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忘塵

第1章 少忘塵

上有青天,下有地幽,天地之間,是人間。

人間有仙山,山尖穿過雲霄,山腳鎮壓幽冥,是連接天地的唯一實相。此山名為巫祁。

巫者,上為天,下為地,中間是生靈,一山貫之。

祁是國姓。

巫祁山腳,便是天玄王朝的帝都玄都。

玄祁為帝,年號天玄。

天為至高無上,玄乃眾生之靈。

天玄二十五年,冬至。

今年比往年的冬季更冷些,巫祁山上的水霧早已經凝結成了雪花,覆蓋了半個山頭。清晨,當陽光落在那冰雪之上,雪便升華成為霧氣,將山頭掩埋起來。

「轟隆!」

陡然,一聲悶響,巫祁山東邊滑落一大片雪塊,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崩在無人知曉的時候發生了。

雪崩之後,原來稍顯得突起的坡上反而微微凹陷了進去,一塊高達數十丈的石像漸漸裸露出來。這石像十分魁梧,頭生孽角,腳踏龍蛇,眥目咧嘴,宛如凶神惡煞,能驚天人。

漸漸的,這石像表面蔓延了許多裂紋,隨着陽光越照,裂縫蔓延得越快,越深,終於,石像龜裂開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石頭從石像上墜落下來,遠遠看去,彷彿下了一場雨。可那石頭泥沙落下,雪地上卻不見堆積,那些碎塊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又像是掉進了另一個時空,不在當下。

只是巫祁山是天玄王朝聖山,尋常人難以攀爬,所以這一幕即便如此詭異,卻無人目睹,彷彿一切都在悄然發生。

玄都,太尉府。

太尉乃是一國最高之武職,手握天下兵馬,與丞相、御史大夫共為三公,是除了帝皇家最大的三個世家。

太尉猶且要比丞相、御史大夫位高權重些,原因無他,蓋是太尉少戎狄娶了當朝的安寧公主為妻,權臣之下又加皇親。

不過有心人卻是知道,安寧公主不過是玄祁帝二十多位姊妹中的一個,也非嫡出,母家早年雖是世家之一,可惜玄祁帝一統天下之後便廢黜了,是以也並不得寵。而且安寧安寧,焉知玄祁帝沒有要制衡太尉少戎狄的意思,要他掌好兵權,更該安寧少事?

太尉少戎狄有妻妾共七人,除卻安寧公主為正,其餘幾人也多是朝中大臣為巴結少戎狄而送來的女兒或親眷,唯獨六夫人是少戎狄當年在北隅與蠻狄大駢氏征戰之時救回來的美女,但這麼多年來,也唯有她不曾養育一兒半女,即便深得少戎狄的恩寵,卻也受得冷眼三分。

太尉府極大,在後院之中另避一處學堂,供太尉親眷子女修習之用。

一身着青衫,頭戴綸巾的先生站在堂前,問道:「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你們誰能說說,這是為甚?」

一時間,堂下十來個學生都抿了嘴,有幾個倒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這些學子都是太尉的子侄,大不過十二三歲,小的才五六歲。

「嗯,少襲轅,你說!」先生見無人肯答,便隨手指了一人,問道。

此人年約十二,雖然尚且還稚嫩,不過身材健碩,年少而有英氣,一雙眼神更是冷冽無比。少襲轅也不起身,抬頭微微看了先生一眼,淡淡地說道:「那是天下人不懂我的手段,所以不畏懼我,心中沒有畏懼,我的話就不能讓他們深刻牢記在心。如不能牢記在心,他們又怎麼能為我做事?」

先生皺了皺眉,道:「畏懼雖能使人聽你,卻不能懂你,又有何用?」

「懂我?我需要誰懂我?上戰場時問一聲敵人,你懂我嗎?」少襲轅冷笑了一聲,眼神輕蔑地看了一眼先生,又道:「我倒是忘記了,先生是讀書人,對這戰場之事可不就是不懂么?」

先生臉色越發難看,但他卻知道,少襲轅是少戎狄最喜愛的兒子,小小的年紀武功更是超然,便是少戎狄麾下的尋常千夫長也未必能打得過他,這是個天生的將軍苗子,他自然是不敢得罪。

「少忘塵,你來說!」先生又隨意點了一個。

「我的言行沒有根據,所以天下人才會不理解我。所以我們心中要有本心,保持本心不變,這就會使得我的言行有了根據,有了根據,天下人才會漸漸理解我,從而與我交心。所以知己者少,志同道合者少。」

