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世今生
一晃過了三年，狄莫芸也就是孟越嘉已經三歲了，這天午後，她睜開眼睛，看著坐在自己身邊打瞌睡的乳娘，微微笑了笑，導致嘴角兩邊的兩坨臉蛋輕輕地顫了顫，她撐起身子，慢慢地爬下床，再躡手躡腳地踮起腳尖行走，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響打擾到乳娘的歇息。
可剛拉開門，就聽見身後一聲「呵……」，她身子一僵，緩慢地轉頭去偷瞄了一眼。
其實乳娘並沒有睜眼，只是換了把手撐著自己的腦袋，打完哈氣後繼續瞌睡。
狄莫芸暗暗鬆了口氣，連忙抬起小腳邁過門檻遁走了。
小跑了一段時間后才停下腳步，哈著腰喘氣，她實在跑不動了，汗水已經打濕了額前的碎發，順著臉頰淌到了地上。明明才跑了這點路，卻已顯艱難。
為何艱難，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太胖了，才三歲，便已經有50斤重了，成了胖墩墩的小肉糰子。別人家的嬰孩是嬰兒肥，而她的臉卻像鼓鼓的肉包，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縫，看誰都是眯眯的。嘴巴被擠成了花骨朵，看誰都是嘟嘟的。因兩條大腿粗短導致站立時小腿怎麼也併攏不上，需要岔開著站，走道時外八字地走。現在年齡還小，沒人說道什麼，可以被說成可愛，但長大了可了得！狄夫人想都不敢想，於是乎，狄夫人極有先見之明地請遍了京城各大名醫，甚至都搬來了皇宮裡的御醫，然而無論是誰，皆搖頭道：「令嬡天生如此，老夫無能為力。」
狄夫人神情暗淡，無力地坐在燈掛椅上，久久不言語。御醫見狀忙上前安慰道：「體型雖已如此，但夫人放心，令嬡其五臟六腑皆為健康，與常人無異。」
狄夫人這才勉強擠出了笑，看似得到了寬慰，其實心中暗道：我倒希望她稍微體弱一點，也不能這般痴肥。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問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御醫想了想說道：「倒也不盡然，天下之大，不缺藏龍卧虎之輩，夫人不乏去江湖上找找。」
狄夫人眼睛一亮，瞬間臉色有了光彩，「江湖？」
御醫答道：「正是，據我所知，像碧落山莊的羅賽仙，松山嶺的劉郎中，都是民間的醫術高手。」
狄夫人激動地扶住桌邊，前傾著身子疾問道：「那他們在哪？」
御醫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找到他們並不難，只是要請動他們恐怕不容易。」
狄夫人疑問：「為何？」
御醫道：「他們都是身在江湖上的人，不似天子腳下的大夫那般守規矩，仗著醫術高，都有些讓人難以理解的怪脾氣。」
狄夫人問道：「何以見得？」
御醫解惑道：「比如那碧落山莊的羅賽仙是不會上門問診的，必須患者親自登門去求醫，而且非將死之人不治。再比如松山嶺的劉郎中，他倒是可以上門問診，且不要診金，但他卻有一個規矩，所醫治之人必須留下十滴心頭血！」
本來狄夫人已被羅賽仙的要求感到驚訝不已，心想小女不是將死之人，怕是不肯給治了。但接下來聽到的劉郎中的怪異舉措，更使她來不及細想，已失態地站起來說道：「那人還能活嗎！」
「是啊，正因如此，所以請他醫治的人寥寥無幾。不過……」御醫想了又想，如實說道：「但凡是經他手醫治的人都還健在，未見誰的性命堪憂。」
狄夫人毫不猶疑地說道：「那也不行，取人心頭血的事太過駭人聽聞了，小女是我的心頭肉，可出不得一點意外，不到萬一之時，還是少請他吧，除了這兩位，可還有其他人選？」
御醫說道：「老夫孤陋寡聞，目前只對這兩位有所耳聞。」
