元也試過想深交兩個朋友,可那是幫老江湖,誰吃他這一套?靠兒子,可以,不過那是十幾年後的事情,現在馬天復這小子可是現成的。另外還有小半原因嘛,大概就是馬天復跟二鳳實在太不避嫌了。其實二人要真有那麼點意思,成全了他們也沒什麼,可一來方才試探無果,二來這二鳳畢竟是個下人,如果真要籠絡馬天復,撮合他們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適?

馬天復在前院繼續跟二鳳閑聊,腦子裡卻想著陶元剛剛那番話。他約莫知道陶元是好意,但他才剛剛適應在陶家當護院的安逸生活,真叫他走,他還真捨不得。晚上練功,白天也不悶,現在跟二鎖也熟絡了,有時二鎖二鳳都在忙,還能去找廚子討教討教廚藝——雖然別人不太愛教。最關鍵還是吃得好啊,陶元好吃,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剩菜還不都便宜了下人們。再加上現在陶元一口一個馬兄弟的叫著,感覺這陶家的門房都寬敞了不少。不過陶元說的情況也確實讓人擔憂。師傅臨別時囑咐說找個好點的幫派奔個前程,萬一護院就當個十來年,還有個屁前程啊?也不對。他知道憑他馬天復的武功在同齡人當眾應該是百里挑一的,當時跟馬義長過了兩招好幾個管事都在場,說不定徐管事他們都留著心,看他能不能安安分分把這兩年做完,要真聽陶元攛掇,弄得不好適得其反。

「天復啊,走,跟我去城裡轉轉,聽兩段書去。二鎖,備車。」陶元笑咪咪的從屋裡走了出來。

馬天復一看陶元,嚇了一跳,嚯,頭戴七星拱月瑪瑙網巾,胸前一副小半斤重的金鎖墜領,腰懸五色玉珠禁步,身著百花爭艷比甲,派頭十足。

「東家這是要去幹嘛?」馬天復小聲道。

「聾啊?喊你去聽書。最近一進城就是這身行頭,也不怕回來晚了天黑遭搶。」二鳳羨慕嫉妒恨,白了馬天復一眼就走了。

「好嘞!東家請稍等!馬上就好!」二鎖急急忙忙門外跑進來,高聲應道。

「平時三棍打不出個慢屁,一去蹭書聽就活蹦亂跳的。」陶元笑罵道。

一路上二鎖高聲吆喝,還不時哼著小曲。車廂不大,馬天復緊挨陶元坐著,數次說要去外面跟二鎖同坐,陶元不允。無意中馬天複發現了點不對。

「陶大哥,你這身衣裳可不一般吶!」

「呵呵,那還用說,雙井巷的手藝,小文拜師第二天就去訂了,趕了幾天工才趕出來,確實不是便宜貨,呵呵。」

「可這布料……好像不太……」

馬天復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陶元一身的金珠玉石,他非提這布料。

陶元尷尬地笑笑:「嗨!我們做生意的,出門只能穿這個。好布在家穿穿就行了。所以啊,我家小文我才不想讓他做我這行。」

從德勝門進城,左手邊便是萬馬閣書場了。書場從外面看並不如何起眼,門外的拴馬石倒是雕工精緻。有幾個靠窗的牆根下都坐著幾個閑漢,其中有個看到二鎖來了連連招手:「快來快來!開平王鄱陽湖大戰張定邊!」

陶元領著馬天復進了書場大門,夥計點頭哈腰上來壓著嗓子招呼:「喲,陶員外,請,請。」陶元看也不看,掏出幾個銅錢扔給他接住。

書場格局簡單,一四周的小方桌,圍著中間的三張大圓桌,人雖稀稀拉拉,卻也沒空幾張桌子。說書台在正西邊,說書的是一個乾瘦老頭,聲音洪亮,此時正說到高潮處,眾人在都聚精會神聽書。

「眼見那賊將張定邊,高舉龍鱗刀哇呀呀便要砍將下去,好個開平王,張開神力麒麟臂,拉滿三石玄天弓,但見弓若滿月矢似流星,一箭!便把賊將持刀之手釘死在船桅上,張定邊大勢已去,仰天長嘆『雖有子龍膽,奈何遇伯仁,天不助我大義』!這正是,神箭救駕定乾坤,大明開國第一功!」說到這兒,說書先生撫尺一落。

