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愁人

風雨愁人

生於帝王家,父子反目,兄弟相殺,這樣的戲碼兒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其實一點都不稀奇。可是見得再多,也不表示能夠習慣,太子靜靜聽她說完,臉上浮起了哀傷的神情,悵然說:「我知道他心裡不平,一樣的出生,他只輸在晚生了幾年而已。可是太子的位置只有一個人能坐,我讓給他……憑他這樣的秉性,也不可能容得下我。」

至親骨肉,欠缺就欠缺在相處太少上。雖然同在一座皇城,但儲君的培養和諸皇子大不相同。幼時讀書,東宮之內有他專門的習學場所,教授課業的,都是當朝最有學問的人。後來弱冠后出閣升座,廣招天下名師,皇子們的書房和他又隔著重重宮闕,如果不是在立政殿里相見,幾乎沒有什麼共處的時間。各忙各的,當皇子真的不容易,課業、騎射、政見,面對的不單是皇父一個人的考核,更是滿朝文武。誰都不願意落下成,誰都較著勁兒往上爬。小時候他和青葑還像牛郎織女似的念念不忘,後來慢慢長大,男人的感情又內斂,心裡明白那是親兄弟,以為這樣就夠了。

其實根本不夠,人心是會隨所處環境發生變化的。

當身份和見識日漸懸殊,領略到的東西又不可轉移,那麼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身份弄錯了。皇父對幼子的關愛,變成了最大的錯,他不應該把老四養在立政殿,不應該讓一個年輕的親王,見識到毫無遮掩的皇權的威力。

難過到極點,無話可說。不願意讓她看見他的痛苦,揉著額角說:「我還有一大堆奏疏要批,今晚上得忙一整夜。你今天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不放心,喃喃叫了聲主子,知道他心思沉重,也不好多說什麼,「我在偏殿值夜,您要是有吩咐就叫我。」

他點點頭,這會兒再也想不起煮飯的事兒了。送走她,抬袖擦了擦嘴,唇峰上麻麻的,唯一的安慰是她不忍心看著他遇險,這樣的生死關頭她終究向著他。還有那個耗子爪,這怪胎不知道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按理說已經和老四那樣了,應該同男人一條心才是。可她偏不,死乞白賴纏著星河,為了她多危險的事兒都敢做,這讓他感覺棘手,往後要想甩掉她,恐怕很難了。

現在的女人,怎麼都那麼古怪,他有些看不懂了。他這頭出了個死要當官的,老四那頭弄了個吃裡扒外的,本以為已經睡服了,沒想到後院起火,鬧得不好恐怕連小命都要搭進去。

夜很深了,白天的繁華都褪盡,殿里燭火搖曳,莫名有種凄清的味道。他坐在案后良久,腦子裡亂糟糟的,平不下心緒。半是憤怒半是愁苦,自小相依為命的兄弟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何苦來哉呢。老四的心比他狠,他敢於孤注一擲。如果事成,青鸞頂缸,儲君寶座也空出來了。剩下他和那個無能的青霄……再生一計把青霄和溫室宮都除了,到時候可真是千頃地一根苗,這江山社稷,不是他的也是他的了。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如常,太子心裡不大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處處留意老四,可他卻是談笑風生,好不快活。太子一直盼著他能迷途知返,來同他認個錯,就說後悔私底下所做的一切,親兄弟,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可他始終沒有。

春闈很快到了,各州縣層層選拔上來的武進士齊聚京師,先經兵部一輪軍事策略的篩選,然後才是武舉殿試。當然所謂的殿試不在大殿內舉行,那麼多的弓馬騎射,需要一個巨大的場地來施展拳腳。因此朝廷提前幾天就肅清了城外林場,派禁軍嚴密把守起來。文舉有三甲,武舉也一樣。屆時吏部、兵部,甚至樞密院都來觀考。一天三場的篩選,凡是可造之材,即便不及第,各衙門也可以酌情留用。

