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今來花似雪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今來花似雪

洛陽城外,剛剛經過兵亂的破舊村舍中,又漸漸有了人煙,這是景泰元年的四月,到處都有牡丹芍藥盛開,但由於缺乏人照料,金紫牡丹開得有些蕪雜,透著一種野意。

傍晚時分,城郊一家小小的酒店中,來了一個又高又胖的大和尚,他衣着襤褸,腰懸長弓,臉色肅穆,看起來不拘言笑,一進門,就要了三碗素麵,執箸吃了起來。

小店中本來沒有幾人,太陽落山時,一個梳着雙髻的瘦小女孩,牽着一個中年瞎子的手,走進店來,那瞎子手中胡琴咿咿啞啞,聲調十分蒼涼。

他們在兩個酒客邊唱了半日,一個中年酒客掏出兩個錢放在小女孩的托盤中,嘆道:「你還是找別的營生吧,如今是亂世,大都督爾朱榮的手下兵將都是北方的蠻子,見到女人就搶,你們父女還敢出來賣唱!」

中年瞎子謝了賞,苦笑道:「我們父女手無縛雞之力,不出來賣唱,難道在家等死嗎?胡太后一時昏亂失計,聽了鄭儼那賊的主意,害了肅宗皇帝(按,即元詡),造成天下大亂,不然的話,咱們北魏是最太平不過的了……」

「勿議國事,勿議國事。」與中年酒客對飲的青年人搖了搖手,嘆道,「杜兄,喝酒,喝酒,如今北方大亂,你正好回南朝的建鄴老家,避過兵禍。」中年酒客長嘆一聲:「我難忘當年胡太后的知遇之恩,不是她,我杜某至今還是建鄴街頭的一個賣卦先生。哪裏能做到青州刺史、造福一方?聽說她前日被爾朱榮捆綁起來,沉入黃河,不知道她葬在何方,我想到她墓前拜祭憑弔一番,再買舟南下。回老家學五柳先生,終日買醉度日。。。」

聽到這番話,坐在一邊吃面地黑胖和尚,不禁面上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慘白,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十年了,他自以為已經忘記了她,可是。她的死訊卻會讓他這樣痛楚而震動,讓他怒發如狂,看來,這十年的清修和誦經、苦行,並沒有減弱他的思念。

那對賣唱地父女已經走到了和尚的桌邊,看着他臉上的獰惡之色,小女孩有些膽怯地問道:「大師,您聽歌兒嗎?」

黑胖和尚勉強平息了臉上的憤怒神情,長舒一口氣,微微點了一點頭。道:「好,揀這兩年洛陽城裏最盛行的歌唱給老衲聽。」

這話出自一個大和尚之口,讓人不禁奇怪,與人對飲的前青州杜刺史。不由得轉臉打量了他兩眼。

「這兩年洛陽城最盛行的歌,莫過於胡太后寫的《楊白花歌》,」中年瞎子一邊說着,一邊調準了弦,拉起了過門,「每到胡太后與那楊白花地定情之夜紀念日,胡太后便在月下荷池邊架起百座箜篌,命宮女們連臂踏足而歌。反覆唱着這首《楊白花歌》,連南朝名士也贊道,這首歌有狐媚氣,有英雄氣,妙在音容聲口全然不露,只似閑閑說耳……」

他說到這裏。那小女孩已經亮開嗓門。唱了起來:

「陽春三月,

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

楊花飄蕩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

拾得楊花淚沾臆;

秋去春來雙燕子,

願銜楊花入巢里。16K小說網.電腦站www.16k.cn」

正唱着,小女孩發現,淚水已經突如其來地湧入了胖和尚的眼睛。

呵,他本以為自己早已遠棄紅塵,可是,造化弄人,連佛陀也說:「人間三苦,為愛不得、生離別、怨憎會。」其中,又以愛不得為最苦。他,同泰寺的住持本空和尚,已經修行了這麼多年,卻仍然無法跳出「愛不得」的煩惱冤業。

當知道爾朱榮勒兵渡過洛河,即將攻打洛陽城的消息后,他棄下修行,連夜渡淮北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所為何來。空手赤拳的和尚、昔日的名將楊白花,能夠和帶甲十萬的藩王、大都督爾朱榮對抗嗎?

可是,他覺得,只有在這最危難的時刻趕到洛陽,他的心才能安。

還是來遲了一步……爾朱榮,那個來自漠北地野性大發的藩王,竟然將大魏的太皇太后和幼帝一同沉入了黃河!