狄夫人臉上的笑意未褪，她說道：「罷了，也幸虧您老提醒，可以在京城之外的地方找一找，說不定真能找到治好小女的高人呢！為此妾身多謝您老了。」
說罷狄夫人向御醫行了萬福大禮。
御醫連忙作揖回禮說道：「夫人太折煞老夫了。日後若是查訪到合適的高人，必會過來引薦。」
狄夫人欣慰地說道：「麻煩您老日後多費心了。」
……
二人的談話被靠在打開著的一扇門的外側的狄莫芸聽到了，此時烈陽高照，狄莫芸流下的汗水一次比一次多，好像永遠流不完一樣，狄莫芸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把臉，很快臉上魂畫魂兒的，她抬頭微仰，迎著陽光，眼睛被眯得更小了，許久不動，她在思量。
她想起了凝基胞，秋克白曾說過這凝基胞是半成品，有很多不完善的漏洞。或許自己真的因為凝基胞的緣故所以才成功存活的吧，也正因為凝基胞的不成熟才導致如今塑形失敗的模樣。當然這一切都屬於自己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可言。
我是狄夫人親生的嬰孩，那自己曾經的記憶算什麼，自己如今的生命又算什麼？是托生？是寄生？亦或說是前世今生？！
她甩了甩頭，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轉頭往廳內偷窺了一眼，見狄夫人還在和御醫討論自己的身體問題，不由得一笑，沒想到與她人相處頗為矜持的母親背後對自己竟如此上心，她突然覺得這裡的世界其實也還算不錯。
她又看了看周圍的其他人，皆未注意到她。於是，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快速地掠過，從這扇門挪到另一扇門，心中不斷地默念道：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也許上天真聽到了她的心聲，居然真的沒有人注意到這麼大的粉嫩肉丸在門口蠕動！就這樣她竟平安地蹭了過去。
又走了一些時候，才到達自己這次偷跑出來的目的地。狄莫芸一手摸著木門上的浮雕花紋，一手掐著自己不似腰的腰，喘著粗氣道：「唉呀媽呀，平時瞅著不遠啊，怎麼今兒個走起來這麼費勁呢！」
待氣勻了些，狄莫芸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自嘲道：「也對，還當自己是上輩子的大長腿呢？！就自己這輩子的模樣，能跑得動就相當不錯了！」
狄莫芸推開門，迎面就看見了正掛在書案後面白牆上方的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硯行居」。
這便是狄亦方的書房，也算是狄家重地，更是閑雜人等不得進入的禁地。
晟朝的文字和Z國繁體漢字有相似之處，都是由橫折豎撇奈組成，但仔細一看一個字都不認得。不過，狄莫芸懷疑他們的文字也是由象形文字演變而來。
狄莫芸端詳了一陣后，感嘆道：「雖看不懂，但感覺爹爹的字寫得不錯啊，按照Z國的說法應該算是行楷，轉折圓潤，頓筆有鋒。嗯，文如其人。」
然後她蹣跚地爬上椅子，再爬上桌子，最後趴在偌大的桌上開始扒拉。
狄莫芸一邊扒拉一邊嘀咕道：「看不懂文字還看不懂圖片嗎？找到地圖就行！」
狄莫芸正扒拉得起勁，忽聽到耳邊有人問道：「在找什麼呢？」
狄莫芸想都沒想道：「在找地圖！」
說完驟然反應過來，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狄莫芸從下慢慢地往上看，看清眼前高大的身子是自己如今的父親。她有些心虛地咧著嘴，神色訕訕地喚道：「爹……」
狄莫芸不敢輕舉妄動，僵在桌面上一動不動，她可憐巴巴地看著狄亦方，心想你不是去進宮見駕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呢？還有，走道咋沒聲呢？
