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五 對不起(八千大章)

一千三百七十五 對不起(八千大章)

?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路,但是走過去的時候,卻不由自主的讓蕭如薰想到了當初第一次和朱翊鈞見面的時候。

那個時候,自己好像比現在要小心翼翼的多了。

現在,身份好像變了。

蕭如薰看到了一個形容枯槁滿頭白髮的病人躺在床鋪上,費勁的睜著一雙眼睛,往他這邊看。

四目相對,蕭如薰恍惚間有一種時空穿梭的感覺。

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他還是很豐滿的,很富態,而現在,就像是丐幫弟子一般的瘦弱。

腳步頓了一會兒,蕭如薰又邁開了腳步,走上前,將地圖放下,坐在了朱翊鈞的床邊,將他的手從被子中拿出來,一握之下,瘦骨嶙峋。

「找了最好的醫生和最好的藥材給你進補,怎麼變成了這幅油盡燈枯的樣子?這樣下去也要不了多久,你就沒救了。」

蕭如薰給他把手放回了被子里,給他蓋好了被子。

這些年蕭如薰也慢慢自學了一些醫術本領,基本的號脈是掌握了。

「沒救就沒救,朕早就沒救了,只是一直沒看清楚而已,蕭如薰,你也老了。」

朱翊鈞呵呵的笑了出來,聲音就像是從破掉的管子里露出來的風聲一樣,很難聽。

「我都四十八歲了,再有幾個月就四十九了,馬上就是知天命的年紀,如何能不老?」

蕭如薰緩緩開口道:「你才是真的老,你也就比我大七歲吧?我還滿頭烏髮,你都全白了,這些年,我也不曾虧待你,好吃好喝的供著你,給你花的錢全是我的內帑支出的,你變成這副模樣,還真是對不起我花的那麼多錢。」

「朕變成這副模樣,不也都是你害的嗎?」

朱翊鈞平靜的開口道:「二十一年不見了,你一上來就怪罪朕,你難道就不想對朕說的別的嗎?你可是狠心奪了朕的江山啊,哈哈哈,奪了朕的江山的人,就這樣坐在朕的面前,怪罪朕花了太多的錢,這應該嗎?」

「怎麼不應該?」

蕭如薰面色平靜:「給你那麼好的條件,就是想讓你多活幾年,結果,你才活五十五歲,太對不起我花的錢了。」

「給朕那麼好的條件?」

朱翊鈞搖了搖頭:「你給朕什麼條件了?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你把朕囚禁在這玉熙宮裡,可把朕給憋壞咯,朕也是個男人,問你要幾個女人玩玩你都推三阻四的,怎麼,你還怕朕再生孩子向你奪回皇位?」

「我會怕這個嗎?」

蕭如薰也笑了:「我是怕動手殺掉那些被你睡過的無辜女人,就被你睡幾次就要被殺,這未免也太可憐了,我實在是不忍心,再者說了,令尊隆慶皇帝陛下就是死在女色上,你該引以為戒。」

「你不忍心,哈哈哈哈,你不忍心,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你要是不忍心,你會奪了朕的皇位?」

朱翊鈞費力的笑了出來:「朕一直都在等你啊,等你回到京師,來救出朕,幫朕奪回皇位,殺掉沈一貫那個奸賊,給朕出口惡氣,給宋應昌公,給趙志皋公報個仇。

朕等著給你做大明的郭子儀,準備跟你君臣兩相得,準備跟你一起譜寫佳話傳於後世,準備讓後人知道大明有朕這個皇帝和你這個大將,大明無憂矣。

結果呢?朕聽說沈一貫被殺了,朕很高興的,朕等著你,等著要給你封賞,等著要給你永世富貴,然後他們過來告訴朕,大明亡了,大秦建立了,皇帝不是朕,是你蕭如薰,哈哈哈哈哈……」

朱翊鈞笑了起來,笑著笑著,還忍不住的咳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咳,臉都漲紅了,蕭如薰趕快將他扶起來給他順氣。

「還嫌死的不夠快?笑得那麼用力,小心咳死你!」

「哈哈……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

朱翊鈞終於喘上了幾口氣:「咳死就咳死,到了這個地步了,朕還怕什麼?朕什麼都不怕了,蕭如薰,你知道不知道,朕剛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以為,是個笑話,他們把朕送到玉熙宮裡關起來,朕也覺得是個笑話。

朕覺得不對啊,你是個大忠臣啊,你為了朕披肝瀝膽,血戰沙場,為朕做了那麼多,打了那麼多勝仗,不應該啊,你怎麼會造反,奪了朕的皇位呢?

