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一漚

117. 一漚

古遠寒蒙蒙昧昧,恍若遊魂,即便尊登九五,受拜百官,其腹皮內卻仍如醉里夢裏一般無二,沒著沒落,心下無主。

想也難怪,前一日還是陡值天怒、擬斬不枉的作亂儲闈,后一刻反成了眾望所歸、丕承景命的新任國主,這般眨眼流光轉頭浮世的大起大伏,任是何具肉體凡胎骨血形器亦是遭不住的,遑論這不過總角的皇室嫡長子——這自降世至登基,一路榮適,赫奕竦秀,只消三兩日的轆轆飢腸已然教其兩目發青尋死覓活的天命貴種。

自登大寶,古遠寒依從母命,一來開喪掛孝,大赦天下;再來閉着眼壯著膽暗將古楚容三根人棍送返各家,仔細安頓。之後,其便閉門,不言不語,不睹不聞,日日昏昏然唯筷不離手,只顧著胡吃海塞,食無饜足。原本想着將那幾日無米無油的困頓摧折補將回來,孰料愈食愈虛,愈吃愈餓,那口口珍饈滴滴玉釀,入腹便化了毀天滅地、殺神弒佛的十方妖魔,盡將古遠寒煉得肉爛熬得髓枯。雞骨支床,形銷架立,反是很應了奉諱攀號、五內崩殞的景兒,偏得了父子一體、至孝至性的名兒。

至於廢后應氏,搖身一變,立時成了母儀至偉內外稱賢的一國太后。居喪期間,食難下咽睡難安寢不說,每每語及奄棄先帝,必得號天扣地,怛惋難堪,怎不叫一干不明前後的臣子深以為夫妻同心鶼鰈情真?

然則,也只有太后那兩個隨身侍女心知肚明,自家主子心思恍惚哭哭啼啼,恐是惶惶甚過凄凄,悔懼強於悼憶。然二人決絕依循內宮保命之法,瞧破不點破,裝傻賣獃,只將海底眼爛在自個兒腸子裏。

日前。

鉅燕死牢。

古楚容三人對着滿桌子酒肉,初時面上倒是不驚不懼,不冷不熱。

楚斗貞目簾一耷,抬手便往口內連送了三大碗酒,后則咂吧咂吧口唇,擰眉低道:「辭陽飯歸陰酒,瞧着眼下,我這心反是定了。」

古雲初冷哼一聲,鼓著腮瞪着眼,本想充英雄緊接着乾嚎一句「怕甚」,然則其那干雲豪氣迅指功夫便化成個悶屁,紙糊的俠客面孔皺皺巴巴倏瞬揉成一團,心虛氣短,惴惴難安,回魂細想,實在料不定幾刀下去,斷手斷腳的自己可還能忍得下疼掙得過命去。這般愈往細里尋思,古雲初身子顫得愈是厲害,待到半刻后,整個人已然一副打擺子架勢,引得楚容二人停箸定睛,仔細探看。古雲初自覺臉子掛不住,倉皇抬掌,掩面遮醜,如此一番動作下來,卻惹得另一隻手連筷子亦是握不住了。

容約見狀,倒也解意,前後斟了兩大碗酒,一手執一,徐徐往古雲初眼目前遞了去。

「於江湖,逢李兄,有樂同歡,居憂共戚,甚幸之至;於廊廟,遇聖君,愧列鵷班,得從官敘,大善之極。」一語將出,容約徑自往古雲初酒碗沿上碰個一碰,眨眉兩回,盱衡淺笑,「你我皆不過虛空一微塵,若存若亡;生死全不脫巨海一浮漚,無從起滅。倏瞬幾十載,榮華一夢富貴空身,出出入入不過槐安國,高高低低皆在南柯郡,雖為幻影,卻總歸有兄有友,有愛有憎,有得有失,有對有錯。如此一世,已不枉了,還有何生可貪何死可懼?」話畢,容約稍一傾身,似作不經意,探手往古雲初肩上扶個一扶。

「豈止豈止……眼下,尚且有酒有菜,有魚有肉,快意如斯,貪甚?怕甚?生死不過一欠伸。」古雲初聞聲,膺內也添了三分豪邁,籍著容約掌內之力,屏息止了抖,后則強作鎮定,一推酒碗,忙不迭跟容約多碰一回。