說是春闈,對於宗室來說,最後一天卻是難得的一次角逐的機會。像圍場秋獮,上駟院預先投進相當數量的雄鹿,大家放開手段狩獵。到最後統計一番,誰獵得多誰就獲勝,不像武舉那樣,步射、馬槍一板一眼,鬧得大伙兒人心惶惶。

控戎司作為皇帝儀鑾司,掌皇帝出行的儀仗和侍衛事宜,所以今天的會試,帝王周圍的警蹕都由星河負責。通常不和太子在一起時,星河的腦子是很夠用的,她麾下二十位千戶,每人領命各守一方,哪方出了差池,只和哪一方算賬。不是亂糟糟的大鍋飯,也不會出現罪過均擔的情況,因此人人都恪盡職守,林場一圈固若金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她一身戎裝,壓刀伴駕,目光平視遠方,那形容兒有模有樣的,可是在太子看來卻有些好笑,像小孩兒穿了大人的衣裳。霍焰就站在他邊上,他扭過頭噯了一聲,「七叔你瞧,我的女人就是不一樣。」

霍焰聞言,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是對太子話的贊同,也有對她的讚許。

一個女人要在外朝立穩腳跟不容易,太子的縱容雖然佔據了一部分,另一大部分還是在於她自己的能力。嬌滴滴的姑娘根本沒法令控戎司這樣的衙門順利運轉,她要是沒有手腕,那些窮凶極惡的千戶和番役,也沒有一個會買她的賬。

聰明的女人,男人都欣賞,只可惜了……他心裡湧起惆悵,只有一再微笑,「今天的警蹕文絲不亂,錦衣使做得極好。」

太子莞爾,視線一轉,看見老四挎著彎弓過來。他枯了眉,眼梢的笑意也逐漸隱去了。

信王意氣風發,「二哥今兒也下一回場子吧,大家一塊兒玩玩嘛。」

連年第一的太子早就是巴圖魯①,為了給宗室子弟留點兒獵物,除了木蘭圍場的秋獮,他已經不下場子了。

今兒老四是懷著目的的,所以一徑鼓動他,連弓都給他預備好了。故作輕鬆地遞過來,他不得不伸手接了。

太子低頭彈了下弓弦,「好弓啊,遠射絕佳。」一面試探問他,「聽說青鸞也來了,他不是一直稱病嗎,今天倒肯出府?」

信王笑了笑,「我和他沒什麼來往,就上回去瞧了一眼,瞧著精神頭確實不濟,今兒怎麼來了,我也鬧不明白。」

太子聽完他的話,看著他眼裡近乎癲狂的喜悅,輕輕嘆了口氣。

也許事到如今,只能聽天由命了。

太子把弓挎在肩上,還欲挽救他,「你別下場子了,皇父喘症還沒好,你留下侍駕。」

信王似笑非笑看著他,「咱們哥兒們很久沒有比試騎射了,今天是個好機會,哪兒能不去呢。皇父那頭二嫂不是在嗎,讓她支應一程子,這您都捨不得?」

去,其實是為了洗清嫌疑,兄弟四個一塊兒下的場子,萬一出了事兒,只能怪出事的那個運道背。

太子打量了他一眼,這幼弟,曾經和他心貼著心的。可惜權力迷了他的眼,如果眼睜睜看著哥哥遇險,不知他會不會感到難過。

也許不會,他不無哀傷地想,如果有悔意,這會兒就應當有所表現了。可是他觀察了很久,他眼裡只有沉沉的算計,還有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決心。

罷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說的。太子朗朗一笑,「那今兒咱們兄弟就分個勝負,不管輸贏都不許哭鼻子。」

皇子們和宗室子弟依次上了馬,威風凜凜的年輕人們,勒著馬韁個個英姿勃發。御座上的皇帝看著很歡喜,遙想當年,自己也曾策馬馳騁,奔走在萬里疆土上。可是後來御極一舉一動關乎社稷安危,便再也沒有這個機會像他們那樣了。