朕不相信,朕要你親口說,朕要聽到你親口說出來,蕭如薰,朕等這句話等了二十一年了,朕要聽你親口說,你造反了,你推翻了大明,你奪了朕的江山,你要親口說,朕才相信。」

蕭如薰沉默了一會兒。

「都到這個時候了,現在已經是大秦隆武二十一年了,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當然有!朕要的是一句準話,朕等了二十一年,朕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是萬曆還是隆武,朕要的就是這句話,朕要你親口承認你造反了!」

朱翊鈞非常堅持。

「先不說這個。」

蕭如薰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就說說,你說,你要讓我做大明的郭子儀,你要和我君臣兩相得,你要和我譜寫一段佳話傳於後世,這話你信嗎?你親口說出來,你信嗎?」

「信啊,為什麼不信?唐朝能有郭子儀,我大明朝就不能有你蕭如薰了?朕為什麼不相信?那個時候,朕覺得你是朕唯一的……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朕從沒有那麼相信過一個人,還是一個武人……」

朱翊鈞靠在蕭如薰的身上抓住了蕭如薰的手:「可是朕最相信的這個人,卻背叛了朕,朕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難怪你會被沈一貫算計,難怪……」

蕭如薰笑了出來:「是不是張居正把你呵護的太好了,讓你沒有那麼大的危機感?朱翊鈞,五十萬軍隊,那個時候,五十萬軍隊,大明全部的軍隊都在我手上,都聽我的號令。

朱翊鈞,你聽清楚了嗎?是五十萬軍隊,戰將千員,大明全部的精銳軍事力量,他們都聽我的號令,我要讓你重新做皇帝,你看著大明全部的精銳軍隊都掌握在我手裡,你放心嗎?你能忍受得了嗎?

就算你能,你的兒子,那些文臣們,他們還能繼續容忍嗎?容忍我一個武人執掌那麼大的權柄,他們能容忍我踩在他們頭上?你知道我是否願意放下兵權嗎?你知道我手下的將軍們願意看到我放下兵權嗎?」

朱翊鈞沉默了一會兒沒說話。

「他們不願意的,我也不願意。」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朕做不到?」

朱翊鈞盯著蕭如薰的眼睛。

「人就是如此,你也是人,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任何走到這個位置上的人會放棄一切,我也不相信你會相信,你現在這樣說,但是當你真的處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時,你就不會這樣做了。」

蕭如薰搖了搖頭。

「你就這樣不相信朕?」

「一個連自己的母親都無法應付的皇帝,你讓我如何相信?連臣子兵變都察覺不到的皇帝,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蕭如薰冷笑一聲,接著說道:「我在那個位置上,進一步是天下至尊,退一步,是無底深淵,我的家人和朋友還有兄弟們會因此而死,一定的,沒有例外,別和我說郭子儀,朱翊鈞,千古只有一個郭子儀,不會有第二個。

我在江南殺了那麼多地主士紳豪強,從他們手裡奪土地奪錢財,我要是讓你重新做皇帝,我會死的,我會死的非常慘,被夷滅十族都有可能,你覺得我會放棄嗎?」

「你什麼時候開始有的不臣之心?」

朱翊鈞沉默了一會兒,問出了這句話。

「記不太清了,或許是在我逃出京城南下的時候,或許是在更早之前,在緬甸的時候,我記不太清了,但是我真正下定決心,還是在北京城外的盧溝橋大營里,我下定了決心。」

「下定決心要背叛朕?」

「不,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從未效忠於你,我效忠的是這個國家,代表這個國家的一切,我所在意的只有這個國家的未來,而不是你一個皇帝。」