哐當一聲,爽利;咕嘟一聲,酣暢。這一時的古雲初終是得了分毫命如疾風的江湖快意。飲了滿碗,仰面朝天,任酒液自唇角直往頸窩內流,其是理也不理,只顧傻傻輕笑。

楚斗貞聞聲見狀,拊掌應和,眉一跳嘴一咧,抬聲就道:「老子不過一介武夫,尋常總不受同列待見。其口裏多稱我名望清重,願以結交;腹中常斥我不通人情,避之不及。然則那幫巨猾狗類豈會知曉,我主明目達聰,慧心識珠,無寒素不可甄拔,無滯屈不可振興;待我款誠,兄弟相稱,委我信重,千鈞以任。如此恩遇,宛若再生。」

言罷稍頓,楚斗貞緩往口內送了一大勺肥白滑爽的西施乳,吧唧吧唧細細一品,眼目微闔,尚未思忖周全,已然啟唇再道:「我這一生,於公,雖未封狼居胥,熏灼天下,然則到底先君主之憂而憂,寂寂有為,當仁不讓,單論眼下一事,若能相意而成,可分四海之功以一杯,可助萬歲之基以一礫。於私,家宅平安,妻妾溫婉,事上接下,一團和氣;而今半百,老來得子,更是享了我上半輩子從未敢想的天倫樂事……」

言及兒孫,楚斗貞音調漸低,話頭陡轉,嘖嘖兩回,連連嘆惋,「眼下,楚某是享過了非分之福,皇裔卻橫遭了無妄之災……也虧得……虧得國主含容姑息,時至今日,尚還為楚某子孫多作設想打算。如此……如此這般,楚某實感……有忝知交,愧承鴻沐……今番不論好死賴活,全依國主而定,但求功過兩清——齊肩斷手齊股斷腿又如何?熏聾灌啞挖眼割舌又如何?只當拆骨作燭、撒血染幟罷了。行刑當中,若是楚某皺一下眉,呼一回痛,都算不得個血性漢子!都對不起老子這春秋五霸戰國七雄的彪彪姓氏!」

顯然,此時的楚斗貞完全料不到受刑后的自己,將如何在床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羈留塵世二十年;亦想不到於苦楚中、於黑暗中、於死寂中,自己當是怎樣身不由己反覆思量起那些個地穴亡魂跟后廷怨靈,一刻一刻捱延著欲求速死度日如年;更加無從捉摸的是,往後的自己終是日日悔恨忠義之下,時時分別功過之間,再也沒了吃斷頭飯時候的激昂慷慨十分篤定。

然則,此皆后話,暫略不詳,只能說獄中酒是真真好酒,但凡能教人稀里糊塗的物什,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

書接當時,楚斗貞豪言一放,明眼瞧著一旁古雲初篩糠一般抖得比先前愈發厲害了。容約搖了搖眉,滿面無可奈何情態,候個一刻,深納口氣,無甚聊賴間,一提長箸便將桌上老汁雞脯肉卸了,胸骨剖了,探頭一瞧,見內里齊齊整整擺着一隻雞雛一隻菜鴿一隻鵪鶉,尚有數十雞鴨鴿卵連同專消肉積的山植雜置其間,將那老雞肚內填的滿滿當當,真真算的上「兒孫滿膛」。

「若非『有子』,若非『有愧』,楚兄那般直來直去性子,安能教人縛了手腳任由小子們往他鼻頭上堆狗屎?」

念頭一發,容約不禁輕嘆,緩上前夾了粒最小的禽蛋,往口內一遞,齒牙往複摩個兩回,心下暗嘆一聲「好滋味」,后又單取一箸,依著大小前後串了六七枚鳥卵於筷上,孩童一般於掌間旋來倒去,權當是黃連樹下弄琴,苦地自生出些樂趣來。

酒足飯飽,一通酣眠。

第二日方卯時,古雲渥的步輦已是由四名守宮將領穩穩抬到了牢門前。諸人對視,俱是無言。此刻最為不間不界恨不能遁地藏身的,當屬系在獄中的楚斗貞了——當着先前下屬的面,籍着眼下國主的口,抹眼便要坐實自己大行崩背、敗德殄義之惡名。虧得昨兒個還大言不慚指點江山,現今酒醒了,夢過了,這一心為國為民為忠為義的鐵血漢子,卻得眼睜睜瞧著一盆最臭最腥除不掉擦不凈的髒水劈頭澆個滿身,自己還得有苦難言的俯首認罪「是是是」,心裏念的唯有六月酷暑的百草穿孝「冤冤冤」。

