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窗外院子裏的香樟樹,一年長過一年,如今已成參天巨木,樹葉茂密,遮天蔽日的,縱是這盛夏時日,院子裏也是極陰涼。

陳曦輕輕撥弄手裏的佛珠,眼眸望着緊閉的院門,希望它突然打開一次,好讓她看一眼那個人,看他過得好,娶妻生子封侯拜相。

可惜,門外鑼鼓喧天,而那門,關了多年,將她與他隔在了千山萬水之間。

這個念頭一過,她不由得自嘲,門是她關上的,如今又生出如此痴妄,實在不該。

「夫人,前院送來了宮裏賜下的金果,奴婢去給您洗洗。」翠兒提着竹筐走過來,故意將竹筐遞到她面前,將竹筐金帛內的果子露給她看。

陳曦哪裏不知她想要表達什麼,無非就是告訴她,那個人關心她,思念他,她又豈能不知,正因為心知肚明,她才將自己關在這四方的院子裏,避而不見。

「翠兒,我累了,扶我回去,果子你自己吃了吧。」她從樹蔭下的貴妃榻上站起來,慢慢往屋子挪,自從那年跌入冰湖,受了風寒,她的身子骨就一直不利索,如今更是連走路都費勁了,步子邁得大一些,就刺痛不已。

「夫人,二爺吩咐了,一定得給您吃,宮裏就賜下了這麼一筐,二爺全給您了。」翠兒跺腳,眼淚都要下來了,但陳曦彷彿沒聽到般,一步步的走着。

她要燈枯油盡了,何必再拖累他,這一生,他被自己拖累得還不夠多嗎?

外面的鼓樂響了三天,喜氣洋洋的,陳曦心裏也替他高興,這麼多年了,他終於要娶妻了,唐家長房就兩男丁,他若再不娶妻,就要絕後了。

娶妻了好,極好,她也可放心了。

第四天,院門被打開,她正站在窗前看院裏的六月雪,如今正是花期,開得極為繁茂,花朵兒白如雪,嬌嫩欲滴,惹人憐愛。

聽到聲音,她望去,只見院門外走來一十七八歲的男子,長得與他有兩分相似,卻無他身上那股溫潤俊逸,容貌也不及他好看。

男子走到她面前,噗通一跪,「母親,兒子玉行給母親請安。」

握在手裏的佛珠『哐啷』掉落,線斷了,珠子撒了一地,她愣愣的看着男子,「母親?」

「母親禮佛多年,可能不記得玉行了,以前您救過玉行,二叔將玉行過繼到父親母親名下,將來侍奉母親終老。」

陳曦什麼都聽不到,腦海里一直回蕩『過繼』兩字,前兩天的鑼鼓喧天喜氣洋洋不是他娶妻?他竟給她過繼了個兒子?

「他?」後面的話,卡在喉嚨,竟說不出來。

「二叔說唐家不可無後。」

不可無後,所以他給她過繼了個兒子,而不是娶妻生子嗎?

世上為何會有如此痴傻的人,她恨,恨她們將她推到如此境地,恨那束縛人的禮教,恨自己太過絕情,太看不開。

心口撕裂般的痛,喉嚨湧上一股甜腥,她忙用手絹握住嘴,強將將要吐出的鮮血咽了回去,「起來吧,他對你有什麼教誨,照做便是,我這裏不需要伺候,你下去吧。」

唐玉行嘴角動了動,似乎還有話要說,但陳曦卻轉了身,不再看他,孤寂落寞的背影,讓他堅定了日日晨昏定省的決心。

陳曦一生無兒無女,也沒教養過孩子,唐玉行當年被她所救,如今成了她的嗣子,倒也孝順,日日晨昏定省,常陪她說說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常說起他的事。

看得出唐玉行與他極為親厚,口口聲聲說我二叔如何如何,在他心裏,二叔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崇拜之情溢於言表。

他就是這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可惜遇到了她,這一生,唯一對不起的人,便是他了,這份情,不知要如何去還。

日子,一日日的過,陳曦已經習慣這個嗣子在她耳邊說他二叔如何如何,突然有幾日,他沒來,陳曦有些着急,但她不會主動問。

翠兒見她等了又等,不忍心,偷偷溜出去看,回來的時候眼眶是紅的,翠兒跟了她二十多年,她眉梢動一下,她就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翠兒,發生了什麼事?」

翠兒似乎是得了囑託,起初不肯說,陳曦要將她趕走,她才哭着說:「二爺,二爺戰死了。」

轟的一聲,陳曦一顆心跌入谷底,腦子一片空白,「你說什麼?」

「夫人,二爺,二爺戰死了。」

陳曦感覺不到痛,她大步往外走去,眼裏已蓄滿淚水,他怎麼能死,怎麼能死!

多年沒出佛堂,外面的路卻依舊沒變,她循着記憶,拐過游廊,當看到廊檐上掛的燈籠換成了白色,她再也走不動,從階梯上栽了下去。

「夫人,夫人……」

只聽到翠兒焦急的叫聲,之後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醒來的時候,唐玉行正細心的詢問大夫,見她醒來,忙輕聲問:「母親,感覺如何?」

陳曦伸出手,她的手早已骨瘦如柴,纖細得不成樣子,「扶我去見他最後一面。」

「好。」唐玉行吩咐翠兒上前來扶。

他的靈堂佈置在東院,這些年他一直住在那裏,來到東院,靈堂前沒什麼人在哭喪,弔唁的也沒有,她站在門口,吩咐人不要進去,她想一個人好好看看他。

唐玉行與翠兒對視一眼,揮退了下人,兩人親自守在門口。

陳曦踏進靈堂那一刻,便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

她這一生,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他,唯一的遺憾就是從未對他說過那句話。

走到棺槨旁,扶著棺槨,十年後,第一次見他,他還是那麼年輕,沒有留鬍子,五官還是那麼精緻,只是嘴角卻沒有微微上揚,他嘴角上揚的樣子最是好看,似笑非笑的。

他的頭邊放了盆山茶花,是玉雕的,當年初嫁入唐家始為唐家宗婦,她送給他的生辰禮物,上面還刻着八個字,祝君長健,歲歲年年。

沒有署名,不過在八字一旁,多了幾行字,是他後來刻上的。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舊寒,是陳家被抄家,父親母親鋃鐺入獄那日她為自己取的字,舊日之寒永生莫忘!

「淮征,你說我若死了,你便不獨活,你不在了,我又怎能偷生?來生,我還你這份情,可好?」她伸手觸摸他的容顏,第一次,第一次觸摸他的容貌,這一次再也不用聽別人說她不知廉恥勾搭小叔了,也再也無人指着她的鼻子說奸臣之女傷風敗俗,再也無人說商戶之女亂世家血脈。

因為,他不在了,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只是,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他身邊,哪怕她是那麼的希望與他死後同穴,但不能,她不能污了他的名聲。

再回到佛堂,她已沒了生氣,是真的燈枯油盡了,躺在織金的錦榻上,眼前彷彿出現當初相遇的情形,那時她十三歲,還沒嫁到唐家來。

陽光正好,微風徐徐。

陳曦這一生,有三恨。

一恨,聽信讒言遠離外祖,學着世家貴女們裝清高看不起阿堵物,傷了外祖父的心。

二恨,更喜歡世家出身的姨娘,遠離生身母親。

三恨,沒早一點認識他。

終究,這一生要結束了,如果有來世,她一定要爭一個滿堂彩春江紅。

陳曦,字舊寒,生於崇新十六年,卒於承泰十一年,享年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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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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