朱翊鈞抿了抿嘴唇。

「朕即國家。」

「所以我當了皇帝。」

朱翊鈞愕然。

「只要這片土地上的億萬子民可以繼續繁衍生息,這片神州大地可以繼續繁榮昌盛,那麼到底是不是大明朝,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蕭如薰說完,朱翊鈞嘆了口氣。

「說白了,你不就是想做皇帝嗎?」

蕭如薰沉默不語。

「做皇帝好啊,能享盡天下榮華富貴,能享受最好的最好的東西,誰不想做呢?」

「對啊,誰不想做皇帝呢?但是誰都能做皇帝嗎?誰都能做得好皇帝嗎?」

蕭如薰拿起了那幅隆武十九年完成的大秦疆域全圖,將朱翊鈞扶起來靠著自己坐著,然後將地圖慢慢的在朱翊鈞面前展開了。

朱翊鈞的眼睛慢慢的瞪大了。

「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來,我沒有一天曾懈怠過,我沒有一天忘記我想要做皇帝的目的是什麼。」

蕭如薰指了指遼東:「隆武元年下半年,遼東亂起,我派兵蕩平了建州女真,建州女真逃入朝鮮,使朝鮮幾近亡國,我再次派兵進入朝鮮,拯救朝鮮,再造其宗廟,朝鮮遂對大秦心服口服,對我心服口服。」

「朝鮮是中華第一藩屬,朝鮮服了你,算是你的本事。」

朱翊鈞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

「隆武元年末,西南播州土司楊應龍造反,我派兵數萬南下播州,一月蕩平楊應龍,在西南駐軍,挑唆西南土司內亂,隆武四年,西南爆發大亂,我派兵南下鎮壓,將主要土司一掃而空,廢土歸流,設立州縣鄉,完全將西南之地掌握。」

「西南之地自古以來就不曾為中原王朝真正掌握,多是羈糜治理,你能全部掌握,費了不少心思和人命吧?」

蕭如薰點點頭:「費了不少心思,做了不少準備,但是都不重要,他們已經成為歷史了。」

蕭如薰又把手指向了日本四島。

「倭國,大逆不道,主動挑釁,我一怒興兵滅掉倭國,倭國已亡,大秦東海之畔再也沒有任何威脅。」

「我倭國主動進犯朝鮮,讓我朝花費大量功夫才將之打退,那一戰也是你打的,還是朕頂住壓力支持你打的。」

朱翊鈞看著蕭如薰,蕭如薰撇撇嘴:「知道了,知道是你支持我打的,但是我打下來得到最大好處的不還是你嗎?接著看,隆武六年,我下令軍隊進攻河套和青海。

將套虜和青海土默特一掃而空,將你的大明一直沒能收回來的河套收回來了,還把青海得到了,當初為了河套,你爺爺可殺了不少人,還把曾銑給殺了,我就是利用了曾銑的謀划,將河套一舉收復。」

感受到蕭如薰似乎是在嘲諷自己,朱翊鈞皺著眉頭老大的不滿:「其實你北伐土默特之後,朕就是打算修養幾年安排你去收復河套恢復主動權的。」

「空口白說誰不會,我可是實實在在的做到了。」

蕭如薰還指了指青海:「我還順便把青海拿下了,就像一把尖刀插入了西域腹地,後來在這裡的察合台國葉爾羌國還有拒不接受大秦統治的烏斯藏也被我以此為起點消滅掉了,現在整個西疆都在大秦的治理之下。」

「那要多少錢多少兵馬啊?」

朱翊鈞終於有些動容了。

「這也不算,北邊,整個大草原,你看看,從長城到北海,這全部都是我打下來的,我在蘇武牧羊的北海,把喀爾喀汗的腦袋砍了下來,並且立了碑,做了傳,將這碑變成大秦的北疆。」

「這裡,你祖宗永樂時代開始放棄的奴兒干都司,我已經全部恢復,左翼蒙古被我討平,察哈爾汗布延那可是正宗的鐵木真後代,被我殺了,除了一個科爾沁,其他的都被我滅了。」

「還有這裡,瓦剌四部,當年打到北京城俘獲了你祖宗英宗皇帝的也先的後代,被我蕩平了,這一大片土地被我收入囊中,一半人被我殺了,一半人被我打成苦力修築城池修路,算是給你祖宗報仇雪恨了吧?」

