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老死,不相往來
站着進去,躺着出來。
這話聽上去——就不像是僅僅「玩兩把」那麼簡單。
大約布萊恩公爵是真的對他前些日子的所作所為耿耿於懷着。
也難怪。易地而處,要是有人動了他女兒……陸仰止眸光一沉,表情冷漠地想,他可能要弄死對方全家才肯罷手。
「無礙。」男人淡淡啟唇,有輕輕的煙氣從他的薄唇邊飄逸出來,帶着入骨的陰沉凌厲,「先撩人者賤。潘西家生的好兒子對言言做的事,我也沒打算就此放過。既然布萊恩家非要蹚這趟渾水,那就一起收拾了。」
宋井低着頭,千言萬語彙成一句:「陸總,這裏不比榕城。」
「我自己心裏有數。」
……
唐言蹊望着屋外淅淅瀝瀝的雨,手裏拿着酒杯,淺斟慢酌,總覺得心頭壓了很沉很重的一塊石頭。
想讓布萊恩家妥協,勢必要老公爵最寵愛的女兒和外孫女喬伊身上下手。
可是喬伊……
「別想了。」身後傳來男人溫和的嗓音,字字平淡卻有力,「我說過會替你解決,就一定會替你解決。」
茶色的玻璃上倒影著男人的身影,唐言蹊只覺得心頭浮動着一層煩躁,連回頭都懶得,就這麼撐著額頭靠坐在柔軟的單人沙發上,任長發掩住了臉面。
「陸仰止。」她輕輕地笑,「你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這說明我對你還有用。」陸仰止眸光凝然未動,甚至想也不想,身影籠罩下來,從上至下把她包裹,親昵又溫存,「有用就好好用,我不怕被你用,怎麼用都可以。」
唐言蹊望着玻璃上淡淡的雨霧,閉了下眼,「你不怪我嗎?」
她的話實在說不上有什麼語氣,好像只是因為疑惑而隨便問了個一般的問題。
「我愛你。」陸仰止用低沉的嗓音把話接過來。
——你不怪我嗎?
——我愛你。
沒有多浮誇的表情,沒有多浮誇的修辭和口吻。
卻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最直白最炙熱,最能擊中人的心底。
唐言蹊聽了之後沉默了很久,鬆開了緊握的拳頭,望着掌心深深的指甲印,道:「說實話,最一開始的時候,我想過殺了你、殺了陸遠菱,也想過如何報復你們陸家。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時刻不敢忘。」
她知道對他而言怎樣的報復才算是報復。
只要傷在她身上,怎麼樣都能讓他比她痛。
「那後來呢?」男人的俊顏一半隱在光線的暗處,晦暗不明。
「後來。」唐言蹊給自己斟著酒,抿了一口,笑了,「後來吃了點葯,就好了。」
男人目光幽幽一閃,「Mianserin?」
唐言蹊一怔,舉著酒杯,回頭愣愣地看着他,「你……」
「我在獵場山莊里見江姍派人連夜下山買過這種葯。」
「哦。」唐言蹊垂下眼帘,唇角一勾,懶洋洋道,「也不是什麼稀奇東西。」
「不吃藥會難以忍受嗎?」男人注視着她的臉,原本是張漂亮勻稱的臉蛋,如今瘦得下巴尖細,眼窩也微微凹陷著,比曾經更有風情,卻也……更憔悴。
他的心臟宛如被一隻鐵爪死死抓着,尖銳貫穿過心房,把他心裏所有的東西掏了個乾乾淨淨。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她終於和他平心靜氣好好說說話了。
可他卻寧可她在他面前發脾氣。
驕縱也好,任性也罷,好過這種不咸不淡,客客氣氣的模樣。
「好像是啊。」唐言蹊側了側頭,烏黑的髮絲垂落,擋着她的臉,又被她笑出的氣息撩動,她望着他稜角分明的輪廓,眼裏卻空無一物,「陸仰止,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才問得出來這種話。」
她閉了閉眼,「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的人,我從小到大、從小到大都沒有被任何一件事徹底擊垮過。」
唐言蹊一抖衣袖,露出了手腕,銀色的手鏈之下是一條痕迹深深的傷疤,「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當年我救顧況的時候被人砍的,那會兒我差點死了。還有後來和人打架,差點毀容,差點被強姦,這些事情要是沒人提我都快忘記了。」
「來多少磨難多少挫折我唐言蹊擔得起!」她狠狠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像是個喝多了的人被酒精放大了情緒,終於有些瘋癲的跡象,「可是我得有多恨你……多恨你,才會逼我自己用吃藥消除所有情緒的方式來消除這種恨意!你知道嗎!」
