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黃渡凶鎮

9 黃渡凶鎮

楔子

林小川起初是很不願搭理面前這個和尚的,他泛濫的同情心早在學生時代就被腆著臉死纏爛打的乞丐們消磨殆盡了。

可是這和尚實在是叫人難以生厭,尤其在這清冷的秋日裏,他明亮得像是打在籬笆牆上的一道暖陽。

和尚著一身素白的僧袍,眉目溫和,笑容乾淨清透。

林小川饒有興緻地看着和尚,往他肩上搭著的灰白布袋裏塞了20塊:小師傅你給我算一卦唄?桃花運啊財運啊什麼都行。

他其實是懷着某種惡趣味的,期望看到這位謫仙一樣的人兒折腰對他說幾句諂媚話。

和尚往林小川口袋裏回塞了一串念珠,合十道:貧僧修心不修道,只懂相人,不知相命。

林小川擰著眉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和尚微笑打斷了。

「施主你的車到了。」

幾乎同時,4號門檢票員的嗓音也透過劣質擴音器湊熱鬧般響起:「前往黃渡鎮的旅客請注意,車輛已進站。」

他怎麼會知道我是要去黃渡?林小川心中疑雲漸起,腳下的步子往4號檢票口去,心思卻還停在原地。他忽而扭過頭看了一眼,卻見和尚好像在念偈語。他略略懂些唇語,能識個大概——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用心恰恰無。

不知哪個無良司機無端按下喇叭,雜訊震得小川腦仁疼。

1

大巴里異乎尋常的安靜,車頭常年播放經典港片的電視機也閉了嘴,所有人好像都很累,偏著頭靠在座位上睡覺。

林小川心裏忽然冒出很奇怪的念頭,前排一動不動只露出小半個肩的司機,會不會也睡著了?他自嘲一笑,低頭給女友夏晴在微信里講了這個腦洞。

聊了幾個來回,小川覺得頭有點暈暈的,就給夏晴回了條消息:我有點頭暈,先睡會兒,到地兒之後再向領導彙報。

他側過臉想把車窗關關緊,總覺得哪裏漏風。哪知他動作稍大,車身竟剝下幾塊漆皮,心底湧起寒意,這車怎麼脆得跟紙糊的似的。紙車紙房可是隨葬才用的,想到這裏,他不覺抖了抖身子、緊了緊衣服。好在他性子樂天,也沒再去深想更多,很快也歪著頭沉沉睡去了。

林小川是自己咳醒的,他有慢性咽炎,稍一受涼就會有這種難堪。一時之間也睡不着了,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下午4點20。睡了快兩個小時了,車也應該快到站了,想到這裏他的心情才漸漸轉好。

車裏的氣氛比之前活泛了許多,鄰座的不管認不認識也都聊開了天,大多是小川熟悉的鄉音,這令他感到親切而心安。

手機震動,是發小大龍打來的。

「小川,我是你龍哥啊,知道你今天要回來。特意置辦了一桌酒菜,咱哥倆好好來場大酒。喝完去哪兒嗨你說了算。」

「大龍你別鬧,我這次回來主要是看看奶奶,她一個人住大院裏怪冷清的,陪她幾天。」

「別啊,那這樣,我帶着菜去咱奶奶家開火好不好。等等,估摸着你也快到了,我先來路口這兒接上你吧。」

「行,你就在那兒等我吧。」

小川搖了搖頭,大龍還是這麼風風火火的,總也長不大似的。然而細究起來,這大概也是他愛和大龍胡鬧的原因吧,大龍就像一格精準的刻度留在原地,小川時時調整著自己別偏離太遠,別忘了初心。

「小川啊,是小川嗎?」後排傳來一聲蒼老悠長的呼喚。

小川聽了心裏一驚,手機掉落在地上,撿手機的時候卻發現睡前車窗下剝開掉落的漆皮不見了,他心裏又是一冷,總覺得處處透著古怪。

「小川啊。」又是一聲呼喚。

他稍稍直起身轉過頭看去,臉上不由浮出溫暖的笑意,是袁奶奶。小川和大龍童年時特別得袁奶奶寵,總是會從她那兒拿到他兒子給她買的各種糖果零食。鎮上其他人都把袁家稱作老貴族,袁家祖祖輩輩都是大富之家,很有幾分家底,積威也重。他們倆作為最得袁奶奶寵的孩子,在小鎮里向來都是橫行無忌沒人敢惹的。