蕭如薰伸手指來指去,朱翊鈞愕然發現他的大明朝已經被蕭如薰擴充了整整一大圈,東南西北全方位擴充,大秦變得非常強壯,肌肉壯碩。

「你哪兒來的那麼多錢那麼多兵馬?」

朱翊鈞費解的看向了蕭如薰:「你到底是怎麼駕馭群臣的?」

「很簡單,不聽話的就殺掉,還要借著各種名義發動各種政治鬥爭,然後殺掉我想殺掉的人,隆武元年,趙世卿你還記得嗎?」

「記得,背叛朕的混帳。」

「對,我讓他做了幾個月的戶部尚書,隆武元年的四月,我派人暗殺了他,然後以此為借口,發動了一場大清洗,將全部那些你留下來的臣子殺的殺趕走的趕走,整個朝廷剩下來的基本上都是我的人了。

包括你留下來的那些勛貴,我也沒留,基本上全都殺了,他們的財產我全部拿在手裡,你們皇族的皇莊和地方產業我也全部拿在了手裡,加上剷除地方士紳豪強得到的錢,我真的很有錢。」

朱翊鈞聽的一愣一愣的。

「你怎麼敢這樣做呢?天下會不穩的?誰來做官?」

「你知道今年有多少幼童入蒙學讀書識字嗎?」

「幼童,蒙學?」

朱翊鈞滿臉疑惑。

「對,一千零六十四萬。」

蕭如薰說了一個數字,叫朱翊鈞驚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多少?一千萬?」

蕭如薰點頭。

「我剷除了那些士紳,將教育普及到了全民,我要儘可能的讓更多人受教育讀書識字,受教育的人越多,教育越平民化,主動權就越是掌握在我的手裡,而不是士紳手裡,明白嗎?」

「天啊……」

朱翊鈞有點佩服蕭如薰了:「這你都能做到,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記不清了,從萬曆二十六年我決定進行土地改革剷除士紳開始,殺掉的總歸是有一百多萬,但是你知道到隆武二十年全大秦有多少人口嗎?」

「多少?」

「一億六千萬。」

朱翊鈞再次震驚了:「那麼多?」

「可不是?就是那麼多,一億六千萬,我殺掉了一百多萬人,讓更多的人解開了束縛,得到了土地,他們大量繁衍生子,我還把士紳家裡藏匿的戶口揪了出來,把寺廟道觀里的和尚道士逼著還俗,把墮民賤民加入民戶籍。」

蕭如薰如數家珍般的把自己這二十年來做的事情都說了一遍,朱翊鈞一邊聽,一邊震驚,到最後,他都快麻木了。

他有些疲勞的靠在蕭如薰的身上,脖子也撐不住自己的頭,於是將頭放在了蕭如薰的肩膀上。

「你這個造反篡位的逆臣居然做的比朕要好那麼多,這下子,以後的史書評價朕,一定是以嘲諷為主吧?會說朕是個無能庸君吧?」

「我會讓他們用儘可能中肯的角度來評價你的,但是……」

蕭如薰收起了地圖,開口道:「你不僅鬥不過群臣,連自己的母親都鬥不過,兩次機會你都抓不住,我再如何讓他們美化你,被奪了江山的也是你,事實如此,這一點我無能為力。」

「朕知道,朕知道自己是個庸碌無能之人。」

朱翊鈞苦笑了一陣:「早些年張師傅輔佐朕,給大明開創了一個好局面,之後,朕覺得張師傅管束朕太嚴格,對朕太嚴厲,完全不在意朕的顏面,朕就有點恨他。

等他死了以後,那些混帳挑唆朕,說張師傅貪污腐敗,過著皇帝的日子,想篡位,所以朕決定對張師傅動手,可是後來朕發現,那些混帳加給張師傅的罪名,基本上都是編造的。

他們說張師傅……有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和更多的地產,可是朕派人去抄家的時候,整個張家全部的財產加在一起……才……才二十幾萬兩銀子,而他給朕留下的國庫里,有六百萬兩銀子。

