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八府總巡

第十八章 八府總巡

次日,雙井巷。

各式袍服的兵丁、衙役、捕快把巷口堵得密不透風。圍觀百姓有的還看到了衛軍的身影,紛紛猜測石井巷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幾位官爺,我奉我家知府老爺之命,要進去拿件東西,小小意思。」一個中年人陪著笑臉想往一個縣衙捕頭懷裡揣什麼東西。

「這位總管,萬萬使不得,還請安心等候。」那捕頭把伸來之手遠遠推開,說話客氣,態度堅決。

來人很明顯還沒搞清狀況,不悅道:「怎麼,安慶人來廬州辦個事就這麼難嗎?」

捕頭苦笑著往旁邊一指:「捆在牆根堵著嘴那個,武安侯家的侄子。我們知府大人現在還在裡面跪著呢。」

中年人看這陣勢,也不知捕頭所言是真是假,愁眉苦臉道:「我家老爺一家上下就等著拿料子回家做新衣服過年,我都在城裡等了幾天了,要不您告訴我這裡誰能做主,我去找他通融通融。」

「算了吧,你候著吧。東平王府都做不了新衣裳了,你家老爺還是將就一下吧。」

金錦織坊大門口,更多人在穿梭忙碌。

「武都頭,這邊發現一個腳印,陷入牆中半寸。」

「毛理事!毛理事!你過來一下,看看這個腳印,能不能看出是什麼路數的?」

織坊的幾人正在被廬州府季推事問話,因為這幾個雜役昨晚一直被關在門裡出不來,所以問不出什麼所以然。

織坊大門口,一個花白鬍子、身材頎長的老者背著雙手,臉色鐵青看著面前伏地而跪的幾人。

「王總管,下官已下令全城戒嚴,只要她人在城中,兩日之內下官掘地三尺也把她挖出來。」廬州知府李象斗額頭貼在地上戰戰兢兢地道。

「李大人,你行此大禮,草民受不起。廬州府在李大人治下還真是百業興旺,山賊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進城擄人揚長而去,哼,哼哼。」王總管瞪著趴在地上的李象斗,恨不得狠狠踹上兩腳。

「下官該死!下官萬死!」

「唉,國公爺啊!你這一走,得了這個東平王的虛名又有何用!」

「王總管,慎言,慎言……」

「哼!我告訴你,不把東平王府放在眼裡不要緊,『百鳥朝鳳圖』是皇後娘娘要的東西,你們看著辦。」

王總管一甩袖子走了,李象斗等人良久不敢起身。

「金錦」這個稱謂早已有之。元時,豪門勛貴好用金絲銀絲入錦,其中以南京「雲錦」為佳。至明代,南京織錦業尤為興盛,秦淮河兩岸,僅織工就以十萬人計。此盛彼衰,直隸其他州府織錦作坊十不存一。

然而合肥縣雙井巷的手藝,已經是一兩百年的招牌了。特別是這家王氏織坊,憑一套祖傳織法及圖譜若干,所出織錦別具一格,其錦面能隨觀者角度變化而變化。然而此套織法太過費時費工,即便用料不精價格也極其昂貴,買家寥寥。

坊主王氏有養女姓金,人稱金姑娘,織法精湛青出於藍,王氏心生一計,以「金錦」命名自家織錦。初時,因此還吃過幾場官司。後來人們發現這冒牌「金錦」,單論品相絲毫不輸雲錦,於是這家織坊的「金錦」逐漸聲名遠播。

「唉,人怕出名豬怕壯。自從前年王老太關了大門謝絕散客后,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事。」一個尖細的聲音從織坊門內傳來,口氣里很有些幸災樂禍。

李象斗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跪著往前爬了幾步對門裡走出來那人連磕了幾個頭:「周公公救我!你們織造局還有什麼存貨沒有?下官願……」