她忍不住問道：「爹，您回來了？」
「嗯。」狄亦方沒跟狄莫芸解釋，認為沒有解釋的必要，一個三歲的女娃娃能懂得什麼。
本來今天狄亦方是要跟天興帝討論軍事的，剛要談的時候，就見鄭公公貼在皇帝耳側耳語了些什麼，皇帝便起身急匆匆的走了。
狄亦方只得打道回府，剛一進屋就瞧見了趴在桌上的狄莫芸，一身粉衣，遠遠一見，整體像個大粉球，開始還以為是哪個仇家扔給自己的暗器呢！走近一看才看明白是自己的小女，見她把自己的書案翻得亂七八糟，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由得好奇道：「不去午睡，來這裡幹什麼？」
……狄莫芸不知道該怎麼說，心想我不是回答過你嗎？！
狄亦方又問：「你一個人過來的？你乳娘呢？」
狄莫芸點點頭，道：「我一個人，乳娘累了。」
狄亦方繼續問道：「你在找地圖？找什麼地圖？」
「找世界地圖。」
「世界地圖？」那是什麼？狄亦方想了下，詢問道：「我朝的輿圖？」
「哦，哦！對，輿圖！」狄莫芸這才想到這裡管地圖叫輿圖。
狄亦方坐到椅子上，把狄莫芸抱到懷裡，讓狄莫芸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說道：「爹拿給你看。」
說罷，準確無誤地從一堆書卷中抽出一張紙卷，緩緩鋪開，指向一個用粗黑線勾勒的像碗一樣的輪廓說道：「這就是我們的大晟王朝。」
狄亦方繼續對狄莫芸說道：「這裡的大陸幅員遼闊，除了大晟王朝，還有其他的國家，挨著我朝北部的是一片草原，那裡有旱奴在流竄，經常南下侵犯我朝。我朝的西南部是一些附屬小國，有蒼蘭、鉤樓、瑜戈等國，多是瑤拉人，也不太安分。我朝西北處是沙漠，沙漠的那頭是富汗國，蘇斯里國，西不丹國等，通往他們國家的路只有一條……
狄莫芸看這幅地圖看得很認真，觀察了晟朝的版圖許久，終於她指著南面標寫的「海」字處問道：「那邊是什麼？」
狄亦方道：「是海。」
「海的那邊呢？」
「仍然是海。」
「海是沒有盡頭的嗎？」
「是的。」
狄莫芸搖搖頭道：「爹怎麼知道沒有盡頭？！」
狄亦方打量了懷裡的女兒一眼，說道：「嗯，曾經有人嘗試去那裡，但都沒有回來過。」
「爹，那會不會海的那邊還是我們的大陸？說不定我們生活的地方是圓形的，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
「不可能。先人說過天圓地方。」
「哦……好吧！」狄莫芸無奈了，其實她看到地圖一剎那便已經傻眼了，這幅地圖連一塊完整的陸地都顯示不出，畫得像未完待續的樣子。她早該知道了，在這如此落後的時空里，怎麼可能會得到先進的準確的信息。
狄莫芸想起她前世的最後一眼，那顆湛藍色的與地球很相似的美麗的星球，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挨著藍色的邊緣是怎樣的曲線。可如今在這幅地圖上找不到一點相似的地方，哪怕一處重合的地方都沒有。
她好失望，惦記了這麼久，以為找到了可以證實三年來自己一直猜測的結果，她認為自己是被凝基胞帶到了這顆代號為DS087的星球上，又因為某種原因成了狄家的子女。
現在看來，猜測繼續成為猜測，還原不了真相。
狄莫芸看著自己的爹，看著周圍古色古香的環境，聽著最近才熟悉的語言，恍如隔世。她神情微惘，感嘆道：「真是太像了。」
太像什麼，太像自己祖國的古代。
看他們的裝扮，和Z國史書上的記載幾乎如出一轍。寬袍大袖的服飾，男的長發束冠，女的挽發戴釵。
看他們的建築，木樑青磚，和Z國又有何區別。
看他們的社會形態，封建制度，地主階級，中央集權君主專制，和Z國幾乎一模一樣，簡直就是翻版。
太像了，太像了……
要不是自己的歷史學得不算太白痴，知道Z國曆朝歷代的國號，她差點以為自己出於某種原因穿越了時空，回到了Z國古代。
既然不是，那這裡到底是哪裡？究竟是不是DS087星?