至於袁奶奶單單對自己青眼有加的原因,小川知道的除了自己從小嘴甜之外,好像還跟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些關係,畢竟是老人嘛。

「小川哪,是奶奶叫你回來陪她幾天的吧?剛好,過兩天是我80大壽,你可得過來給我拜拜壽啊。」

「放心吧袁奶奶,一準到。到時候我要給您做個特別大的生日蛋糕,袁奶奶你牙不好,裏面就不擱水果了。我自己動手,用個獨門配方,給您做個健康又好吃的蛋糕。」

「你瞧瞧這小嘴,打小就會哄人,這麼多年一點沒變。什麼時候哄個媳婦兒回來讓袁奶奶瞧瞧啊?」

「媳婦兒多沒勁啊,袁奶奶你什麼時候想看了,我直接給您抱個大胖孫子回來。」

兩人一路談笑,袁奶奶還說了小川很多小時候的糗事,小川紅著臉胡說八道著辯解,聽得斜前方的姑娘咯咯笑個不止。

小川因為和大龍約好了在安寧路口見,就和司機師傅打了招呼提前下車,臨走時袁奶奶再三提醒他兩天後別忘了赴宴。

「大龍啊,誒對,我到了,你人在哪兒呢?」

「你也在安寧路口啊?我怎麼見不着你呢?」

「對了大龍,我剛剛在車上碰著袁奶奶了,她讓我倆過兩天去給她拜壽呢。到時候我倆可得準備個亮翻全場的節目,好好震一震他們。」

而下一瞬,他聽到大龍的聲音,卻如墮冰窟。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正要跟你說呢,袁奶奶昨夜死了,兩天後辦葬禮……」

小川扭過頭,車還沒開遠,透過後窗隱隱還能看到裏面的情形,剛剛還滿滿當當的車裏,竟似乎空無一人!

電話里大龍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他反覆撥了多遍,手機卻沒了信號。別說電話短訊,就連一條微信消息都發不出去了。

安寧路口很寬,林小川很冷,大龍始終沒有來。小川拉着手提箱去便利店買了小瓶二鍋頭猛灌了一口,暖意才從胃裏,一點點回滿身體。

他細細理了一遍事情的脈絡,從遇上那個和尚,到車上的一系列見聞,到現在大龍失蹤,通訊信號全斷,整件事情都透著難言的怪異。他還不能確定自己的處境到底有多糟糕,得先回去看看奶奶還在不在。

晚上七點,林家老宅。

小川摸出鑰匙開了院門,喚了兩聲奶奶,沒有得到回應。

過了天井,小川看到廚房的燈亮着,是小時候熟悉的暖黃的光。恍恍惚惚,好多年、好多事,流雲般浮掠過去。

「川兒啊,你回來了。今天在袁家沒受什麼委屈吧,有委屈也得遷就著點,袁家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哪。」奶奶系著一條深藍的圍裙,面目模糊,比印象中的老了好多好多。

「奶奶你說什麼啊,我今天剛從南京回來。」

「你這孩子,最近總說胡話,來來先吃飯吧,估計是餓糊塗了。」

小川站在庭院中央不願挪步,他又想起很小的時候,那個纏了他多年的噩夢。天旋地轉的庭院,血紅的沙發,冰冷的棺木,乾枯的臉。

2

大龍在安寧路口等到晚上七點多,也沒等著小川出現。自從上一個電話之後,他就和小川斷了聯繫。他細細回味了一下最後一個電話,實在弄不清是哪裏出了岔子。小川到底有沒有在這兒下車呢,他要是沒在這兒下車,又會去了哪裏呢?

