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屍還陰

第三十六回 屍還陰

?馬車行駛在穎陰的街頭,濺起一片塵埃;路上人很少,一輛尋常馬車的經過,似乎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

從城北穿過那條直直的大道,一路行進到城南,有一個並不算多大的院落;但與其他的瓦房相比,卻是豪華了不少。馬車行進到了那宅邸門前,停了下來。

「女公子,煩請下車吧……」

車前的侍女走了下來,將馬車的帘子輕輕撥開,輕聲說道;只聽到車內一人輕嘆了一口氣,在另一人的攙扶下,緩緩走下車來。

荀采看著這個尋常的郭家院落,心中並沒有任何的波瀾,並不因為即將到來的所謂「幸福生活」而感到興奮。她看著一旁的婢女,問道:「可是要此刻去見那郭家子弟?」

「一切全看女公子的意思,」那婢女應聲道,「不過女公子現在的模樣甚是不堪,奴婢以為,還是先請去房間,稍微整理一下才好。」

「一切聽你的……」

在婢女的帶領下,荀采避開了一切有人的屋子,畢竟在這個時代,即便是寡婦,那也不太好拋頭露面的。行不過幾刻,荀采隨著兩名侍女來到了郭府的後院。

「女公子這邊請。」

侍女打開了一棟房子的屋門,想將荀采了進來,荀采無奈,卻又不能像潑婦一樣反抗,只能裝作很淡然的樣子,緩緩走進了屋子。

屋子是個很尋常的屋子,一榻一桌案,一櫃兩屏風,還有一個供人化妝的鏡台,如此模樣,荀采只覺得這裡是郭奕妻子原來的房間。

「女公子請坐,容女婢為女公子梳洗。」

時間過得很慢,但對於一個女孩化妝而言,這個速度已經算是快的了;在婢女的侍奉下,荀采梳洗,挽發,打粉,著裝,隨著一系列動作,荀採的模樣逐漸容光煥發了起來。

「女公子,你可長得真好看!」似乎是為了緩解這裡壓抑的氣氛,其中一名侍女故意調笑道,「我家主人平日喜好讀書,女公子天資聰穎,更兼如此容貌,一定會被主人器重的!」

好看……是嗎?荀采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雖然很朦朧,但那圓潤粉嫩的臉龐還是很清晰的;荀采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化妝了……似乎從懷上沐兒開始,化妝就特別隨意了。

「如果你看見了……會誇我嗎?」荀采輕輕撫摸著臉頰,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婢女並沒有聽見這句話,繼續說道:「女公子,我家主人也很是俊美,而且善解人意,你二人想來極其般配,怕後世會羨煞旁人啊!」

另一個侍女也是笑著附和,唯獨荀采心中不住地嘆息,臉上的地陰鬱令人無比嘆惋,只恨這個女孩命不好,不然這傾城之色,哪家大員不愛?

「女公子,今天是個好日子,您到也是笑一笑啊!」

「對啊,女公子這模樣,笑起來一定很好看!」

笑嗎……

荀采嘴角揚了起來,卻顯得有些僵硬,半晌,她朝身邊的婢女說道:「我原立下志向與亡夫共赴黃泉,同埋一座墳墓;然而如今卻沒有擺脫我父親的逼迫,結果弄到這種地步……心中所求卻無法實現,怎麼辦?」

婢女的手停下來了,他驚訝的看著銅鏡里荀採的倒影,怎麼這個女子到現在還在想她的亡夫?她看著另一名婢女,後者只是不住地搖頭,示意她別管這些。

「可以了嗎?」荀采輕聲問道,言語很活潑,全然沒有之前的壓抑;她緩緩站起,又朝一旁的兩個婢女說道:「你二人一人將我衣著重新裝扮一番,另一人在屋內點起四盞燈。」

點燈?而且是四盞?

