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星河中的天蓬

那時的天蓬，只是一個喜歡躺在天河岸邊，遙望遠處天空雲卷又雲舒的少年將軍。那時的天蓬，只覺得這一生都會如此躺一千年，夢一千年，平靜且不起微瀾。??

直到他在凌霄殿前看見了一位女子，從此她的倩影就在他腦中魂牽夢繞，一眼萬年。天蓬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她在凌霄殿前靜靜的跪着，抬首時，顏似秋月，眸若繁星。??

「廣寒宮中無人，從今以後你就住在那吧。」殿前的天帝開口，「天蓬，你護送她去廣寒宮。」??

「臣領旨。」

離了凌霄寶殿，天蓬在前面沉默的走着，女子在後面不緊不慢的跟隨。快到廣寒宮前，女子與天蓬並肩而行，開口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天蓬。天空的天，蓬萊的蓬。你呢？」??

「嫦娥。」??

之後是短暫的沉默。??

天宮有着嚴格的規定，私動凡心者，奪神籍，毀神體，貶入凡間，永不成仙。雖心有悸動，但嚴規在前，天蓬不敢稍起妄念。??

廣寒宮近在眼前，他放慢了腳步。多希望這條路能一直延伸下去，這樣就能和她一直走下去了。??

小小的心思阻擋不了廣寒宮的出現。雖盡量拖慢腳步，但終究是到了。??

深冷幽清的廣寒宮前，僅有一顆桂樹矗立在那，無風亦無聲，天地蒼茫間一片蕭瑟。??

「今後，你就一個人住在這了。」??

「與寂寞為伴嗎？」她低聲念道。「一個人住也好，就當是吞下不死葯的懲罰吧。」??

這個一臉淡然的女子，默默的接受了在這凄清的廣寒宮，永世孤獨的命運。??

那一瞬間，天蓬突然好想告訴她，她並不孤單，因為他會在天河的另一端，默默的遙望着廣寒宮，遙望着她。??

然而最終，天蓬只是沉默無言，折身離開。??

天河之中，河水億萬年來奔流不息，浩浩蕩蕩直入歸墟。??

天蓬站在河岸邊，遙望着遠處的廣寒宮，站成了一尊雕像。??

站了多久呢？一年，還是十年，又或已經過去千年？不記得了，只知道一隻白絨絨的兔子，從天河裏爬出來，爬上了天蓬的腳，然後將毛髮上的水抖灑在他的鞋子上。??

天蓬將兔子從腳上拎起來，看着這個緊縮著兩條前腿裝萌的小生靈，突然有了將它送人的衝動。??

當天蓬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跨過天河，站在了廣寒宮門前。??

桂樹下，嫦娥撫琴而坐。??

「將軍無恙？」??

她看見天蓬，站了起來。雙眸似剪秋水，十指可拔青蔥。??奪目的美麗，讓天蓬內心激蕩。

「無恙。」??

天蓬俯身，將兔子放在她的琴旁。??

「閑來無事，送你一隻玉兔，這個小傢伙可以解悶。」??

嫦娥看着那玉兔，眼角含喜。??

「多謝將軍！」她輕斂裙擺，抱起了那隻兔子。??

「喜歡就好。」天蓬舒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將軍！」??

嫦娥叫住了天蓬。

「既然來了，不如聽一曲再走吧。」??

「好。」??

一曲廣寒如故，此生何處聞仙音！??

天蓬聽完，轉身離去。??雖未飲酒，卻已有了醉意。

一個酒罈，兩個酒罈，三個酒罈。天蓬在天河邊，舉著酒猛灌。??

這亘古的長河浩蕩，波浪濤濤，一片水聲亦難掩寂寞如斯。??

這單調無聊長無止境的神仙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這沉重難收日夜相隨的附骨思念還要持續多久？??

醉矣！??

醉眼惺忪，恍惚間，已是廣寒宮內。??

「將軍？」??

「跟我走吧！」??

天蓬拉起嫦娥的手，向宮外走去。??

「將軍！」??

嫦娥掙脫開，「天規森嚴，將軍請自重！」??

「這廣漠天宮，神仙如木，死氣沉沉，了無生意，億萬年來，寂寞似雪。孤獨如附蟻啃噬，你能一直耐下去么？隨我離開，去凡間吧。」??

天蓬伸出手，眼含希冀。??

「負罪之人，不敢嚮往人間。」

嫦娥斂裙為禮，「將軍請回吧！」??

呵，終究是暗戀一場么？??

天蓬縮手，閉眼，沉默轉身，移步離開。??

「將軍。」嫦娥叫住了天蓬，「酒，還是別喝了。」??