少忘塵,再過一個月正好滿十歲,他是這些人中看起來最為謙遜的一個,就連衣着也最為樸實無華。

先生聽了少忘塵的話,總算緩和了些顏色,微微點頭笑道:「嗯,雖然不是很透徹,但你畢竟還小,眼界不大,能有此番說道已經是難得。」

少忘塵起身,對着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忘塵謝先生指點。」

先生就這一段文字又說了好些知識,還引了幾個故事,直到日頭偏西,今日的課時才算完畢,少年們一鬨而散。

少忘塵走在最後一個,看了一眼前一刻還熱鬧的學堂,此刻瞬間冷清下來。他默默地拿起掃帚,將學堂打掃一遍。

正要關上門時,眼前突然黑了下來,抬頭一看,卻是少襲轅與其他幾位兄弟。

少忘塵皺了皺眉,對着少襲轅行了一禮:「二哥。」

「少忘塵,你倒很是個讀書的料子么?居然先生都誇獎你,了不得啊!」少襲轅比少忘塵高了足有一個頭,此時居高臨下地看着少忘塵,語氣有些不善。

少忘塵心裏一顫,忙道:「忘塵比不得諸位兄長,只是昨天正好讀了書,才能在先生面前賣弄一二。哪裏像二哥,即便不用溫書,也能深得其中三味,忘塵是遠遠比不了的!」

「是么?」少襲轅眉頭一挑。

「哼!嘴巴倒是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想賣弄?」少襲轅身後一人也站了出來,他是少戎狄的四子少揚戈,他一臉的鄙夷:「我告訴你,就算你再怎麼賣弄,你也不過是個賤種,就算你讀書再厲害,父親也不會喜歡你,你更無法去朝堂上做個文官。」

「是,四哥說的是。」少忘塵又對那人作了個揖,不敢抬頭。

「就是,你那老母無非是安寧公主身邊一個女婢,連媵妾都不是。讓你和我們一起讀書已經是對你最大的恩德,你居然還敢在學堂里興風作浪,簡直就是找死!」又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孩童出來說話,小小年紀已經滿目煞氣,此子也是少忘塵的兄弟,是七子少征戟。

少戎狄有十二子女,最小的且在襁褓之中,少忘塵行五。

「是,忘塵不敢。」少忘塵將頭更低下了些。

「最討厭就是這一副看起來唯唯諾諾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父親的兒子,真想不通父親為什麼不將他扔了?」少揚戈脾氣最為暴躁,此時摩拳擦掌就走了上來,揚手就是一耳光落在少忘塵的臉上:「這種人就應該打到他連門都不要出為止,被人看見,我都嫌丟人!」

少征戟小小的人兒雙手在胸前抱着,也是一副不屑的樣子:「要不是之前有安寧公主和老大護着他,他還能在這裏好好活着?哼,便是祖母也不想留着這樣一個孽種,要不是礙著安寧公主,他那賤人老娘早就被祖母下令杖殺了。身為女婢,居然勾引主子,說破天去都是要受罰的!」

「老大十歲那年就被巫祁山上的仙人帶走,如今都三年了,每回傳書回來都讓父親樂得開懷,也不知道他獲得了什麼樣的奇遇。我們卻要年滿十五才能有緣修習,且又是不入流的。」少襲轅皺了皺眉,似乎並不想多說這件事,擺擺手道:「行了,少說兩句吧,今天父親難得從軍營里回來,一共就兩天閑暇,少給他惹些不痛快。」