先生走下台,台下眾人鬨堂喝彩,書場里頓時熱鬧一個夥計趁這當口趕緊拿個木盒下來討要賞錢。大桌上有一白胖老者剛巧看到了陶元進來,揮了揮手:「小陶,來,坐,坐!」

「把總大人!又來聽書啊?喲,陳理事也在,王老師傅今天怎得閑的?」陶元跟桌上三人一一打了招呼。白胖老者年輕時是武官,當過把總。陳理事以前是蜀山幫的一個理事,早早便讓兒子頂了功勞戶的身份,現在是閑人一個。王老師傅是廬陽武館的武師。

馬天復往陶元身後一站,心想還不如何二鎖他們一起坐牆根底下舒坦。陶元剛坐下突然又站了起來,拉著馬天復的手道:「差點忘了介紹了,瞧我這記性。這是犬子的啟蒙恩師,馬天復馬師傅,是馬義長長老引進蜀山幫的。先生請坐。」

看這一桌這幾個人,都是十五大幾六十開外的,馬天復還真沒想到能有自己的座位,不過陶元既然開口了,也只好陪著笑淺坐在靠椅上。

一桌五個人,除陶元外笑得都不太自然。陶元全當沒看見,朝旁邊那桌努努嘴:「那一桌几個是什麼人?夥計就站他們旁邊等著。」

馬天復一看隔壁桌正對自己坐著的藍衣人,手拿摺扇,文人打扮,似乎對這段書有些不滿:「張定邊拿的怎麼能是龍鱗刀呢?唉……聽這老先生說了不少場話了,乾坤呢,是定了好幾次,立第一功的,有四五個了。」明明年紀不大,老氣橫秋的,說兩句話喝一口茶,夥計拿著木盒就在一旁候著,也不敢走。藍衣文士又嘆了口氣,掏出錢袋,摸出幾文錢放到木盒裡。

「他你都不認識?去年中舉的高舉啊!現在後面要多加個人字了,高舉人。」陳理事大驚小怪。

陶元訕笑著:「嘿嘿,這個,我嘛不比您幾位,這些讀書人,實在夠不著,見笑,見笑。」

「謝——高舉人老爺打賞——」夥計忽然聲音尖銳地喊了這麼一嗓子,全書場不少人都朝這邊望了望。夥計畢恭畢敬站到了下一個人身邊,這個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咂了咂嘴,然後擺擺手,夥計哈了兩下腰再到下一位。

「呵呵,一個高中,一個高舉,這兄弟二人一個做派。」陳理事搖頭笑著。

王武師把手指放唇上壓著嗓子道:「噓,犯不上。」

老把總拍拍陶元手背:「這個王老先生可了不得,是新來駐場那個小戴的師傅,跑大碼頭的,書說得真好。」

「哦?那等會好好聽聽。」

「沒了。今天沒了。明天趕早來吧。下面就是小戴的武松傳了。」

馬天復坐著受拘,只顧低頭喝茶。過了好半天,夥計在文人那桌才又喊一聲:「謝——韋少爺——賞錢二百——」尾音拖得長長的,音調卻明顯沒開頭那聲高。姓韋的至今還是童生,但父親開書坊家資頗豐,他自己寫過幾本小說,所以高舉兄弟到哪兒也帶著他。

夥計捧著木盒走到馬天復這桌,先在老把總身後站了站,見老把總沒轉身就慢慢走一圈過來,到了陶元旁邊陶元從懷裡掏出一張五百文的票子放在盒裡,夥計喜上眉梢連連道謝,卻再不大聲吆喝。馬天復趕緊從口袋也摸出幾枚銅錢,卻被陶元把手按住。

「呵呵,陶元,直腸子。有旁邊那桌在,錢花了都聽不見個響。」王武師道。

陶元一隻手虛掩半邊臉道:「別,別。在您跟前我這哪算花錢吶?來過萬馬閣的誰不知道您王三兩大爺?丑,丑!」

王武師哈哈大笑:「過去的事兒,老提它作甚。對了,這位馬小友聽說是令郎的啟蒙恩師?也是蜀山幫的?在哪個管事處?居何職?」

馬天復抱拳點點頭,剛準備開口,陶元接過話道:「先生才入的幫。好歹算是個本家,想必馬長老會有個安排吧?先生據說與馬長老交過手,不分勝負。不過話說這馬長老還能回來嗎?」

王武師和陳理事相視一笑,陳理事道:「呵呵,不分勝負,不分勝負。之前嘛,幫里有個督捕司派駐的,在議事堂幹了二十多年,回去述職后就來了馬長老。馬長老才幹了十幾年,這個嘛……說不清。」

聽話音陳理事多半認為馬長老是回不來的,王武師搖搖頭道:「那不一樣。老陳你早就歇在家裡了你不知道,之前那個屁事不管,馬長老可是幹得有聲有色,在幫里說話極有分量。你別說,還真說不清。馬小友,你可知道點消息?」