夏晴的電話到了。

「大龍!小王八蛋是不是跟你混在一起呢!讓他跪過來接電話!」

大龍嚇得不輕。

「晴姐,晴姐你息怒,我到現在還沒見着小川呢。」

大龍只好努力組織語言,把知道的情況說了個遍。

「基本就是這樣,我去過他家老宅了,他奶奶也說他沒回來呢,也挺着急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在安寧路口等我,我現在打飛的過去。」

「晴姐你這犯不上吧,也許小川只是野到哪邊玩去了,這小子浪著呢。」

「你別廢話了,兩小時后在那兒等著。我太了解他了,既然答應了到地兒和我彙報,就算手機炸了他也會想辦法養只飛鴿出來傳書通知我的,他八成是遇上大麻煩了。」

大龍掛了電話,空落慣了的腦海里實在也泛不起什麼有用的浪。

兩小時后,一身淺紅過膝連衣裙的夏晴拎着粉藍行李箱就出現了。

她一雙鳳眼冷冷逼視着大龍:「這小子真失蹤了?不是出鬼點子哄我過來陪他見奶奶?」

大龍1米85的傻大個硬是被姑娘灼灼的目光燙得低下了頭。

「真沒有,晴姐,我這智商和膽量乘以三也不敢蒙你啊。」

「那別廢話了,提着行李跟我找人去。」

兩人把黃渡鎮林小川可能去的地方都摸了個遍,還是毫無線索。

夏晴纖細的眉頭越擰越重,她嘆了一口氣:「今天看來是找不着了,明早繼續吧。」

「那個晴姐,要不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我家沒人。」

大龍嬉皮笑臉地說道。

「滾蛋,給我找個旅館去。」

她又覺得似乎是有點太凶,役使著溫柔攀上眼角眉梢,嫣然一笑:「我不是質疑你的人品啊你別誤會,是我相信你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的生理機能,畢竟我這麼美。」

這副討人厭的語氣都是學自林小川,林小川管這叫「近豬者吃」。夏晴卻更偏愛電影《Leon》裏的另一種說法——我所以為最深沉的愛,莫過於離開你以後,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樣子。

活成你的樣子?想到這裏,夏晴心臟漏跳了半拍,她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就是林小川:我剛剛在車上遇見了袁奶奶,和她聊得很開心。她邀請我兩天後去參加她的80大壽,可是大龍忽然告訴我說,袁奶奶昨夜就死了,兩天後會舉行葬禮。我覺得很慌張,剛剛在車上就有許多不平靜,就像我在微信里和夏晴說的那樣。這一切很奇怪,現在我和所有人都斷了聯繫,我只能孤身面對這個迷局。

葉小川覺得心裏煩悶無措,又找不到人可以傾訴的時候,一定會立刻需要一小瓶酒。

夏晴視線飛掃了一圈,跑進安寧路口的便利店。

店裏的光線昏暗,售貨員的腦袋搭在手臂上懨懨欲睡。

夏晴粗暴地把他搖醒。

小夥子正要發怒,一看到姑娘好看的臉,立即換上一副耐心禮貌的表情:「請問需要點什麼?」

「白天來過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買過袖珍二鍋頭嗎?大概五點左右,他的皮膚很白,穿着一件淺色的衛衣外套。哦對,他還拖着深色行李箱。」

「下午四點我就過來值班了,並沒有見過您形容的這位先生誒。不過貨架上的袖珍二鍋頭確實少了一瓶,我也覺得挺奇怪的。」

夏晴仔細看了看貨架,第三瓶的位置留出一個缺口,這是小川買東西的習慣。倉促之間,夏晴只想到兩個可能性,一是林小川錢包丟了,他偷走了這瓶二鍋頭;第二種可能性就比較靈異了,卻更契合他的失蹤過程,他無法被人看見。

夏晴略施美人計,營業員答應給她看監控,果然,這瓶二鍋頭幾乎是憑空消失的。就算世上真有神偷有這種本事,也不會願意為了一瓶二鍋頭變出這麼驚世駭俗的魔術。

難道那個和尚說的是真的?