「是不是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你就覺得我這七個月過得幸福甜美事事如意了!」她驀然將酒杯砸在了他腳下,「啪啦」一聲,酒液濺上了他的褲管。
陸仰止卻沒來得及躲,被她一個眼神,釘在了原地。
胸口血淋淋的,全是窟窿。
他伸出的手就這樣頓在半空中,動也不敢動了。
Mianserin,一種抗抑鬱的藥物,有良效。
之所以有良效,就是因為它像安定劑一樣,讓人麻木,讓人安靜,讓人不會哭不會笑感覺不到什麼喜怒哀樂。
像她這般勇敢又堅強的人,傷口要有多大多深,才會讓她都覺得承擔不起。
深到承擔不起——
陸仰止無法想像。
他猛地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急切地在她耳邊道:「言言,是我錯了,你恨我就是了,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嗯?」
「話說得真容易。」唐言蹊漠漠地盯着他看,看到他的肩頭似乎又有血色沁出來了,她別過視線,「你以為我不想恨你?」
陸仰止覺得她說這話時應該已經哭了。
但是看到她眼角乾澀,分明是連淚都沒有了,只剩下揮不走抹不掉的疲倦,「如果恨着你,我會活不下去。」
陸仰止握緊了她的手,沙啞道:「你信我,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從此以後沒有庄清時沒有陸遠菱,從此以後只要你再皺一下眉頭,陸仰止就把這條命賠給你。」
女人擺了擺手,「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聽你跟我表忠說好話的。」
她推開他,坐回到單人沙發上,蜷縮著雙腿,以一種極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勢,黑白分明的眼眸卻一瞬不眨地瞧着他,「我是想讓你,放過我。」
男人高大的身影驟然一僵。
為她的話,也為她眼裏一望無際的絕望悲涼。
「你想讓我照顧你也好,陪你睡覺也罷,你不是喜歡我嗎?我甚至可以跟你做。」女人緋色的唇瓣綻開平淡的笑意,「你怎麼開心就怎麼來,替我辦成這件事,這件事過後,你就回去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世界這麼大,我們就老死不相往來吧。」
「住口!」男人甚至沒聽完她的話就寒聲打斷了她,言語中隱隱帶了咬牙切齒的怒意,一雙鷹眸冷得下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陪他做?
難道他看上去像是那種滿腦子色情想法的混蛋?
難道他對她的感情就只限於找個床伴?
陸仰止知道他沒資格在她面前憤怒,可是這個女人就總有辦法三言兩語間讓他的冷靜全線崩潰。
他修長的手指扣緊她的下巴,「唐言蹊,你可以把我當個嫖客,但是你不準把你自己看得那麼卑賤,懂不懂!一個布萊恩家值多少錢,你肯為了他們陪我睡?你真當他們是什麼東西了!」
唐言蹊低笑,「和他們沒關係。」
她表情散漫,神態散漫,披頭散髮身穿長裙,嫵媚又動人,「那些人確實不值錢也不是個東西,重要的是,陸仰止,我想結束我們這種關係了。」
男人眸色幽暗陰沉得可怕,「我們什麼關係?」
「互相折磨的關係。」唐言蹊仰頭,露出脖頸優雅的曲線,笑得自在怡然,說出來的話卻像薄刃,一刀一刀割在人心上,「我越恨你就越想從你身邊逃開,如果你追得太緊,說不定哪天我想不開,就逃到你追不到的地方去了。」
追不到的地方。
這六個字無端讓陸仰止的心臟一陣下跌。
他隱忍着鐵青的臉色,有崩裂的趨勢,卻蓋不住心裏山呼海嘯的疼,「你——」
「這世界不是你的。陰陽黑白,總有你手伸不到的地方。」唐言蹊垂著眸,輕輕的呼吸,胸脯起伏的幅度不大,「我一向最鄙視膽小怕事,自殘自殺的人,但是事到如今,你也知道我有病。」
她輕笑,「有病的人總是顧不上那麼許多,你再一逼我……」
「你要我怎麼樣。」男人聽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卻不敢再去想像那些近在眼前的畫面,他咬着牙,風度全無地低吼,「你說!你要我怎麼樣!怎麼樣你才肯好好地活着,怎麼樣你才肯忘記這些荒唐的念頭!」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唐言蹊無奈地笑笑,而後斂起笑意,一字一字地鄭重說道,「我要的很簡單,就只有六個字——」
「老死,不相往來。」
前來送茶水的宋井只聽到了這六個字。
緊接着,他就在男人臉上看到了一種,類似於生命走到了盡頭那般的悲慟、壓抑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