因為陶元一直捧著自己,馬天復就笑著搖搖頭。

陶元道:「不回來又如何。先生可是有真本事的。調教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一年不到,就被高大隱收為傳功弟子了。呵呵,之前還說犬子不是練武的材料呢。」

老把總輕輕一拍桌子,佯怒道:「你這人,不是我說你,怎麼說話的?口口聲聲又是不成器又是犬子,你兒子都是犬子,那我們生的都是什麼東西?」

陶元笑著連連賠不是。馬天復強憋一口氣沒笑出來,趕緊低頭喝茶。倒是陳理事和王武師,對視了一眼,又齊齊上下打量著馬天復。

老把總行伍出身,卻未必會武功。陳王二人則不同,聽了這話吃驚不小。本來陶元兒子被收為傳功弟子這也是羨慕不來的,天賦異稟者古今有之,廬州府出一個也不稀奇,可聽陶元這麼一說,短短一年,小陶文就能脫胎換骨?前幾回陶元也並沒提到這個年輕人啊?陶元說話故意含糊其辭,「說犬子不是練武的材料」這句,乍一聽意思像是高望遠說的,說不是吧,也能解釋通。

馬天復察覺到二人的目光,才意識到陶元這外行人又亂放岔子,解釋道:「陶大哥太看起在下了。小文筋骨雖不出眾,但氣海寬廣,悟性過人,正是練武的奇才,在下不敢居功。」

陶元一拍大腿,嘆道:「唉!是啊!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不是遇到先生,小文說不定就要隨他沒出息的父親經商了,到哪兒都不受人待見。」

一時間,在座都沒什麼話好說了。馬天復臉上微微泛紅。這個陶元,現在一提到兒子,整個人都不正常了,帶個陌生人在這兒互吹互捧。不過看神情,那幾位老先生好似也習慣了。

還好不多久,一個中年說書先生走上台開演了,說的正是武松。這個姓戴的說書與他師傅不同,不是坐著,而是站著,聲情並茂,時不時拉開架勢比劃兩招。台下眾人反應不一,年紀輕點的不時鼓掌叫好,年紀大的卻不吃這套,反應平平,有的自顧喝茶談天,論場面,這小戴是遠不及他師傅。

王武師唾了口茶葉道:「說書功夫不到他師傅十之一二,盡喜歡搞這些花里胡哨的。依我看這駐場他做不長。看,看這花拳繡腿,老王我上去打一套拳都比他入眼。」

陳理事嘆了口氣:「現在生活好了,家裡有錢的年輕人多,小戴這一套對他們的胃口。茶館也能賺錢對不對,有幾個書場能養起王老先生那樣的?聽吧,說得不好,書還是中聽的。」

戴先生說到「快活林」里「醉打蔣門神」這一段的時候,一人分飾兩角,把蔣門神的胖大蠢笨和武松的矯健敏捷演繹得活靈活現,連一直滿臉不屑的陳王二人都看得出了神。

「嗯,這人武功不錯。可惜演得不對。」馬天復看了會兒,小聲說。

雖然台上演得精彩,王武師也不好意思老瞅著,畢竟剛剛說了那話,回頭隨口搭了一句:「上躥下跳的,繡花枕頭。」

「確實不錯。王老可注意到他的腳下?」馬天復居然爭辯起來。

經馬天復一說,王武師先是瞟了一眼,接著就緊縮眉頭凝神細看,戴先生恰巧此時連翻了兩個空心跟頭,王武師張大了嘴巴吸了口氣半天吐不出來,又看著馬天復:「小兄弟,好厲害的眼力!」

馬天復點頭微微一笑道:「碰巧看到了罷了。在下學藝不精,只知此人功力在我之上,才說不錯。比之前輩們就不知道了。」

王武師使勁搖了搖老把總和陳理事,把這事說與他們聽。陳理事好明白,到老把總那兒卻解釋不通,於是二人合力,非得讓老把總了解其中玄機。

見三個老頭正忙,陶元拉拉馬天復的袖子小聲問道:「你那天晚上喝酒,說的那個事兒是不是真的?就兩歲那個。」

馬天復一陣頭暈目眩,直搖手道:「酒話,酒話,莫當真。」

陶元玩味一笑:「既然這樣,那我也不記得你說什麼了。不過要說此人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武功會在你之上?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老把總雖不會武功卻總以武人自居,平時交往的也都是些武人,有些東西一知半解的,跟他很難說清楚。反倒是陶元這一竅不通的好糊弄,幾句話就能打發了。