轉而,少襲轅又指著少忘塵的鼻子說:「你回去不許再出來,要是今明兩天再讓我看見你,我就打斷你的腿!」

「就是,父親本來就不喜歡看見你,最好在那下房裏一輩子都別露面了!」少征戟猛地點頭,很是贊同。

少忘塵又躬了躬身子:「是,我知道了。」

「如果你乖,我就讓廚房給你老母燉只雞,如果你不乖,就休要怪我不客氣,知道了嗎?」少襲轅居高臨下又說了一句。

「是,二哥請放心,忘塵絕不會惹禍的。」少忘塵低着頭,道。

「滾吧!」少揚戈隨手又在少忘塵的頭上拍了一下。

轉身離開,少忘塵一成不變的臉色才漸漸轉變,又是哀傷,又是憤恨,可最後只能化作無奈。

他快要十歲了,這十年裏,他就是這樣活着的,從來都是這樣,每天都是這樣。

他每天都會心懷怨恨,可是很快就只能化為烏有,因為不能,也不可以。

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少忘塵走進這座別院裏。

說是別院,其實是太尉府最偏遠的地方,遠得連尋常丫鬟都不願意走到這裏來。這裏原本是個廢園子,當年還是安寧公主從老夫人的手底下救下少忘塵母子,才被發配到這裏來。

這裏雖說也是太尉府中的一部分,可是屋子老舊,院子荒蕪,除了有一棵桃樹,什麼也都沒了,現在都冬天了,看起來半點生機也無,就連丫鬟們的下房都比這裏看起來好些。

「娘,我回來了。」少忘塵推開幾乎已經腐朽了的木門,一股飯菜的香味就撲鼻而來,將他滿心的不快盡數吹散。

一個婦人拿桃木簪子簪著頭髮,有些清瘦,正忙着端來一鍋熱湯。她就是少忘塵的生母柳氏,原本只是安寧公主的婢女,也正因為這卑賤的身份,讓她抬不起頭來,就連老夫人和和少戎狄都覺得她不堪,給少家蒙羞,早些年若非是安寧公主護著,只怕今日也無他們母子了。

「回來了啊?快來吃飯,今天是冬至,娘託人從外面買了些肉皮,熬成熱湯,可香哩!」柳氏歡喜地說:「娘還包了你最喜歡吃的白菜餃子,有好些個,娘去給你端來。」

少忘塵忙道:「娘,我去吧,你先坐會兒。」

少忘塵從土灶台上小心翼翼端來兩碗餃子,一碗恭恭敬敬遞到柳氏面前:「娘吃。」

「好,你也吃……」柳氏正歡喜著,忽然臉色有些不對,起了身伸出手撫摸在少忘塵的臉頰上,心疼無比:「他們又欺負你了?」

「不妨事!」少忘塵咧嘴笑了笑,揉了揉自己的臉,說:「娘你看,這就不疼了。還是快吃餃子吧,不然糊在一起可不好吃了!」

少忘塵佯裝高興,大口大口的吃着餃子,他知道,如果不這樣,娘親就會更加悲傷。她已經足夠凄苦了,不必要再添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這時,天下起了小雪,飄來飄去的,煞是好看。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你是個聰明孩子,娘知道你孝順,也知道你懂事,可是娘也心疼啊!」柳氏言罷,捂著嘴嚶嚶哭了起來,別過頭去,仰望着青天下着雪。

她也想要剋制,可是哪裏能剋製得了呢?每逢佳節,就越加容易傷春悲秋。

少忘塵把筷子夾住的餃子放回碗內,微微抿嘴,有些不解,更是落寞:「娘,以前您總是和我說,要懂得忍耐,不要與他們去爭,我處處謙讓他們,為什麼他們總也不願意放過我們呢?」

「忘塵忘塵,當初安寧公主為你取這個名字,便是想讓你忘記塵俗一切不快樂的事情。」柳氏輕輕地揩拭眼淚。「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我從來也不去爭搶什麼,之前聽娘的話,總是藏拙,可是他們也變本加厲的厲害,我在想,我可不可以就做自己……娘,今天先生問話了,我答了。」少忘塵幽幽地說。

柳氏手中的筷子一頓,隨即往少忘塵的碗裏夾了好些肉皮,卻沒有說什麼。能說什麼呢?少忘塵向來聰慧,四歲便能熟識千字,五歲能文,可是這些除了她這做母親的,誰知道呢?

藏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懂裝不懂,是極需要考驗心性的。可是不這樣他就會被他的兄弟們排擠,最後連念書的機會都沒有,那才是真的斷送了他的一生啊!

少忘塵看着自己的母親,皺了皺眉,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再說下去,今日已經是說得過分了。「娘,今年父親會為我慶生嗎?」

「是啊,還有二十來天吧?」柳氏看着雪越下越大,眼神里無比的溫柔:「今天是冬至,按例老爺有兩天省親……你都有三年沒有見過他了吧?明日,明日吧?」

柳氏轉過頭來看着少忘塵:「接下去直到年關,老爺是不會回來了,年關又事務繁忙,就提前幫你慶生好不好?」

少忘塵聞言大喜:「娘有辦法?」

「安寧公主雖然故去,可她身邊的青素嬤嬤在太尉府里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只是尋常在安寧公主的舊樓里不大出來,我明兒一早去尋她出個主意,大概是能請動老爺的。」柳氏高興地說。

「那太好了!謝謝娘親!」少忘塵歡喜極了,忙給婦人夾了好些肉皮:「娘多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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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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