諸人寂然候個袋煙功夫,期間聽古雲渥咳了五回,嘆了八次,這方等到了為一內衛首領押解而來的應氏。

應氏瞧瞧眼前陣仗,心下有愧,未哭未鬧,只強擰了脖頸,沖古雲渥虛虛言道:「我便伸與你脖子,你且命人一刀斬下便是,何必整些個有的沒的,專為勒掯了我?」

古雲渥闔着眼,后脊骨是半分力也使不出來,軟塌塌卧在輦上,遊絲一般的氣兒將自己說話一字一字往外頂。

「咎由自取……何敢腆顏求個好死……」

「只你一人……為國母則牽連……朝廷砥柱;為人母則……帶累自家……兒孫……」古雲渥將頭懨懨一歪,目簾一收一放,粗將牢內三人掃個一眼,「你且瞧瞧,這裏面……是孤的血親手足……孤的卸甲良將…孤的……御前…行走……哪一個,不是示心旌信……對孤表過忠的?因你…一人,調喉弄唇,顛倒是非……竟可輟心渝志,將孤身前忠義之輩……變作與禽獸相若…與虎狼同奸的趨勢小人……你這妖婦……何以向孤…交代?何敢……一死…了之?」

應氏聞聲,腔內自然然亦生了怨氣,瞧著古雲渥膏肓之相,蔑笑一聲,微啟朱唇,夾槍帶棒尖酸道:「山有高水有低,你還管得了旁人各尋頭路不成?」

「掌…掌嘴!」

古雲渥哼哼唧唧急喘了兩口氣,忙不迭沖一旁內衛招呼道。

「想你使心用幸……籠絡以植黨…害命以固位……然則歸根結底,罪在冒疾。你所求不過是出一口女子間…互相攀比的…惡氣,解一解正宮娘娘的…妒火醋意……又何需……何需扯上遠寒……孤這……孤這親親嫡子?……遠寒…我兒,聰敏仁厚,日夜兢兢,承顏順意,晨昏定省,……端方養心,言行不苟,無需訓誘,素性使然……如此難得之東宮,實乃鉅燕福祚,豈非祖先庇蔭?孤心本慰,深以為傲……自孤立其為太子始……便誠心以七廟之重相托…以四海之望相付,即便至今,仍無……反顧……」

此話一出,古雲初同應氏面上俱是一黯,欲待發作,卻掂掇不清此時此刻,說與不說,多說少說,究竟哪個更有利些。

古雲渥似不知覺,乾咳兩回,未待多言,目眶雙頰皆是透紅。眼見着珠淚欲落,古雲渥忙慌展袂,將面目往袖后一藏,縮頸塌肩,口內嗯嗯啊啊不知所謂,籍此欲為自己尋摸個台階下。

「只你……應氏……好個毒婦惡婦,累我子嗣,亂我根基……孤真真……死不瞑目!」

應氏面上稍緊,目珠急轉,瞧着眼目前情狀,稍一動念,心下已然略略有了些底氣。

「民間…有言,兒女…乃玉鎖金枷……夫妻是……歡喜冤家……」待個半刻,古雲渥撤了手,籠了袖,「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德……你這蛇蠍心腸,竟能欺瞞幼子…教唆老臣……施下辣手要孤性命……我兒總角之年,便遭親母污其名聲,待得成人,其將你那日所行思量通透,怎不得念你一句……機深禍深,好將你這…弒夫弒君的惡婆娘一通憎咒?」

話音方落,古雲渥鼻子一酸,終是不及掩藏,撲簌簌一陣淚雨急下,再開腔時,鼻音彌重。

「眼下……孤這七尺長…五尺寬的病塊子,籍諸太醫之力,卯著勁兒……同閻羅……打了商量——三更膏盡火,還需兩點燈滅;五鼓銜山月,尚得一刻破曉……孤辭世之前,隱憂重重,若不……銷解……抱恨終天……一來憂我兒年幼,仍需……外力,股肱新帝……二來恨廢后……不賢,不知悛改,唯恐……怙惡……」

「罪魁殺不得,亦…縱不得……」古雲渥兩目一闔,挺屍一般仰卧輦上,靜默一刻,直至耳孔內灌了數輪眼水,隱隱癢得不行,這方示意內衛將自己扶起,面頰一側,垂眉切齒道:「每每…念及手足……又再思憶西宮……孤這膺內恨惡……抒不得,也抑不得。」