夏晴在路邊也遇到過那個和尚,那和尚告訴她黃渡鎮這裏陰氣極重,依附着另一個脆弱的空間,那片空間里沒有白天,只有亘古不變的永夜。一旦誤入了那片空間很難脫身,而那片空間的主人陽壽將盡,空間也處在崩潰邊緣,與現實空間相交的節點不斷增多。

大龍在一邊看得蒙頭蒙腦。

夏晴出了便利店,望着沉夜裏的小鎮,彎了彎嘴角。

3

昏暗逼仄的小屋裏,林小川不知自己躺了多久,這夜好像永遠也不會過去。這是他小時候住慣的屋子,睡慣的床,卻給不了他一絲心安,只是讓他反覆反覆想起那個最深的噩夢。窗外的沉夜裏潛伏着幾十種他無從辨別的恐怖音響,這裏詭異失控的一切讓他最依賴的縝密思維癱瘓瓦解了。手機的時間停在他下車的那一刻沒動過,大廳中堂的針走字方式也讓他覺得怪異。他想念夏晴,在她身邊自己從不知脆弱為何物,怎樣的絕境他都有護着她奮力一搏的勇氣。

想到夏晴,就想到了她送自己的一塊表。那是一塊機械錶,夏晴說她不喜歡用手機看時間,所有人的時間都被網絡里的某隻手控制着。而機械錶總是循着自己的規則,沉默地、精準地運行。

他從包里翻出那隻表,手錶顯示的時間是下午的2點17分,他的腦袋裏轟然作響。這鬼地方,真的不會有天明。

就像是一根引線,點燃了他所有的憤怒和勇氣。他低聲怒罵,知道自己決不能坐以待斃了。

他穿好衣服,只帶了一根手電筒和隨身的便攜背包。他悄悄往木門的轉軸處淋了一杯水,開門時盡量用巧力讓門用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打開,沒發出一點聲音。

庭院裏很安靜,剛剛在屋子裏聽到的詭異雜訊不知來自何處,他踮着腳尖走路,無聲無息地來到院牆邊。按照少年時習慣的路徑翻牆出了院子。

撬開一輛自行車,他俯身騎行在夜色里,想要遠遠逃出這座小鎮。

可是沒多久,就絕望了。他知道自己騎行的時速大約是20公里,埋頭騎了四個小時,卻沒能到縣城這是極不符合常理的。果然,又騎了一個小時,竟繞回了安寧路口。

他沮喪的跳下車,坐在路邊喘氣。安寧路很長,像是一個巨大的麥比烏斯環,路燈明暗閃爍,彷彿在嘲諷他。

一隻枯槁的手毫無徵兆地拍上他的肩膀,他餘光瞥見,幾乎是彈射而起,蹬腿想逃。卻被枯槁的雙手纏住,撲倒。小川快要喘不過氣,慌亂中從口袋裏掏出和尚給的佛珠砸在那枯槁老人身上。那彷彿力大無窮的老人一聲嘶吼,鬆開他癱軟在地。

佛珠碎裂了一顆,還剩6顆,小川不及思索,狼狽地逃開。他越跑越絕望,這夜幕里彷彿隱藏了無盡的兇險,這串佛珠只能再保護他六次,想到這裏他渾身發寒。

他想嘶吼痛哭,這令人壓抑的靜默恐怖逼得他要發狂。

忽然,他看到便利店不遠處的地面上,熒光筆寫着的幾個字——小川別怕,老娘來撈你了。

熒光筆惡作劇算是他們情侶之間的一點情趣了,小川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妖精,真是什麼都能做到。

他細細撫摸了熟悉的筆跡,就像撫著晴晴的手。所有的勇氣和冷靜重新回到身上,他坐在一邊細細梳理思路。

良久,他在晴晴的字跡下添了一行——袁奶奶葬禮見。

這是整個迷宮的起點,也必定是整個迷宮的解局關鍵。

4

袁家三進的大宅頗為氣派,園裏每一處假山盆栽都放得細緻考究,深合風水玄學,顯然出自名家手筆。

園裏一片縞素,氣氛卻並不壓抑。老人80去世,算得上是「喜喪」,袁家人也不願做得太悲愴。

金絲楠木的棺材擱在氣派不凡的正堂里,安靜地接受各方親友的跪拜。

園子裏擺了十桌,夏晴循着小川的習慣,走到西北角靠葡萄架的位置,在最角落,坐定。

「晴姐我還是不太懂誒,小川他會不會也猜測你的習慣然後坐在別的位置啊?」

夏晴嘆了口氣:「他昨天看到我寫的字,又在下面留了字,肯定是明白我的思路了。我說你怎麼光長個子不長心呢?」

夏晴在黃渡的這兩天,倒沒覺出什麼異常,包括眼前這場喪禮,也是中規中矩,連怪異扎眼些的風俗都沒發現。

倒是在院門口好像聽到有老人說過,葬禮會有招魂的環節。

事態的發展和那和尚的話越來越吻合,夏晴愈發覺得不安。

夏晴盯着不遠處正堂里的棺木發獃:「大龍,你們這裏老人過生日是不是會有拜自己棺材的風俗?」

大龍點點頭,一臉訝色:「晴姐這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們這邊老人過七十以上的生日就會搬出早早備好的棺材,向它跪拜,祈求延年益壽。」