朕就知道了,朕給那些混帳耍了,被騙了,對自己的恩師,對扶著自己一路走來勤勤懇懇,把命……把命都給搭上的張師傅,朕還差點想要開棺戮屍,你說你不信朕,你怕朕負了你,朕也無話可說……」

朱翊鈞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起來,眼淚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朕這一輩子,沒做成什麼大事,連小事也做不好,想親政,想學著爺爺搞大禮議分裂群臣,朕也搞了一個國本之爭,可是結果,朕什麼也沒有得到,錢,沒得到,權,沒得到,到頭來,被沈一貫政變囚禁,還叫你把皇位給奪了……

朕知道自己是個無能庸碌的人,朕知道自己遠遠不如你,朕知道現在天下百姓過得很好,國家更強了,更富了,沒有北虜了,百姓吃得飽了,能上學識字了,有土地了。

朕知道全天下一定沒有一個人懷念大明,一定沒有一個人會想起朕,朕就好像不存在一樣,以後,也只是在史書里會被提起,還是一個荒唐的人,但是蕭如薰,朕問你,在你造反之前,朕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朱翊鈞抬不起頭,便伸手抓住了蕭如薰的手:「有,還是沒有?」

「……」

蕭如薰抿著嘴唇,拚命的想要回想一些他對不起自己的地方,但是思來想去,卻什麼也沒有想到。

「你沒有對不住我。」

蕭如薰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所以,你奪了朕的江山,你囚禁朕二十一年,你對不起朕,對不對?!」

朱翊鈞更用力的抓住了蕭如薰的手,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似乎用盡全力的抬起了自己的頭,死死地盯著蕭如薰。

蕭如薰目視前方,沒有轉頭。

「回答朕,蕭如薰,你對不起朕,對不對?!」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牙,身體劇烈的顫抖著,面色漲紅,呼吸十分急促,那瘦弱枯槁的身體里似乎全部的力量都被激發出來了。

蕭如薰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

對不起他?

是這樣嗎?

他沒有對不起自己,而自己奪了他的江山,囚禁了他二十一年,沒給他自由,沒和他見面,讓他在這個玉熙宮裡度過了二十一年。

他沒有瘋掉真的很了不起。

他難道一直都在等著自己向他道歉?

自己有什麼需要向他道歉的地方?

大秦不如大明嗎?大秦沒有比大明更好嗎?大秦的百姓沒有大明的百姓吃得飽穿的暖嗎?他們沒有大明的百姓有錢嗎?

女真還會入主中原嗎?華夏還會死掉那麼多人嗎?還會沉淪下去嗎?還會飽受屈辱嗎?

自己到底哪裡對不起他?需要向他道歉?

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可是自己為什麼不敢正視他呢?

為什麼不敢和他對視,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我沒有對不起你。

沉默了好一會兒,蕭如薰忽然想明白了。

自己對得起全天下人,唯獨對不起他。

僅僅只是私人意義上的,對不起他。

因為一個信任與背叛的事情,對不起他。

僅此而已。

他也快死了,說一句對不起,沒什麼大不了的,對吧?

蕭如薰覺得自己應該這樣說。

只是對他個人,對他這個人,不是以他明朝皇帝的身份。

蕭如薰說服了自己。

於是他開口了。

「對,我對不……」

吐出三個字,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蕭如薰便感覺自己的右邊肩頭一沉,右手臂上的力道陡然一松。

「……起你。」

最後兩個字沒說出口,蕭如薰不確定朱翊鈞是不是聽到了。

但是前面那個『對』字在這整句話裡面佔據了很重要的地位,意味著自己承認了這句話的存在,承認了他所說的事情是對的。

他應該能理解吧?

應該吧?