「誒——打住,人多嘴雜,不該說的話,就別說。」那位公公斜眼看著李象斗,慢條斯理地道,「李大人,像這種野路子,咱家是看不上的。相比咱家送往宮裡的雲錦,這些民間貨色又算得了什麼?只是手法有些新奇罷了。可宮裡有些人就圖這個新鮮,這不,還要我親自跑一趟。也活該他們背時,撞上東平王府的人,咱家也只能禮讓了。」

「是是是,公公所言極是。不知這『百鳥朝鳳圖』……」

「呵呵,這圖嘛……是武英殿邊景昭畫的,咱家也沒見過。你就別動其它心思了,安心找人吧!只聽說天下唯這裡的金姑娘一人才能將此圖全圖織成小小一件蔽膝。東平王府上老夫人跟皇後娘娘提起了這檔子事兒,呵呵,現在嘛……倒不會把老夫人怎麼樣,只是事情沒辦成,小魚小蝦們怕是有不少要倒霉了。」

李象斗聽了這話,道謝起身,扭頭就踢了還跪在自己身後的人幾腳:「還撅著幹什麼?找人,出城搜!顧不得那麼多了,蜀山幫的人都行!」

按規矩,事情要先讓督捕司定個性,才好讓蜀山幫來參與。民案武案,各歸各管。可此事已經不在民案武案的範疇之內,李象斗連夜召來蜀山幫幫主丁雲松,公文都沒下就要蜀山幫出人幫忙。既然已經這樣了,到時候有人追究,也無所謂多加一條罪名。

李象斗自覺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這伙賊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王府來接人的時候來,劫走了金姑娘還打傷了王府的人。江湖匪類大白天進城作案在整個直隸自大明開國以來都沒聽說過幾起,現在居然還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事怎麼偏偏出在廬州!

李象斗心中煩悶,背著手踱了兩圈,突然指著一個人道:「那個誰,你幹什麼的?」

「哦,稟大人,草民蜀山幫刑管管事陳容。」

「你們幫那個,被人打傷的,醒了沒?本官要問話!」

「還沒醒。」

「趕緊弄醒他!都什麼時候了?」

「這……此人內傷頗重,一時半會怕是醒不過來。」

「你們幫的人查出什麼來沒有?」

「從現場痕迹及傷者傷情來看,這伙賊人中有一兩個的武功走的是北方武軍的路數。其餘的像是濟水一帶的民間武功。本人推測有兩種可能,一是本地人雇凶作案,二是賊人尋本地人作內應……」

李象斗大發雷霆:「全他媽的廢話!我問你賊人現在去哪兒了!他們把金姑娘帶哪兒去了!」

陳容躬身告罪:「是是,我去把他弄醒,詳加盤問。」

此時,馬天復正在床上打坐運功療傷,床前矮個子中年人滿臉焦急看著他。

「好了沒!」陳容風風火火推門而入。

馬天復眉頭一皺,捂住胸口,勉強答道:「暫時死不了。」

「兄弟,對不住,」陳容坐上床沿抓著馬天復的手道,「昨晚到底怎麼回事,你給說說。」

「嘶——疼!二位管事,我昨晚從五味坊回家,正好撞見這伙賊人,地上躺著好幾個人,還有我們自家弟兄。我當時沒多想,就跟他們動上了手。那匪首武功高強,我跟他對了一掌,他只傷了手臂,我卻已動彈不得。若不是幫里弟兄及時趕到,我恐怕已遭了毒手!」馬天復聲音雖虛弱,敘述還算清楚。