一切都串聯上了,兩邊看似不相及的發展,都彙集到這口棺木上。只是小川該怎麼利用這一點回到這裏呢?

夏晴小心掀開一角桌布,按照和尚的叮囑,留下娟秀的一行字跡——和尚說,從棺材逃。

夏晴壓低了聲音對大龍說,你們小時候常在這邊玩,應該知道電閘在哪邊的吧?

大龍聽明白了她的計劃,壞笑笑表示附和,他可是頂喜歡惡作劇的。

5

這像是一個很尋常的生日聚會,園子裏有很多相熟的面孔,他們熱情洋溢地和小川打招呼。

小川安靜地坐在葡萄架旁的位子上,細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園口兩個陌生的壯年男人倚著牆看似清閑的聊天,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飄過來,應該是在監視着自己。除了園口的正門這裏還有五個小門洞可以轉出去,然而這些門都緊緊閉着,很難判斷是不是鎖著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小川總覺得園子裏幾乎所有人的身體都呈一個微微偏向自己的角度。大家看似散漫不經心地閑扯着什麼,注意力卻好像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看起來真像是案板上的肉,也許早經被細細塗上香料了。小川苦笑。

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男人坐到他身邊,笑起來就不大能看到眼睛的那種,還記得我嗎,小川哥?挺久不見的了。

小川擰了擰眉,笑道,小安,好久不見,小時候你踢足球賊精賊精的。

小安欣慰地笑了笑,忽而壓低了嗓門,小川哥,你快逃吧,南邊的那扇門是虛掩著的,門後有人接應你。

看出小川的疑惑,小安草草說了一遍事情的真相。

黃渡鎮陰氣積聚形成了另一界,袁老太婆是這一界的主人,生殺予奪,至高無上。她最近陽壽將盡,不知從哪裏得到了一種獻祭續命增加陽壽的方式,獻祭對象要和她生辰八字相匹配,並且被獻祭者越年輕她能延續越多的壽命。小川自然就是那個獻祭對象,這一切都是針對他的局。

小安走了,小川卻沒有輕舉妄動。眼下的這種局勢,他有七成的把握在多麼人的監視下一口氣衝去那扇門,畢竟他手裏還有六顆珠子。可是那扇門究竟是不是虛掩的,門後接引的人能不能把他送回原來的地方,都不好說。他不太相信小安的一席話也是袁奶奶的陰謀,因為她沒有這個必要,自己早已經是瓮中之鱉。如果真是她刻意放出的煙霧彈,她又會有什麼目的呢?

第二個告密者打斷了他的思考,是小川兒時另一個的玩伴——小北。

小北前面的一段表述基本和小安一致,最後逃出的方式卻換成了要小川躺進正堂里放着的那口棺材。

兩人送完消息以後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相信小安還是小北,這簡直是電影里抉擇剪炸彈紅藍引線的爛俗橋段。小川眉頭緊鎖,下嘴唇快被自己咬破,他細細回憶兩人和他交談的每一個細節。這兩人都看不出破綻,語音語調肢體動作都很自然,透著真誠的關切。或許他們都以為自己傳遞的消息是真的,才能做到這樣毫無破綻。

他隱隱猜出袁奶奶設這個局的用意,這場獻祭必須是他心甘情願意識清醒的走進某個地方,不可以被強迫。指定地點或許是棺木內,或許是那扇小門后。

他看了一眼葡萄架,知道另一片時空裏晴晴正坐在同樣的角落,自己一旦選錯,可能就要和她永訣。

拋開前因後果,拋開所有干擾項。只把這看作一道邏輯題,小川的腦海里閃過一道微光——試錯法。他如果做出正確決定朝特定方向走去,場面里的所有人一定會拚命阻止他;而如果做出錯誤決定,他們一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自投羅網。自己能夠通過這些人的反應得出正確逃生方式,如果這都看不出差異,那這裏,真是滿堂奧斯卡影帝影后了。