狄莫芸愁啊，怎樣才能判斷自己落到了DS087星球上呢？！
她嘆息一聲，自暴自棄地問道：「爹，我是怎麼來的呢？」
狄亦方想了想說道：「你是上天派來的。」
狄莫芸揚了眉，一聲輕笑，小聲道：「還真是！」
狄亦方似乎沒有聽見，他繼續說道：「莫芸，知道爹為什麼給你取名叫莫芸嗎？」
狄莫芸想了想，說道：「是祖輩傳下來的女方的字輩排到了「莫」字輩。」
狄亦方答道：「那是其一，還有其二。」
「其二？」
狄亦方說道：「莫芸，你是狄家唯一的女兒，上頭僅有兩個哥哥，為父本就不太會取名字，女孩的名字更是不會取，因此，給你取名字的時候，爹想了很久，想到了四年前的一個夏天，就在那天，京城唯一一朵千年睡蓮開了，你娘得到了那睡蓮上的晨露，供於我飲用。之後……」
他停了下來，有些尷尬的乾咳了一聲，再開口道：「便有了你。」
當狄莫芸聽到這時，霍然抬頭，臉上顯出抑不住的驚喜之情，這是條線索！她自己並不清楚這是一條怎樣的線索，但是從混亂的思緒中飛快地抓住了這一點，憑她的直覺，知道這很重要！
「睡蓮，睡蓮……」狄莫芸低喃。
正當她思考時，又聽見了狄亦方接下來的話。
「那睡蓮任世間花開花敗，都孤傲於世，不爭其艷，不憐其衰，恰因如此，世人賞它，敬它，盼它，待它與眾花不同，所以爹就給你起了這個名字，莫芸，希望你能像那睡蓮一樣，做個不肯芸芸眾生的莫芸。」
狄莫芸愣住了，久久不言語。
她想到了她前世的爺爺，前世唯一的親人，孟越嘉的名字就是爺爺給起的，她還記得爺爺一臉驕傲一臉期待的對她說：「孩子，獲得嘉獎固然是好，但那只是別人口中所謂的好，你要超越這種好，追求自己心中的好，不肯屈從於芸芸眾生，那才是真正的優秀。爺爺期望你成為那樣的人，所以給你起名為孟越嘉。」
狄莫芸抬頭看著眼前的父親，第一次這般不眨眼的認真地去端詳自己的父親，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注視著父親，她看到了雙眸里都映著她影子的父親，沒有絲毫嫌棄之意，反倒有幾許期待。
印象中的爺爺與現實中的父親重疊在一起，辨不清眼前的雙眼究竟是爺爺的眼睛，還是父親的眼睛。
兩世為人，兩個名字，意外的諧音，含義竟也意外的相似，都飽含著親人的希望。前世用「越嘉」名字來恪守了自己的一生，今生要不要去銘記「莫芸」這名字？
狄莫芸的眼睛濕潤了，眼前的影子由清晰逐漸到模糊。
她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眼中的水霧，忙低下頭去。
狄亦方見她安靜的樣子，說道：「莫芸，你現在還小，可能聽不懂，以後爹再講給你聽。」
這時，忽聽到門外的嘈雜聲，「大小姐……大小姐……」聲音中充滿了焦急和慌張。
狄莫芸從恍惚中醒過神來，聽出了那是乳娘的聲音。
狄莫芸吸吸鼻子，冷靜了下來，帶著孩提的童音說道：「爹，我回去了，您忙吧。」
狄莫芸難得靈活的從狄亦方大腿上蹦了下去，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口，打開門，陽光乍泄，照耀在狄莫芸身上，滿身的光輝，通身的明亮，那麼的耀眼，耀眼得讓還坐在原處的狄亦方几乎看不清她了。
只見她許久未動，向外面看了許久，才緩緩地轉過身來，逆著光，與狄亦方遙遙相對。
狄亦方凝眉看著站在那邊的女兒，依舊看不真切，但他心裡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他的女兒如同地上長長的影子一樣高大，都可以與他平等相視。
他聽見了他女兒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清脆有力，「父親。」
狄莫芸沒有叫「爹」，而是莊重地道了聲「父親。」
她嘴角噙著笑，又像在莊嚴地昭告天下：「父親，我記住了，今生我叫狄莫芸，不肯芸芸眾生的莫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