其實何須看什麼腳下!馬天復從戴先生開場一小會兒就知道這人內功造詣頗深。一直邊比劃邊說話,發力時氣息和語調都絲毫不受影響,一直說到醉打蔣門神都還如開場時一般,已是相當了得。留心戴先生的舉手投足,竟發現那木板搭的空心檯子,無論戴先生怎麼跳躍翻騰,都是發出一樣的「噗噗」輕響,且紋絲不動,馬天復暗忖自己若要做到非得提起三成以上內力不可,已經不是可以分心二用的程度了。

「好!」那邊幾位老哥隨眾人一同喝彩。

「夥計,來!」老把總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老子今天算是開了眼了!」

幾個跑堂的以為這人發火,互相指望,誰都不動。老把總從懷裡掏出一塊銀子「咚」地按在桌子上,繼續坐下聽書。

一個夥計顛顛地來捧起銀子飛快跑到櫃檯稱了稱,然後不管不顧敞開了嗓門大聲吆喝道:「謝——把總老爺——賞——白銀——咳咳,白銀五兩!」

全場鴉雀無聲。

「好大手筆啊!」有人驚嘆一聲打破了寂靜,接著全書場都熱鬧起來。按規矩戴先生無論如何是要說完這段的,可這場面他還怎麼說得下去?再說了五兩白銀再不下場謝賞那可真叫不懂事了。

「嘭」,又有人拍桌子,雖然聲音不大,場面卻頓時安靜了不少。高舉高中一干文人站起身來,依次離席,每人經過馬天復他們這桌都說了一句話。

「萬馬閣書場,果然儘是粗人武夫。」

「大開眼界,新來的駐場居然是草台班子出身,王八瞅綠豆啊。」

「老丘八,目無法紀。」

前面就算了,到這一句幾乎是指名道姓,老把總仍是權當沒聽見。

等幾個文人走出去了,書場里一片起鬨聲,老把總朝著門口大聲道:「你爹娶你娘是拿鈔票娶的!」眾人哄堂大笑。

朝廷禁止民間流通金銀,以大明寶鈔代之。別的且不說,要是朝廷官員俸祿全折祿鈔發放,不知那些清水衙門要餓死多少人。蜀山幫關餉就從無發鈔之說。不光蜀山幫,凡是武人都幾乎不用鈔票。

那幫人走了,老把總朝四周圍拱拱手:「諸位,諸位,聽書,啊,小事一樁,聽書要緊。」

重新開講,戴先生跳過中間,直接開始講武松傳的最後一回「單臂擒方臘」,這一回打鬥場面更多更激烈,也算是對老把總的回禮吧。

不過這三位老先生哪有心思聽書,一串連珠炮似的發問。

「馬小友說戴先生演得不對何解?說書的大都改編杜撰,否則不是千篇一律?大體差不多即可。不知小友有何高見?」

「哦呵呵,高見不敢當。武松傳以前也聽過,武松的武功是走剛猛路子,尤其下盤極為紮實,這個武松,過於輕靈了,呵呵,瞎說說,莫當真。」

「行家啊!所謂內行看門道!不知小友是哪位前輩高人的高足?不知老朽以前可有幸耳聞?」

「家師名諱上牛下犇,洪武十三年就已退隱江湖。」

「牛犇……哦……對對,年輕時似乎聽過江湖上有這麼一號人物,是武學的大行家!小友是哪裡人氏啊?」

馬天復只得一一作答。後來當問到馬天復如何調教小文的時候,陶元伸個懶腰站起來道:「天色不早了,該回去了。幾位,回見。」

王武師白了陶元一眼:「生意人,恁精明。」

陳理事嘆道:「以前還真是小瞧你了小陶,沒想到你路子這麼廣。有這閑功夫,何必老跟我們這些老不中用的廝混。」

陶元正色道:「陳理事哪裡話。生意場上商人逐利,但我對諸位可是以朋友相待,絕無半點功利之心。說句不好聽的,今日來書場,便只有您二位,陶某人怕不是要掉頭便走?可嘆我年輕時在外闖蕩,家門口反倒疏於經營。陶某人的為人怎樣,日久便知,今天我把話放這裡,凡是書場的哪位老哥,平日里看得起陶某跟陶某坐過一張桌子的,有心使家中幼子習武,盡可來找馬先生,馬先生必然悉心教導,視之如小文一般。」

馬天復臉色大變剛準備說話,陶元面向他道:「馬先生,以陶某人與你師傅的交情,這話能說得不能?」

馬天復怎能這時拆陶元的台?只得道:「承蒙不棄,怎敢推辭。只是……」

「好!」王武師拉著陶元的手道,「今天別走了,晚上天香樓,再叫上老李老張幾個,我給你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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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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