「這個……女公子,重新裝扮卻是無礙,但為何要點燈?」

古人點燈,有神三鬼四之說,三是陽數,供奉神靈;四是陰數,供奉鬼怪。就連平日燒紙的時候,三張三張的也是燒給神的,四張四張的燒就是給鬼的。

荀采想在這屋中點起四盞燈,只怕……是想祭奠陰瑜吧。

「若你把我當做女主人,只管去做便是,哪裡來的這麼多問題?」

「是是,奴婢不敢!」

在荀採的吩咐下,二人連忙給荀采換了衣裝,全是新的首飾絲錦,華貴無比;又在屋子正中央擺了四盞燈。當一切處置完畢后,荀采命令他二人將郭奕請來,畢竟「夫妻」,至少也得見上一面。

屋門緩緩關上,荀采望著四盞燈出神,她跪了下來,心中默默禱告,祭奠自己的亡夫。

「郎君……切莫焦急。」

………………………………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女公子很奇怪,之前還各種不遵荀公的安排,如今卻淡然無比,難不成是在醞釀著什麼?」

「我想應該不是吧,畢竟人都要生活的,這位女公子擺設四盞燈祭奠自己亡夫,想來也是想拋下過去,重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吧。」

「如果這樣倒還好了,省了我們不少的功夫,也不用多花時間看管她了。」

兩名婢女來到了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比荀採的那個房間要更為華麗;屋子正中間端坐著一名男子,長得白白凈凈,俊美非常,雖然瘦弱,卻又比陰瑜豐腴了不少。他靜靜地看著書籍,見有人敲門而進,是侍奉荀採的婢女,連忙起身,問道:「女公子可安排妥當了?」

「回主人的話,女公子已在後院安置,如今打扮妥當,正靜靜地等候主人,只是……」婢女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女公子命奴婢在屋中點起四盞燈,依奴婢來看,是祭奠她的亡夫的……」

「陰瑜是嗎……」郭奕摸了摸下巴,隨即笑道:「此女大義,著實令人佩服。陰瑜與我相交甚篤,按理來說,此舉並不礙事。快帶我去見她。」

奴婢應聲,帶著郭奕到了荀採的房間;郭奕吩咐二人在屋外好生守候,隨即整理了衣衫,似乎害怕怠慢了荀采,輕推房門,走了進去。

燭火輕輕搖曳著,映射在牆上,照出荀采婀娜的身姿;荀采朝門口行了個萬福,笑道:「郭公子駕到,奴家不勝榮幸。」

「不敢當不敢當!」郭奕連忙制止,細細一看,竟然被女子的儀容氣質給征服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過如此而已。

郭奕輕輕的坐到了荀采對面,十分注重自己的儀容,似乎害怕哪一點不當被荀采看見;但荀采似乎並不以為意,說道:「亡夫常與奴家談起公子,言公子琴棋書畫皆異才之能;奴家這方面倒不知所以,只願與公子尋常嘮下家常罷了。」

「在下願與女公子聊天。」

………………………………

夜來了,卻又沒有持續多久,竟只那麼一瞬之間,夜便過去了;天,重新亮了起來。

「女公子之論,在下佩服之至!」這一夜雖然只是在不停的與荀采討論,但郭奕卻變得無比佩服這個女子了。此人不僅詩書禮樂樣樣精通,更是一個難得的知音;竟有那麼一瞬,郭奕突然覺得陰瑜死得太好了。