茫然中,本空僧已經為自己選擇了生命的尾聲。

黑沉沉地暮色中,板胡的曲聲傳出了很遠很遠,悠揚感傷,本空和尚從袋裏取出自己所有的家當,都倒入了小女孩手中的托盤。

賣唱父女謝了又謝,轉身正欲離去,忽然在店門前迎面撞上了一具黑色的棺木。雖說亂世中此物也算司空見慣,但畢竟黑夜中猛然看見棺材進店門,令人心生恐懼,父女倆急忙躲了出去。

四個杠夫將棺木抬在門下落地,跟在他們後面走進門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修長、面容清癯的老尼,本空僧一眼認了出來,她正是舊日永寧寺的住持、胡綠珠地小姑姑妙通。1--6--K-小-說-網

他連忙低下了頭,卻見那老尼落寞地在門邊坐了下來,吩咐道:「店家,打兩斤酒,炒四個熱菜,上兩籠饅頭,給那四個夥計用。給貧尼一碗素麵。」

她閉上眼睛,手數念珠,念了兩卷經后,才舉箸欲吃面。

坐在一邊的前青州杜刺史,也狐疑地打量了老尼良久,才喚道:「是妙通法師么?」

妙通坦然直承:「正是貧尼。」

「法師欲往何處去?」

「欲完世間一段孽情。」妙通嘆道,「閣下既然能認出貧尼,想必也是朝中大員。」

「哪裏。」杜刺史嘆道。「我冒昧再問一句,這棺木里睡着的,是不是已故的太皇太后胡綠珠?」

本空僧只覺毛髮直豎,與他一板之隔地,竟就是他此生傾心愛過、卻無法得到的女人。那曾經一手撐起大魏天空地了不起地女子胡綠珠!

「正是。」妙通淡淡地回答。

杜刺史不禁將酒杯一擲,伏在棺材前大慟失聲:「陛下,陛下一生坎坷落寞,最後又遭此大禍!聽說陛下前日已在永寧寺落髮出家,被爾朱榮搜出后,跪地乞命,爾朱榮竟拂衣而起,令陛下羞愧無地!爾朱榮狼子野心。素有異謀,全不顧天朝體統,竟然以為肅宗皇帝報仇為名,將陛下和幼帝重重捆縛,沉入黃河!呵,自有大魏以來,未聞如此慘劇!陛下,當年陛下從南朝建鄴將杜某攜回,重加寵信,以完杜某一生事業。這番知遇之恩,又教杜某以何為報?陛下三十五歲前清明多智,三十五歲后冷酷無情,人家都說是陛下年紀大了的緣故。只有杜某知道,陛下為情所傷,所為才多悖亂……那負心薄情地楊白花,他害了陛下一生一世!」

早已不失人間煙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濕,她長嘆道:「你冤枉楊白花了,綠珠臨終,有遺言要與清河王元懌合葬。老尼此去,就是為了完她的心愿……沒想到,糾纏一生,綠珠最愛的還是清河王元懌。」

她出家多年,自以為已經心凈無塵,可是想起胡綠珠一生的情愛糾葛。還是十分痛心。

杜刺史冷笑道:「妙通大師。你錯了。太后這一生,雖然多所寵幸。但心中只有楊白花,自楊白花出家后,太后便心如死灰,在家如出家。」

本空和尚覺得,杜刺史的視線似乎在向他這邊掃來,連忙低下了頭。

與元懌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澀。

是的,她也只有與元懌合葬。象楊白花這樣的負義少年,只能讓她心碎神傷,讓她一生鬱鬱寡歡。而那風姿出眾、性格溫厚地元懌,卻總能撫慰她的傷口。

多麼漫長,他們這些人,要到死了的那一天,彼此才能知道答案。

本空僧從桌邊立起來,緩緩走到門前,雙膝一軟,跪在了那黑森森的棺木旁邊,他的額頭抵著棺木,兩行冷淚順腮而下。

迷濛中,本空僧似乎又看見了那在桂殿青燈下專心批覽奏章的胡綠珠,她是那樣清麗動人、自信而優雅,從那一天,他沒有一刻能夠將她忘懷。

這一生,他就該是為她而生,為她而死的吧?

儘管人人都以為他辜負了她,以為楊白花寧肯四海飄零,也不願俯就於胡太后的一份深情,可他不是……

在店內眾人的愕然注視中,本空和尚伏身在黑色棺木上,輕輕吻了一吻,喃喃道:「綠珠,你等我,等我給你報仇!」

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地夜色吞沒,還是象昔年那樣剽悍、那樣神勇。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們幾乎同時開口驚呼道:「楊白花!」

楊白花再也聽不見這聲叫喊了,他攜著當年胡綠珠相贈的雕花寶弓,消失在北邙山腳下的茫茫黑夜裏。

第二天早晨,洛陽城裏傳出了驚人地消息,酷愛打獵的大都督爾朱榮,在清早圍獵北邙山時,被一枝冷箭射中胸前,重傷垂危,長箭上竟然刻着「胡綠珠」三個字。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個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面容已用刀劍毀去,見大軍圍來,在射殺十六個兵將后,胖和尚坦然飲劍而亡。

沒有人能認出他是誰,他飲劍之時,並未口念佛偈,而是反覆念著一首南朝范雲的《別詩》:

「洛陽城東西,

長作經時別。

昔去雪如花,

今來花似雪。」

在凄涼寂寞的吟詩聲里,那毀容的胖和尚,合目而瞑,面上猶留有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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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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