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出去!把門給我帶上!」優年尖聲叫道,門立刻被關上。

那種視下屬如無物的態度是如此熟悉,像有什麼東西將房凌光敲醒。他以前就是這種醜態嗎?被小不點抓到才終於意識過來。他仗着自己的地位、職務、脾氣,將內心的不滿遷怒到別人身上。小不點是第一個敢告訴他「停」的人。

他將雙手抽出,後退一步,與優年拉開距離,頭腦清晰了起來,體內的怒火轉成決心。

「優年,你聽好了。你做過的事,每一件都會留下痕迹,你怎麼抵賴也沒有用,因為那些痕迹是留在你心上的。我本來是要來為小不點砸爛你的辦公室、把你拖出去當眾自首,我也絕對做得到。但我忽然明白小不點不會希望我這麼做……你好好想一想吧!」

他甩門離去,留下優年僵立原地,緊握的雙拳不住顫抖。

優年很想請假,但是不服輸的個性讓她自問:請假幹嘛?不病不痛的,又是新聞熱檔期,昨天直播還火起來,上頭要她「乘勝追擊」,她突然躲起來幹嘛?

她恨恨地把桌上的企劃案推開,助理的聲音從通話器傳來:「優主播,昨天那位……呃……襄知……呃,先生?他想見您。」

本來總叫她優姐的助理,現在聲音里都有些興奮的發顫,優年倏然起身。襄知來找她?

「叫她進來。」

不知道該準備什麼表情,優年看見襄知卻止不住吃驚,對方不是單獨一人,手上還牽着一個小男孩。

才大約六、七歲吧,唇紅齒白的,像襄知一樣漂亮。小男孩眼睛卻很嚴肅,直直盯着她瞧。

本來聽到襄知這兩字,心頭冒上酸澀的汽泡,又恨又怒又嫉妒又有些不甘心,現在忽然多了一雙稚氣卻清明的眼睛,讓她什麼話都卡在喉中。

「你這是……」

襄知卻只是微微一笑。小男孩放開手,直接向優年走來,她差點後退一步;男孩繞過她,來到牆上掛的一幅現代油畫下。

晦澀的底圖是黑色與棕色的層迭,半似地下隧道,又像渾沌的夢魘,右上方有一團火,被黑暗襯得鮮血般驚人,左下方是三個大小不一的汽泡,似乎在與火焰遠遠對峙。

小男孩頭抬得老高,看了足足二十秒。優年想質問的話幾次都出不了口。小男孩終於轉頭看了襄知一眼,襄知像是立刻明白,走過去把小男孩抱高。小男孩低頭,在口袋裏掏了掏,拿出幾枝粉筆,接下來就直接往畫畫上去。

「你幹什麼?!」優年吃驚不小,搶上來要阻止,小男孩已經把那火焰畫了一圈。

優年伸出的手生生打住。小男孩的動作快得驚人,幾筆就畫出一個汽泡,立體而真實,居然跟右下角的汽泡一模一樣;那汽泡把火焰給包圍住了,密密實實,可怕的火焰立時變成夢境,似乎只要吹破汽泡,火焰便會消失不見。

僅僅是白色與藍色的粉筆,竟能有油畫的質感,小男孩畫得專註,優年看呆了。

小男孩一收手,襄知便放他下地;他把粉筆放回口袋,低頭看着自己白白藍藍的小手指,好看的眉蹙起來。

優年不自覺從桌上抽一張面紙給他,小男孩接過朝她一笑。「好看。」

優年又呆,這「好看」是說她還是說畫?

家族裏小孩不少,自己訪問過的更是多不勝數,不曉得為什麼,她不知該對這男孩怎麼反應。

思緒在轉,明白這一定是「安心」來的孩子;但知道是一回事,面對面卻無法把「有病」或「有問題」的標籤與這小男孩連結在一起。

「什麼……好看?」優年發現自己在問。

「節目。」

優年又是一愕,是說她主持的節目,還是……昨天的直播?

前者讓她不自禁欣喜,後者卻讓她尷尬,好像心思不正的東西,會讓人在那雙清澄的大眼前汗顏;她沒辦法不想到自己是怎麼利用「安心」把襄知拉上節目的,還有節目中她處處暗示的話……小孩子聽得懂嗎?