「儘管四大牽纏……可憐……時日無多……孤終歸得分輕重論緩急……好將此事…作個決斷!」

此言一落,古雲渥一遞眼風,身前四名內衛將領已是攘袂上前,三人分拿了牢內古楚容,一人再返應氏身邊,虛虛隔個半丈,便使出一招因陀羅抓,只消一成功力,已然惹得應氏嗷嗷直叫,動彈不得。

「逼宮之行,乃大不韙,誅滅九族,萬死難恕。」

一內衛神色整肅,目不斜視,字正腔圓,宣古雲渥密旨道:「然國主遵先王之仁德,顧手足之血親,念良將之前功,體知己之投契,功過兩權,死罪可銷。」

「又思後繼,非嫡長子古遠寒不可。其母之罪難恕,幼子之辜當憐。應氏首惡,理應就戮,然子不可喪雙親於一日,帝不可負萬民於一肩。思前想後,輾轉再三,特留御筆手書一封,密托於四內衛之手。想其當日忘死護宮,捨生取義,隳膽抽腸,日月可鑒,後日定能代為監看,必使應氏內化慈母,外效朝臣,助新帝委事群僚,疇咨俊茂,任賢使能,繼往開來,固鉅燕萬年不拔之基,遵先祖百歲不世之業!」

「若查應氏暗鬼重生,再蹈覆轍,危新君,殆社稷,四衛合議,可將手書公之於眾,令應氏嘲叱於公卿,受唾於萬民,筆下泉下,必難超生。」

「至於巨惡四人,雖皆免死,活罪難脫。不糾其惡,豈非欺湛湛青天?不刑其身,何以解贍贍痛怨?」

內衛一言方盡,古雲渥已是微微抬掌,目簾一耷,緩聲自道:「爾等不仁……孤實不能……無義……孤且留下活路,至於死生,且由天定!」

「罪魁…應氏,鞭背……二十;從犯三人……削作……人彘……」

「人棍之刑……即時行刑……且叫應氏從旁觀看,鞭刑待日後再施不遲……」

此話一出,應氏經不住釘牢當場,全身上下連一毛亦不敢妄動,唯耳郭一抖,納了古雲初聲嘶力竭的詛罵叫喚,震天哭嚎。

「妖婦!毒婦!」

「你這沾染上半分便要人性命的掃把星!」

「此回我若死得了,必得夜夜擾你清夢,教你帶累我等,倒教我等代你應罪!」

……

三名內衛聞聲不亂,分毫不改顏色,只那拿了楚斗貞的將領稍一伏身,用着不高不低的聲兒,毫不遮掩道:「楚將軍,此刑雖酷,難以速決,然在下下手利落,七了八當,也不會令你多遭了辛苦。」

楚斗貞聞聲,自是感激,眉頭一蹙,先後往內衛同古雲渥處投個眼風。

「咎由自取,莫敢怨悵。況早先行軍,楚某也是槍林刀樹穿過去,肉薄骨並拼出來的主兒,斷胳膊掉腿兒的事兒,見怪不怪。」頓上一頓,楚斗貞散了全身氣力,身子一扭,逃目一邊,緩衝那內衛抱了抱拳。

「終歸……還是謝過……」

而此一時,古雲初可是擺不了甚的大俠風範,亦做不出甚好臉色了。繁霞倒暈,任大力鬼都頓不開他眉上鎖;膺上起伏,諒巨靈神也劈不斷他腹中愁。

口齒急開,只聽着他扯著嗓子哭叫道:「皇兄……皇兄……但求速死!但求速死啊!」

古雲渥一聽,愀然作色,卯足氣力欲要攢拳緊握,卻終是有心無力,施為不得,打閃功夫,只將燥吻稍開,翕張幾回,喉頭輕音眼見着便要湧出來,然靜默一刻,終是鈎貫魚鰓、箭穿雁口,戚戚然放不出隻字片語來。

一旁容約聞聲見狀,心底下禁不住犯了嘀咕,實在摸不透古家弟兄唱的到底是周瑜打黃蓋,還是關羽射黃忠。既是無解,其便只得接着低眉闔目,不言不動。

須臾之間,三內衛已然準備停當。

而古雲初這一頭仍是不見疲乏,抻著脖探著頜乾乾濕濕吼個不住,嗓子一時倒比些個梨園子弟更經折騰了。

楚斗貞被其嚎得燥煩,臉子一垮,揚眉喝道:「生便生死就死,大丈夫焉能這般懼怕?」

「你個老小子……吃了燈草灰,凈放…輕巧屁……肉體凡胎……豈有不疼不癢無知無覺的道理?」古雲初話音未落,只聽得呼喇一聲,諸人凝眉,見一內衛手起刀落,倏瞬已將古雲初右臂齊肩削下。行刀之快,嘆為觀止;落手之狠,出人意表。