袁奶奶蒼老的聲音卻狠狠扼住了他剛剛揚起的嘴角:「小川,你確實是聰明。可惜,在這一界裏,你是透明的,我可以看穿你的想法。你不用嘗試了,我現在就下令,不管你做出哪個決定,這裏的所有人都不允許阻止你,都是咱家的晚輩,我給你這個機會。」

小川如墮冰窟,這一場搏命,真的只能全靠運氣了么。

園子裏其他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嘲諷的表情,頭頂暗紅色的燈彷彿早已在鮮血里浸泡多年,紅得妖異,紅得炫目。

再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幫助他,小川的臉因為痛苦而微微有些扭曲,那個恐怖的夢境迴旋在腦海里。一定要走出去,這一刻他無比的想念夏晴,決不能就這樣離開她!

和尚!那個和尚最後默念的那句偈語,或許是解局的最後一根稻草。

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用心恰恰無。

什麼意思,他指的是什麼?

林小川的心已經亂了,豐富的聯想能力此刻反倒成了負累,總是不能抓到關鍵點。

小川想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小安,全名叫安心合。

心合湊成一個恰字,四句偈語各取開頭一字,正是一句簡單明了的話,恰恰無用。也就是說,安心合說的話是無用信息,和尚是在提醒他應該相信小北,那口棺材才是逃生通道,也是這一界與現實世界的交叉點。

小川福至心靈,掀開一角桌布,看到了夏晴的留字,更印證了心中的判斷。

袁老太太的臉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牙關里擠出一句話,這小禿驢,我就不該心軟留下他的命。

6

招魂天師正在發功作法,一身古古怪怪的裝束,半閉着眼睛施法念咒,左手搖著黃銅鈴鐺,右手從虛空中抓取着什麼。

忽然,似是到了緊要關頭,他面前的施法台急顫不止。

大龍拉斷了電閘,回到園裏和夏晴匯合。

黑暗裏,夏晴往幾張桌上扔了骷髏道具,加上葬禮本身詭異的氣氛,客人們受了驚嚇,慌亂中退場。這幾個道具是她前一天特意去禮品店買的,預料到會有把場面搞亂的必要。

往正堂去,路過天師作法台的時候,大龍一腳踹出躲在桌底的天師徒弟:「躲裏頭裝神弄鬼,老子最討厭你們這種神棍了,滾蛋!」

正堂里白色帷幔重重,現在又斷了電,只有兩隻紅燭支撐著場面,透著凄慘的詭異。

棺材,是空的。

夏晴終於忍耐不住,這些天的焦慮和恐懼一齊宣洩出來,伏在棺材上痛哭,小川,真得再也見不到小川了么。

「這位姑娘你在哭什麼呢,這麼傷心?」

一隻修長的手遞上一塊清香的紙帕。

「林小川,他,他再也回不來了。」

夏晴正哭到動情處,眼前飄滿飛花落雪的從前。猛然意識到這聲音如此熟悉,她驚覺抬頭,映入眼帘的正是林小川沒心沒肺的笑臉。

他身後本來陰森可怖的背景,粗糲僵直的光線,都在他的一笑里軟軟地化開,溫柔醉人。

「大壞蛋!」

尾聲

兩個青年男人並肩坐在一張血紅的沙發上,面前茶几上的兩隻杯子,緩緩散著青煙。

和尚的笑容依舊如初見時那樣清透,衣袍不染纖塵,他俯身端了杯茶遞給林小川:「奶奶,對孫兒的表現還算滿意嗎?」

「林小川」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光頭:「奶奶對這副皮囊還是比較中意的,咱們祖孫倆為演這齣戲也算下足了本錢,林小川自以為聰明,卻到底還是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從哪裏入的局。」

和尚望了望天邊撲朔的雲影:「我只是在他的心裏留下了一顆種子,絕境裏佛珠救過他一次,他沒有意識到深沉的恐懼慢慢轉化成了對我近乎偏執的信任,這才完美地配合了這次施法儀式,乖乖進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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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顧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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