她怎麼覺得那雙大眼什麼都看得通透?跟另一雙同樣好看的大眼很像,襄知的眼睛。

「謝謝。」優年說得含糊。

小男孩點頭,然後說:「走吧。」

優年又胡塗了。「去哪裏?」

「我們有練習,來帶你。」

「練習?」優年自覺成了鸚鵡,眼光移向襄知,後者只是抬了抬眉毛,好像在說:敢來嗎?

優年又看回小男孩。「我幹嘛要跟你們走?」或「你們在搞什麼?」這樣絕對正常反應的話就要出口,到了嘴邊卻自動打住。

小男孩微偏著頭,又說:「走吧。」說着就去牽襄知的手,帶頭去開門了。

就算優年想賭氣不跟,身為新聞人的好奇心也忍不住。她一路經過同仁不敢指指點點卻緊盯不放的眼光,好不容易出了大樓,上的卻是公交車;她手忙腳亂戴上口罩藏住半張臉,幸好擠一站就來到了「安心」。

雖然優年從邱益光那裏得到很多關於「安心」的數據,卻沒有親自來過。她驚訝於安親中心的工作人員並未對他們三人過於注視,連她的名人身分及剛惹出的大新聞都未激起騷動,好像是訓練有素,無論什麼突髮狀況都保持友善。或者只要是襄知帶來的就沒問題?優年心中忍不住忖度。

還沒走到就聽見撥弄各種樂器的聲音,進入一間教室,六個小朋友正在忙碌練習,看到三人全部停了下來。

優年看向襄知,她發誓這一眼不是在求救,不過是不是並不重要,因為襄知只是聳聳肩。優年咬牙,這一大一小帶她來,究竟想做什麼?自己又為什麼要跟來?

還在不知所措中,小女孩一本正經地開口了:「我們需要一個指揮,小知老師說他不會,但他有一個朋友很愛指揮人,就是你吧?」

優年發誓襄知眼中閃過的絕對是笑意,於是對小女孩擠出一個微笑。「那……我試試看好了。」

優年彆扭地拿過指揮棒,六個大大小小的孩子評估地看着她,讓她無來由地緊張。她可是大主播,怯場什麼的多說不過去。「開始吧!」

「指揮要用棒子,不是用說的。」小女孩指出。

優年臉一紅。這些孩子果然是襄知教出來的,個個有讓人無話可說、乖乖受教的本事。「我需要樂譜。」

小女孩嘆口氣,好像一個音樂老師面對一個不及格的學生,走到一張桌上取來樂譜,放在樂譜架上翻開。

優年趕緊看一眼,暗暗鬆口氣。還好,只是兒童歌謠,這首「啊!牧場上綠油油」她小時候應該也唱過,聽過一遍應該就跟得上了。

音樂不是她的強項,不過指揮人……襄知的諷刺還真是一針見血,優年硬著頭皮開始揮動指揮棒。

音樂流蕩開來,優年差點掉了棒子,這……是練習嗎?就六個小毛頭?雖然根本沒跟着她的節拍——因為她一開始就掉拍——但演奏老練曲聲優美,完全不像是初學的孩子!

她手忙腳亂地尋找樂譜上的進度,到最後一段終於趕上,不過是她在配合孩子的節奏,因為最弱的明顯是她,她是唯一的菜鳥。

一曲結束,襄知拍手,孩子也放下樂器鼓掌。剛才開口的小女孩瞪着優年。

「你很差耶。」

優年臉刷紅了。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她在心中努力按捺自己。

「我們一開始也是這樣。」帶她來的繪圖小男孩說。還是這小男孩有禮貌!

優年忍不住瞪了小女孩一眼。

「你還不承認?」小女孩搖頭。「那再扣分。」

天!優年從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孩子,也許除了襄知這個半大人外,優年猛轉過頭改瞪襄知。

「大人都是這樣,除了小知老師。」一個大男孩跟着搖頭,接着對優年說:「再試一遍吧。」

也許這些孩子是看了昨天的專訪,現在在為他們的小知老師教訓她?優年的眼睛忽然睜大,因為小女孩走到她身後說:「你蹲下來。」

蹲下來?眾目睽睽之下優年不好拒絕,只好乖乖蹲下;小女孩站在她身後仍只高出幾公分,命令道:「把棒子舉起來。」

為什麼這些孩子都有老師的架勢?優年舉起棒子,小女孩的小手伸出想包住她的手,但只勉強能覆蓋一半,接着命令:「大家準備!」

五個孩子的手在樂器上待命,優年感到手上溫暖的五根小手指有令人意外的力氣,不自禁跟着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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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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