「好！」??

「不喝了，不念了。」??

過幾日，天蓬酒後調戲嫦娥的事情傳入了玉帝耳中，玉帝下令捉拿天蓬於凌霄殿前。

「天蓬，你可知罪！」??

凌霄殿上，天帝威嚴的聲音傳來。兩旁神仙群立，似一尊尊死去的雕像。??

「何罪之有？」??

天蓬跪在大殿前，遙望着台階上的天帝。??

「私動凡心，調戲嫦娥，你還不知罪！」??

天帝暴喝，兩旁的神仙像似恢復了生命，紛紛附和。??

「滅七情，毀六欲，方才是仙嗎？」??

天蓬站起來，遙望着天帝。??

「那和死物有什麼區別？」??

「天河之下，人間之中。芸芸有情眾生，他們的日子可比神仙快樂多了。」??

天蓬環顧著周圍的一座座沉默的神仙，繼續說道。??

「他們有愛戀，有歡喜，有哀傷，有絕望，他們才是真正的活着。而你們，空有億萬年的生命，也只不過是一尊尊木頭，一尊尊死物，一尊尊天帝手上的牽線木偶罷了。」??

「閉嘴！」??

天帝動雷霆之怒。??

「我不願當木偶！我有思念，方知痛徹心扉。我有深情，才知我仍活着！」??

「這神，我不做也罷！」??

天帝從帝位上站起來，手一揮，大殿兩旁立刻有甲士將天蓬綁縛押在地上。天帝的聲音隆隆傳來，在大殿中震動着。??

「今有天河水軍元帥天蓬，私動凡心，不知悔改。著如下判決：毀滅不死神體，奪去天宮神籍，罰到凡間為畜，永受輪迴之苦！」??

甲士押著天蓬走，去往滅仙台。??

「我自己走！」??

天蓬掙脫他們，整理好衣襟，回頭遠遠的望了一眼廣寒宮，宮前桂樹，有人影模糊。??

「或許，她也在看着吧？」??

滅仙台，輪迴池，一入池中仙體滅，神識入畜道，化作一隻豬。

從此，天蓬成了八戒。

***

頭蓋下的人，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可她不是嫦娥！??

高老爺的女兒，天蓬迎娶的新娘，只是和她相似而已。??

千年前，滅仙台上，天蓬神魂入畜道。千年後，人間界，他修鍊為豬妖。??

他現在只是一頭豬而已，早已配不上嫦娥。夜深人靜之時，他甚至不敢抬頭，望天空那皎潔的月亮。??

天蓬在這凡間界，已千年。??

千年來，他只想努力做人而已。??

他會欣喜，會哀傷，會痛苦，會絕望。會恨，會懼，會怒，會惡，七情皆在。??

他走過許多山，渡過萬千水，看着世間人情冷暖，看着凡塵人生百態。??

直到他走累了。??

他在高老莊中定居下來，在高老爺的家中做着長工。老實，本分，良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於是高老爺看上了天蓬。??

不，是高老爺的女兒看上了他。??

親事被天蓬拒絕了，他只是一頭豬而已，怎能耽誤了對方的一生。??

然後，他被綁入了洞房。然後，她掀開了自己的蓋頭。??

只是相似而已。??

她不是嫦娥！??

天蓬掙脫繩索，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一隻柔荑按住了他舉杯的手，「我不是說過了嗎？這酒，還是別喝了。」??

她的眼角含笑。一隻兔子跳躍在了桌上。??

原來，她就是她。??

嫦娥。

***

一隻猴子打進了高家莊。??

「隨我去西天取經。」??

他揮起鐵棒，打爛了高家莊的門。??

「不去！」??

「這是菩薩的安排！」??

「我不會再去當他們的牽線木偶了！」??

「由不得你。」??

「我命由我不由天！」??

天蓬揮着九齒釘耙，奮起神力，將猴子隔在高家莊外。??

「天蓬！」??

六丁六甲，五方揭帝站在空中，手中的神劍對着下面的高家莊。??

「你護不住她。投降，我們既往不咎。不降，與她滅仙台見！」??

「我都是一頭豬了，你們為何還苦苦相逼！」??

天蓬咆哮著，他投降了。??

他可以經歷滅仙台，入畜生道。但嫦娥，絕不可以！??

這是前去取經的條件，這也是唯一能做的守護。??

天蓬終究是一頭豬而已。拿着和尚的行李，牽着白色的駿馬，行走在去西天的路上的一頭西行的豬。??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不再遙望天空的月亮，而是回首看來時的方向。??

那兒是高老莊。??

那兒有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