蕭如薰忽然笑了出來。

「你說你,你說你要和我對著熬,看誰能熬的過誰,現在我還活著,你就熬不住了……你……你都熬了二十一年了,再熬幾分鐘,不行嗎?一分鐘也可以啊,三十秒也行,十秒,五秒,三秒,你不就聽到了嗎?」

蕭如薰感覺自己的眼前模糊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但是總覺得一陣巨大的悲傷籠罩了自己。

「二十一年了,你等了我二十一年,不就是為了這句話嗎?現在我要說了,你卻沒聽完,你說這怪誰?肯定不能怪我,絕對不是怪我,我已經打算跟你道歉了,你自己沒聽到,你能怪我嗎?」

「我都要跟你說我對不起你了,我都要說了,你就不能再撐一下,就一下,你不就聽到了嗎?好歹給我一個回復,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全天下,我唯獨對不起你,所以我這不是跟你道歉了嗎?」

「你幹嘛那麼趕啊?趕著投胎啊?你要投到哪家去啊?啊?那麼急,那麼快,好歹給個響聲啊,你這叫我如何是好,我這輩子都沒有那麼想要給人道歉過,就你一個,你還不讓我把話說完。」

「有意思沒意思,啊?就那麼一下下,讓我說出來,讓你聽到,讓我心裡好受一點不行嗎?你以為我真的忘了你?你以為我真的不在乎你了?把你放在宮裡,就是因為你是我的一塊心病,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我早把你丟到濟州島去了。」

「可是為什麼就……為什麼就不等等……」

蕭如薰感覺自己的眼眶裡湧出了很多的水,眼眶裡盛不下了,就全都湧出來了,劃過了臉頰,全部落在了衣角和地面上,一滴一滴的,一點不給大秦皇帝陛下留面子。

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從滴連成了串,蕭如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裡面為什麼會流出那麼多的水。

從稱帝開始,自己從未哭過,這一點是肯定的。

這一天不會要把之前二十年的淚水全部流干吧?

蕭如薰還有這樣的小小的擔心。

「你死的一了百了了,你去投胎了,我呢?還有兩個字,你讓我跟誰說?對不起,你要我跟誰說?啊?除了你,誰敢聽我說這三個字?從皇帝嘴裡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容易嗎?」

「我問你話呢,我容易嗎我?啊?我是造反了,我是奪了你的皇位,可我除了你之外,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就你一個,你還不讓我好好道個歉。

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要來給你道歉,你倒好,活著要我給你擦屁股,死了也要給我添堵,你說你有意思嗎?嗯?你說啊!你倒是說啊!你說啊!」

蕭如薰把臉轉向一邊,用袖口去抹自己濕漉漉的眼眶,想要將眼眶擦乾,但是卻無奈地發現這是徒勞。

怎麼擦,都擦不幹。

當他發現這件事情之後,他放棄了,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徒勞的,所以就乾脆放棄了。

任由眼睛不斷的出水,不斷的出水。

「你讓我說對不起,我說了,對不起,我說了,我對不起你,我就對不起你,我只對不起你,但是你又聽不到!那我說那麼多對不起有什麼意義啊?你告訴我,意義何在?我說對不起,你能聽到嗎?」

「你聽不到了,你真的聽不到了,但是我答應了你,所以我要說,天子,一言九鼎,我對不起你,朱翊鈞,我只對不起你,我蕭如薰這輩子沒對不起過任何人,就你一個。

所以,對不起,別怪我,對不起,但是我必須要這樣做,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沒有,真的沒有,你讓我怎麼走?路都被堵死了,不存在路了,我只能自己走一條路出來,我沒有選擇……」

蕭如薰把手舉起來,放在了朱翊鈞漸漸變得冰冷的手上,抓住了他的手。

「就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不起,對不起,對……對不起……對不起……」

喉頭哽咽,蕭如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任由自己的眼淚肆意流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隆武二十一年正月初一,西元1618年,前明廢帝朱翊鈞,卒。

他被關起來的時候,是靜悄悄的,沒人知道。

死了以後,也是靜悄悄的,甚至沒有人給他發喪,沒有人給他籌備後事。

周曜被蕭如薰喊了進來,蕭如薰面色冷靜的告訴他朱翊鈞死了,要周曜找一副棺材,將朱翊鈞的屍體整理乾淨裝進去,葬在紫禁城內的景山上。

在那裡豎一塊碑,碑上就寫『朱翊鈞之墓』,然後寫下時間,別的什麼也不要寫。

然後就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再也不要提起。

周曜什麼也沒有問,一切照做,只花了半天功夫就完成了,還是靜悄悄的。

蕭如薰就和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回到了彩雲身邊,握著她的手,享受著這份只屬於他自己的溫馨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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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1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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