春天風大,吹得華蓋噗噗直響。星河站在那裡,很想過去再叮囑他,可是每個人都有特定的位置,等閑不能胡亂走動。她只能留在原地,心裡牽挂著,知道這是一場生死考驗,即便茵陳把那件裡衣換了,她也還是不放心。

不會出什麼意外吧?她緊緊抓著刀把,視線尾隨他。忽然覺得眼眶酸熱,她努力睜大眼睛,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發令的號箭對空射了出去,尖厲的長嘯后,戰鼓也隆隆響起來。一時萬馬奔騰,揚起漫天黃沙。勇士們扎進了密林,馬鳴狗吠此起彼伏,林外的人只隱隱聽見風裡傳來的喧囂,再看向那林子,卻只有風吹葉動,偶見驚鳥罷了。

除了等,她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妄動,更不能在皇帝邊上顯出異樣來。每個人都覺得這是一場無關痛癢的遊戲,皇帝和老臣們憶起了當年,將近花甲驀然回首,年少時候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滋有味的。

霍焰走過來,瞧她心不在焉,低聲問她怎麼了。她遲遲轉頭看他,心裡的話一句都不敢說出口,不管接下來局勢怎麼樣,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風裡的狗吠越來越密集,她喃喃道:「怎麼有那麼多狗……」

霍焰雖然覺得她的表現有點奇怪,但依舊回答她:「上駟院養了很多御用的獵犬,專供狩獵時用的。星河……你還好吧?」

她一驚,料想自己可能失態了,忙擠出個笑容來應付:「今兒是我頭一回隨扈,心裡難免緊張,等回頭差事完了也就好了。」

霍焰將信將疑,「要是有什麼事,一定要同我說。」

她胡亂點了點頭,目光依舊遠眺,緊盯那片林場。鹿哨響起來了,風裡又傳來獵人圍捕獵物時的哄鬧,她沉重地眨了眨眼,這樣的等待,簡直比架在火上烤還要痛苦萬倍。

她的腦子裡一團亂麻,一瞬想盡了所有可能,如果傷的是信王,他咎由自取之餘,恰好把簡郡王拽下來。如果傷的是太子,甚至他因此殞命,那她應該怎麼辦?還能踏踏實實坐鎮控戎司,繼續為敏親王繼位賣命嗎?無論如何這件事里最該死的就是信王,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她一定會想法子為他報仇,手刃了信王。

可是……他回不來了怎麼辦?她想得腦仁兒都快炸了,從大帳到林場有很長一段距離,高低起伏的地勢,人馬踩踏不到的地方開滿了野花。本來是個大好的春日,卻被這可怕的陰謀蒙上了揮不去的陰影。

競借是有時間規定的,收梢將到時,閑聊的人也沉默下來,望向前方。忽見大隊人馬雜亂無章地奔涌而來,御帳這裡的人不明所以,可星河的心都快從腔子里蹦出來了。

下場的人個個穿著輕甲,從遠處看上去分不清誰是誰。她咬緊牙關站在那裡,聽見人群里傳來聲嘶力竭的吼,「快!快傳太醫……」那聲音,聽著彷彿是太子的。

她像被點了機簧,發足狂奔出去,身後控戎衛也呈包抄之勢,從兩掖橫掃過來。太子渾身是血,抱下馬上的人失聲嚎啕,那模樣連星河都嚇著了,不是裝的,是真的方寸大亂,走投無路了。

她不敢上前,好在霍焰接下了他手裡的人,那人四肢癱軟,已經沒有意識了。一時兵荒馬亂,皇帝從御座上跑下來,大群隨扈的太醫也圍上來,翻轉過受傷的人,星河腦子裡嗡地一聲如滾水沸騰,她雖知道那人必定是信王無疑,可是沒有想到,他會傷得那麼重。

渾身上下,但凡□□在外的部分沒有一塊好肉,那張臉也被撕扯得不成樣子了。頸上有裂開的口子,汩汩向外流血,太子撕了袍角用力摁壓,然而沒有用,從林場回到這裡,有多少血都流盡了,信王死了。