「那金姑娘呢?她被從哪個方向帶走了?」這才是陳容關心的問題。

「我那時自身難保,無暇旁顧。」馬天復答了這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暈了過去。

陳容大急:「羅守忠!你內功深厚,可否幫他療傷?」

「我沒辦法。這小子練的內家內功,我開始不知道,貿然輸入真氣,差點弄死他。」

「你外管那麼多人,連個會內家內功的都沒?」

羅守忠是外管管事,又比陳容年長,陳容情急之下言語有些冒犯他也不介懷,道:「督捕司中應有內家高手。對了,青陽山高望遠是內家外家?真不行去問問余大敏和徐萬金他們。」

馬天復此時微微睜開雙眼:「不……不要……我功法特殊,除了師傅,誰……也幫不了我……」

「哦?你師傅現在何處?」

「山……東……」說完這兩個字,白眼一翻,又暈過去了。

「操!」陳容怒罵一聲,「練什麼破內家拳的,都是嫌命長了!羅管事,你在這看著,案情你也知道,待他醒來仔細盤問!」招呼都不打,急匆匆地走了。

馬天復此次受傷與上次在大蜀山不同。上次有萬捕頭等四大內家高手在旁,合力護住了任督二脈及心脈,直到他回復意識可以自行理氣行功。這次就倒霉了,因為他倒下時援兵正好看到,為了把他弄醒,潑冷水、掐人中甚至還有壓他天突穴的,當時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到後來外管管事羅守忠到場,才知道他是受了內傷。羅守忠身為外管管事,自然武功高強功力深厚,可他練的是外家內功!上來就一掌按在靈台穴上……以馬天復歷經七死八活十五關的強韌經脈也沒經得起這一下子,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險些一命嗚呼。羅守忠這才知道情況不妙,不敢妄動,也不敢離開,就這麼守在馬天復身邊。

恢復清醒后,馬天復多次試圖凝聚真氣,大多失敗,偶爾有兩次成功聚起那麼一小縷,剛在氣海打個轉就消失無蹤。氣脈不通則血脈不暢,馬天復渾身發熱,胸口、掌心等處隱現血斑。此等惡兆一出,馬天復命在旦夕,在這緊要關頭陳容還進來打擾,正是雪上加霜。

馬天復此後再也動彈不得,神志時有時無,即便有,也無法無法提起一絲真氣,甚至感受不到一絲疼痛,就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不知過了多久,馬天復突然感到一股暖流自天靈蓋湧入,放佛有人拿一桶熱水從頭上澆下來,無比舒坦。這股暖流雖不走經脈,卻能在全身循環流轉,每過一處大穴,暖流就像被一個漩渦吸進去許多,流過之後穴道又酸又麻又癢,難以言狀。

這種過程反覆了兩次,直到第三次時,馬天復全身十四正經大穴的酸麻癢逐漸被烈焰炙烤一般的疼痛所取代,苦於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馬天復毫無辦法只能拚命忍耐。突然,丹田之中陡然升出一絲清涼之氣,開始如一股涓涓細流,下行至會陰,再沿督脈逆流直上經陽關、靈台直衝神庭穴最後消失不見。緊跟著又有真氣自丹田湧出,源源不絕流向神庭,同開始那股暖流一樣沁潤周身大穴,身體的灼燒感隨著這股如深谷寒泉般的真氣流遍全身後慢慢消失。

馬天復腦海一片清明,丹田真氣充盈,除了四肢無力再無半點不適,但是……會陰處為何有一硬物?