那胳臂落地之後,其上所連五指尚還不明所以地連連輕顫。而那如注鮮血,則是在那行刑內衛髮腳踱出六七尺后,方才呈一線噴濺開來。

此一時,應氏的啼嚎之音反是走在了受刑的古雲初前頭。一嗓子拔個尖兒,好似穿雲箭扯著寂寂穹蒼散入洪蒙,直教漫天日月辰星皆是無蹤,整個天下跌進冥冥。

「救苦…救難……觀音大士……」

應氏這輩子,何曾親歷這般血腥,倏瞬間一雙妙目滿布金圈,身搖頭擺,顫巍巍難將自個兒放置在個得當處。只恨眼下為那內衛隔空拿住,手腳皆是動彈難得,不然,料不定其是要軟手軟腿跌墮在地,抑或扭頭拔身一路小跑。

頓個半盞茶功夫,古雲初方才大夢醒覺,臉不敢偏脖不敢擰,只斜了眼將餘光往身側一瞟,這才察覺腳邊散著根斷臂,地上淌著些新血。直到這時,古雲初才知覺到隱隱癢痛,似是為家養的不懂事的皮毛畜生試探著啃了一口,然則等不及冷臉呵斥,定睛一瞧,身前卧著的哪是家犬,明明是頭斑斕大蟲,血盆大嘴正自忙着,咯吱咯吱將那人胳膊人手好一通咀嚼。

「疼!」古雲初沒心思搜腸刮肚找些個更到位更熨帖的華麗辭藻了,眼下,其已是兩耳煞白,面如金紙,汗出如漿,血流成河。莫說一個「疼」字,即便是一個脆生生的「啊」,抑或是沉悶悶的「恩」,其也是發不出來的了。

「上……上些…瘡葯……」古雲渥再將頭殼往一旁側側,不敢多瞧古雲初。然待片刻,橫掃一眼應氏后,古雲渥膺內急火又起,直衝內衛怒聲呼喝道:「若這毒婦……嚇暈過去,你便……用些秘製藥草,教其聞上一聞。若是……仍未…轉醒……浸水、澆淋……插針…倒掛……隨你施展……其想脫殼逃罰……怕不是……山上樹荷…水裏蓄火……凈做白日夢了……」

應氏聞聲,不由得連頭皮上都冒出滿滿一層粟子來。誦四大菩薩,喚八大金剛,拜五百羅漢,念三千偈諦,可在此刻,哪個又是管用的?不求神佛帶着逃出生天,即便只是教一教怎生哭法,莫令眼淚都嚇得強憋回去不也是好的?

「這些活罪……其是代你消受的……若是喪命,亦是為你攔擋的……」古雲渥冷哼一聲,猛不丁往帕里嘔了一大口血,「孤這條命……也是…也是你…取走的……天上…地下……孤都睜大了兩眼……瞧定了你……看你……百年之後…可有葬身之地!」

應氏長喝一聲,披頭散髮自榻上翻滾下來。

一摸前膺,大不過手掌的心臟幾要跳脫出胸口;再探額頂,滿滿的冷汗像是方沐浴過一般。

兩隨身宮人見怪不怪,已然數不清這是太后第幾次自噩夢中驚醒。假作個急火火的樣子,攙扶的攙扶,遞水的遞水,輕聲細氣好言好語的從旁支應着。

應氏十指緊捉了榻沿,吞口香唾,耳孔里仍是古雲渥的那一句「孤寧陳屍荒野蟲流無斂,亦不受你擺佈同陵同穴」。

應氏吃吃輕笑,眼水汗水像是攀比著誰落得快些似的。朦朧之中,其兩目圓睜,似是瞥見些微模糊影象,一聲長吟后,徑自闔目,顫聲念叨道:「我信了……我信了……莫敢再擾了你同西宮好事。」一言方落,應氏結眉,神神叨叨自說自話著「這宮裏,越發不清靜了。明日開個度亡道場,請上千百尼僧好生禳解禳解。」

話罷,殿上兀自沉寂,只聽得一宮女的手掌為應氏捏弄的生出陣陣怪響,像極了當日死牢內,楚斗貞受刑時,前後咬碎七顆齒牙發出的令人着迷的奇特音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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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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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一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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