兜頭的一盆涼水澆下來,所有人都愕住了。星河顫抖著,聽見皇帝悲聲哭喊,她的心裡卻在暗暗慶幸,還好,這個人不是太子。

一場春闈,最後以這樣血腥慘烈的方式收場,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徹查那兩隻獒犬的來歷,以及處理信王的身後事。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那狗出自簡郡王府邸,不費什麼力氣就查明了。

一頓毒打,把來龍去脈打得大白於天下。訓犬人招供了如何用裡衣蒙住狗頭,如何讓狗對某種氣味恨之入骨。最後的那句尤為驚人,原本要對付的人,應該是太子。

皇帝驚出了一身冷汗,最後仰天苦笑:「作孽啊,朕竟生出那樣惡毒的畜生來……」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件裡衣會從宮內流出,更不知道信王為什麼成了替死鬼,武德殿的太監不會說,青鎖門上的夕郎當然也不會說。

和這件事有牽連的各司,都沒能逃過這場浩劫。按例頭一個發現太子裡衣遺失的星河也不能倖免,但掖庭令是聰明人,知道什麼環節該深查,什麼環節該一筆帶過。

武德殿的人,除上官茵全部獲罪。本來茵陳也在其內,但不久前信王的上疏請婚救了她一命——感情日深的小兒女,一個不幸罹難,另一個痛斷肝腸,怎麼叫人忍心責備。

一場風波,醞釀已久,慘敗落幕。太子坐在花窗下喝悶酒,本來酒量就不佳的人,喝多了迷迷滂滂,最後低聲抽泣起來。

星河什麼都沒說,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他。他一手比劃,艱難地描述當天的場景,「那狗,咬住了就不撒口……哪怕打斷脊樑,也不撒口。我原本只想讓他受點教訓,沒想到……我救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被咬死,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嗎?」

她卻冷冷道:「總有一個人要死,不是他就是您。我寧願死的人是他,不願意今天辦喪事的是您。」

太子抬起眼,怔怔看她,「星河,咱們的心,是不是太狠了?」

也只有在半醉半醒間,他才會問這麼傻的問題,星河說:「如果當時他想過手下留情,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面。要怪只能怪他做得太絕,明知道獒犬不咬死人不罷休,還把您的裡衣送出去。」她頓下來,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人在犬齒下,真的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從林場上拖回的那兩條獒犬的屍首她也看見了,當真是刀劈斧砍,半截身子都快爛了,就是死死咬住不鬆口。可見當初他們為了讓狗憎恨這種氣味,下了怎樣的狠手。狗是恨毒了才會這樣,這狗養於草原,連狼都能咬死,何況人。

只是說來遺憾,一母同胞自相殘殺,最後只能活一個,多叫人無奈。信王對他哥哥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用他的死,把簡郡王拉下了地獄。如果沒有這次的事,他霸攬著兵權不交還,恐怕還有一場兵變。現在也好,干戈止息,承天門內外都太平了。奪嫡的路上一下少了兩位皇子,這條路瞬間就寬綽了,對太子也好,敏親王也好,都不算壞。

可是信王的喪禮上,星河卻看見了她父親的憂慮。宿家往後的路是越來越難走了,現在最大的敵人只有太子一個,然而這個敵人,恐怕是傾其所有都難以打敗的。

「你相信信王的死,太子完全無辜嗎?看看這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受益者是誰。我告訴你,一個太子,比十個簡郡王都難對付。信王是他的手足,尚且死得這麼凄慘,咱們呢?將來恐怕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星河腦子發懵,剛經歷一場風浪,暫且不能考慮那些。她扶著額對她爹說:「您就讓我喘口氣吧,您也不想想,要是這回死的是太子,我身為女官,能不能脫了干係。一個信王就處死了武德殿那麼多人,換成東宮,滿門抄斬都不是嚇唬您的。」

把她爹說得直捯氣兒,「女大不中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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婀娜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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