一夜的討論,荀采似乎並沒感到勞累;她朝郭奕行禮道:「郭公子與奴家相商一夜,想必疲憊不堪,不若先去休憩一會兒吧。」

荀采昨夜的各種言論徹底征服了郭奕高傲的學子之心,他不敢逼迫荀采與自己行周公之禮,只能應了一聲,在侍女的帶領下,回去休憩了。

「來人!」

聽見傳喚,門口的侍女趕忙進來,問道:「女主人,不知有何吩咐?」

依照侍女來看,昨晚上一男一女共處一間,還能做什麼事情?莫非光聊天嗎(別說還真是)?在她們的心目中,眼前這個「女公子」,已經成了她們的女主人,

「與我燒一桶熱水,我要沐浴……」說到此處,荀采似乎有些遲疑,心中似乎在惦記著什麼,最終,她嘆了口氣道:「就這樣吧。」

水很快就燒好了,荀采以不便他人服侍為由,將兩名侍女支會了出去,婢女心想她已經入了郭家,也沒什麼可看護的了,就任由她一人待在房中了。

「終於只有自己一人了……」荀采看著榻前的四盞燈出神,隱約之中似乎看見了自己去世多日的夫君,心中苦笑道:「終究還是沒能給郎君服喪夠時日啊……」

燭火輕輕搖曳著,即使是在白天,荀采也能夠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子;因為已經燃燒了一夜,燭火基本上已經快要盡了,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今日是你的頭七……只憾我這一走,沐兒能給誰撫養?還有小弟,我總是不放心他,萬一他做出了什麼出格的事情……」

「哎,父親大人也是,整日脾氣極大,如此對肝極其不好,怕過不了多久便會患上重病……希望女兒走後,父親能夠好好對待弟弟和兄長們。」

縱然討論了一天一夜,荀采終究沒有打算改嫁給郭奕;在她看來,既然自己已經生下了陰家的血肉,怎麼還能侍奉於郭家?

這……或許是一個封建女子最後的執著吧。

「娥皇牽素手,白髮予長生……長生意未盡,此恨猶負心。」

荀采從一旁的鏡台上取了敷在臉上的脂粉,玉手輕點其上,竟像一支筆一樣,在房門上輕輕地寫了起來;窗外微風浮動,彷彿是人步履的聲音一般。荀采害怕了,他並不害怕死亡,他害怕的是尋死的時候被人發現,若是這樣,那她就再也無法保持自己最後的貞潔了……

最後一個字只寫了一半,荀采停下了,似乎是害怕誤了時間;她取下了腰間的布帶,測試了一下它的堅韌程度,又從房間內找了一張略高的小櫃墊腳尖。她將布帶懸在半空中,打了個結,就在她準備將腦袋伸進去的時候,心中卻想起了各種畫面……

年幼之時,曾被父親親切對待,那時候,她覺得父親是世上最偉大,最高大的人。

逐漸長大,父親卻因為黨錮之禍的緣故遠逃海外,自己與母親兄長相依為命,雖然那時候荀家的條件比較艱苦,但一家其樂融融,並無大礙……

再後來,荀罡出生了,她雖然的到了個弟弟欣喜若狂,卻也因此失去了母親……

而後,她遇見了陰瑜,陰瑜的才氣讓她無比歡喜,雖然身體病怏怏的,但荀采那時便已決定,此生非此人不嫁;當然,沒有任何阻礙的,她成功了。

可惜……父親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一樣是個聽自己話的中年人,而是一個一意孤行的小老頭,活生生的將自己的女兒朝懸崖上逼。

最後……直到現在,一個十九歲的生命就將隕落;生命之快,瞬息萬變,竟無法與自己的人生搏鬥,戰至最後一秒。

也許,這便是一個女子的可悲與無奈吧……

「沐兒……娘親無情,只願你能與小弟一起,平安快樂……」

四盞燈燃燒盡了最後一絲油,終於熄滅了;人的一生不正因為如此?照亮了,卻在最後一刻即將熄滅之時,綻放出自己最耀眼,卻最微弱的光芒,如何不令人嘆惋?

微風自窗外襲來,刮動著寫在門上的粉塵,那上面寫著三個大字,是一個女子對世俗不公的吶喊,卻也是她這一生最有價值的體現……或許多年之後再來觀望,只是一抔黃沙,流逝于山河之中——

屍還陰。

將屍體,還給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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