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南柯

第五十九章 南柯

原本待自己有禮有節的崔異,變成了一個被**所操縱的陌生男子。

而純潔善良、性子剛烈的凝香,則變成了一個精於算計的后宅婦人。

至於和自己許下百歲之約的凌准,倒是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美好如初,誠摯如初。

可自己卻變得和往日不同,再也無法坦然面對他了……

只是一夜之間。

只是一念之間。

便再也回不到往昔的時光里。

許含章只覺眼前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像蒙了層茫茫的水霧。

遇見他,也不過是一年不到的時間,卻像是已經共度了很多年,熟稔到有些久遠,久遠到有些自然了。

因了他,她漸漸學會了撒嬌,學會了吃醋,學會了如何去相信一個人,信賴一個人。原以為這一輩子很長,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從他的身上學,還有很多的道理著要等着他來教,還有夏日的新荷、冬日的梅花要同他一起欣賞,還有成堆的聘禮、零碎的家用要找他討要。

可是……

如今她只能無言以對,無顏再會。

她覺得胸腔里很悶,悶得她有些發慌,悶得她無法呼吸。

或許,這就是絕望嗎?

她很想站起身,不管不顧的從都尉府逃出,從長安逃出,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再也不出來。

可因着大悲大痛的情緒衝擊,她竟是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直接昏厥了過去。

然後,她的魂魄自身體中不受控制的脫出。

三年前,她因着爹娘的慘死,第一次無師自通的抽出了靈識。

三年後,她因着無望的將來,再一次無意識的做出了同樣的事。

「呀,你的白頭髮又多了兩根!」

「你能不能小點聲兒,也不怕把我刺激傻了?」

「不能不能不能!」

隨後,她的靈識渾渾噩噩的來到了昇平坊,來到了醫館的圍牆外。

而她心愛的情郎,就在這一牆之隔。

只要她走過去,就能見着他了。

但她沒有勇氣挪步,只木然的靠在牆邊,聽着裏頭不時傳出凌審行和凌端的聲音。

「對了,你阿兄人呢?」

「和鄭元郎去曲江泛舟了。」

「什麼?大好的春日,他居然和一個野男人廝混在一起?」

「總比成天都對着一個老男人強。」

「你這是指桑罵槐,打擊報復,綿里藏針,陰損惡毒!」

「呸!」

許含章聽着聽着,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這才是家人相處時應有的氣氛,溫馨、活潑,打打鬧鬧。

而她,本是有機會能天天體驗到這種氣氛的……

良久。

她活動着略有些僵硬的肩頸,打算悄悄離開的。

但……

眼下凌准不在。

遲疑片刻后,她悄悄的潛進了醫館里,在他的房間外停步,四處張望了一眼。

這個窗枱,是她坐過的。

那個衣箱,是她蹲過的。

石徑旁的幾排梅樹,是他為她而特意種下的。

而石凳旁的那塊空地,是他教她練刀的地方。

至於那棵長勢見好的小槐樹,則是她去年送給他的。

許多地方,都有着她留下的痕迹,都有着二人共同的回憶。

她正欲轉身離去,卻鬼使神差的瞧見槐樹下堆了個小小的螞蟻窩。

「東平淳于棼,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幹修密,清陰數畝……昏然忽忽,彷彿若夢。見二紫衣使者,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中……行可百步,入朱門……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王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冠翠鳳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俄出一穴,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她不禁想起了以前讀過的《南柯太守傳》,想起了那個一朝酒醉入夢,被請進大槐安國做客的淳于棼。

在那個夢裏,他經歷了無數的起起落落——先是大富大貴,被封為了駙馬,和貌美的公主相愛甚篤,做了南柯太守,政通人和,後來卻兵敗於檀蘿國,友人病重而逝,愛妻也撒手人寰,和他陰陽相隔,不復得見,最後因讒言而被驅逐。

待他驚醒后,遂覺人生如南柯一夢,大徹大悟,看破了紅塵,出家做了道士。

自己要不要也在槐樹旁做個夢,等醒來后,就出家去做個尼姑?

明知凌准隨時都可能會回來,但她仍是沒有立刻就離開,而是輕輕的靠在了槐樹細瘦的樹榦旁,雙眼微閉。

「許二!」

以眼下的狀態,她是入不了夢的。

所以,她只能展開一場無端的妄想,自欺欺人。

在美好而荒謬的妄想中,她看見自己答應了凌准多留幾個時辰的要求,去故鄉的死人坑裏鄭重的祭拜了爹娘和村民,然後和他一起回到長安,一起進到了崔府。

而張玉郎,自始至終都沒能找到機會算計她。

不久后,崔異的病找到了別的法子來解決,很快就痊癒了。

而她安分的在府上綉著嫁衣,順順利利的嫁到了凌家,整日都和他呆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過。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十一,來生再見了。」

片刻后,她嘆息著撫摸著槐樹的枝椏,珍重的摘下了一片又一片的葉子,等湊夠了十一片的數目,便黯然離去,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你醒了?」

睜開眼后,她看到的仍是崔異的臉。

他已帶着她回到了崔府,將她安置到她的小院裏,寸步不離的守着她。

「嗯。」

她從榻上緩緩的坐起身來。

還好,這次她是穿着衣服的,沒有一絲不掛。

「宋神醫還在府中嗎?」

她問道。

「你是身子不舒服嗎?」

崔異頗為緊張的靠近了她,伸手就欲撫上她的額頭,卻在觸到她漠然的目光后僵住了。

「讓他幫我配一碗避子湯。」

她平靜的望着崔異,「我不想真如張玉郎所說,一有孕,就哭着喊著求你納了我。」

「聽說,那個是很傷身的……」

崔異一驚,下意識就要拒絕,卻沒有什麼底氣和她談條件,只得應道:「好,都依你。」

「不要自作主張的給我換成了補藥。」

在他臨出門前,她抬起眼,漫不經心地開口。

「好……」

他腳步頓住,半晌才如夢初醒般走了出去,連門都忘了給她帶上。

「十一。」

她則如獲至寶的將那十一片槐樹葉取出,將其珍而重之的捂在了心口的位置。

從此以後,他便是她的南柯一夢。

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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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剔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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