倒抽了一口涼氣,馬天復一躍而起,驚恐萬狀。

床沿坐著一個人,三十多歲,烏紗帽,青色團領杉,面色白皙,相貌英挺,對馬天復含笑點頭。

「你,你要幹什麼?」

「小兄弟,我在為你療傷啊。」

「胡扯!哪有從……從那裡療傷的?」

「呵呵,你師傅從頭頂給你傳功,我從『那裡』給你療傷,又有何不可?」

馬天復驚疑不定地看著面前這人,過了半晌,收起架勢下床跪拜。

「草民馬天復,叩見大人。」拜了一拜。「大俠救命之恩,沒齒不忘。」再拜三拜。

「呵呵,免了免了。我是崆峒派三代弟子,道號尚千秋,俗名……呵呵,現在就叫尚千秋。」那人虛扶一把,笑道。

「呃……這……我……」

「呵呵,小兄弟恐怕下山時日不久。行走江湖,同為宗派弟子,自然是按輩分相稱。」

「我……萬紅兵萬捕頭是我大哥。」馬天復不敢拿出殷梨亭是自己師兄這個說法。

「哦……萬捕頭……唉,可惜了……誒?這麼說你是彭門第三代?只是……師從彭門哪位師兄?」

「家師姓牛諱犇,三牛犇。」

「牛……犇,這個人……」

「尚師叔,家師退隱江湖多年了。」

「哦……那也……嘶——」尚千秋仍在思索牛犇何許人也。

「恕晚輩眼拙,不知尚師叔官居何職?」

「唉,門中長輩有話,下山入了督捕司,上個月外放的這個八府總巡。」

總巡?總巡捕?馬天復聽過督捕司最大的官職是巡捕,這個總巡捕,還是八府的,那應該比巡捕要大?可是聽口氣,尚千秋似乎是勉為其難才做這個官。

客套也客套完了,馬天復坐等尚千秋問話。

尚千秋思索了一陣,問道:「你……貴庚啊?」

「二十一。」

「哦……」

尚千秋又陷入沉思。馬天復就奇了怪了,他半昏半醒時都知道外面炸了鍋了,而總巡大人好像對案子一點都不上心?

不是不上心,而是眼前就有想不通的地方。尚千秋給馬天復療傷時發現這個年輕人年不過二十上下,竟已達到崆峒派內功中的「大通匯境」,便認定馬天復便不是宗派弟子也出身南宮、皇甫之類武林世家,而且是年輕一輩的翹楚,有心結交。誰知一問,大失所望,只是個「彭門」傳人。

武林中,宗門之間亦要論資排輩。崆峒派這種始於唐朝並廣為人知的宗門是上等宗門,而開派於宋末及元代,以五嶽劍派為首的這一批則稍有不如,再往下就是一些名存實亡、僅剩法統的門派,如全真派、丐幫。尚千秋口中「彭門」,其實是宗門中人給面子的說法,自然屬最末流。彭祖當年開宗立派是為召集抗元志士,徒有宗門之名而無宗門之實,但因「彭門」抗元義舉,世人也承認「彭門」為宗門。

尚千秋身在督捕司,對宗門、幫派之事自然比常人更為了解,他思前想後也沒想起來彭門中有誰能教出馬天復這種弟子來。即便是如今如日方中的崆峒派八門之中,也沒聽說出過這種奇才。崆峒派一貫聲稱崆峒秘傳的內家功法「古太極八式」才是內家正宗,修鍊這種功法,要達「大通匯境」,必須自幼由兩位一甲子以上的前輩合力傳功再輔以各類天材地寶也要二十年才能成功——如崆峒第二代掌派飛綏子。「彭門」這種有名無實的門派,哪來的人力物力培養出這麼個怪物?如果不可能,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馬天復在撒謊!

仔細一想,馬天復身上還真有不少疑點,不過要細問才知究竟。

「小馬,你遇到這些黑衣人時,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在釘門。聽門裡人喊叫我才知是他們劫走了金姑娘。」

「那你看到金姑娘人了嗎?」

「沒有。」

「你武功不錯,可年紀尚輕,他們人多,你不怕寡不敵眾?」

「我當時想著反正是在城裡,很快便會有人來幫忙,只想著拖住他們。」

「那你為何冒死爆氣跟他們硬拼?」

「這……」

尚千秋目光炯炯地盯著馬天復。他好像抓住了什麼若有若無的線索。賊人寧願耽誤時間也不願多傷人,不正常。織坊雜役說金姑娘被拖走後賊人開始釘門,而馬天復正好在釘門時趕到,卻沒看到金姑娘,很蹊蹺。

馬天復見尚千秋起了疑心,便把事情從遇到戴先生開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他與黑衣人的對話和黑衣人自斷手臂這一環。其實馬天復很想把黑衣人是錦衣衛的事說出來,不過想想,或許萬捕頭他們真能無罪開釋?至於事情萬一敗露會怎樣,馬天復不敢去想。

尚千秋對馬天復的確很有興趣,但馬天復對事情經過說得很合清理。無論如何,最起碼可以確定馬天復與金姑娘被劫沒什麼牽連——馬天復的傷勢他是知道的。目前第一要務是找到金姑娘,既然如此,其它的事情只能以後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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