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第460章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他在渡口上畫了一個大圈。

然後他彎腰在圓圈之中,緩緩畫出一條直線,等於是將圓圈一分為二。

陳平安蹲在那條線旁邊,然後久久沒有動筆,眉頭緊皺。

神色萎靡的賬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一口烏啼酒提神。

這才在那條直線上下,各自寫了一個善和惡。

陳平安要在那個曾經在心路上停步、不願深思、也無力去深究的「一」這個字上,在今夜跨出一步。

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當年走在廊橋之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條直線上,在善惡兩字之間,輕輕寫下「以人為本」四個字,喃喃道:「暫時只能想這麼多。」

陳平安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睜開眼睛后,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個半圓的邊緣,一氣呵成,到惡這個半圈的另外一段,畫出了一條斜線,挪步,從下往上,又畫出一條斜線。

最終,一個圓圈,已經被陳平安切割成六塊版圖,交集只有那個圓心一點。

陳平安在這之後,好像豁然開朗,快步走到那條直線之上的「善」字半圓當中,在這三塊區域居中的那塊版圖,手中炭筆,落筆如飛,自言自語道:「若說這是本心向善的赤誠之心,且最為堅定,心智不易移動,那麼在這塊地方的世人,三教學問,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沒有讀過書識過字,教之『書上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學問,因為聽得進去,甚至無需任何一位聖賢苦口婆心說道理,因為這類人,願意聽,也願意坐而聞道,起而行之,無論世道如何困苦,也會堅守本心!」

陳平安快速起身,退到與那個半圓寫滿炭字區域「針鋒相對」的惡之半圓居中地帶。

蹲下身,一樣是炭筆嘩嘩而寫,喃喃道:「人性本惡,此惡並非一味貶義,而是闡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種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間的那個一,去爭去搶,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對於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孫傳承之外,在這裏,『我』就是整個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個體的我,這個小『一』,不比整座天地這個大一,分量不輕半點,朱斂當初解釋為何不願殺一人而不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樣非是貶義,只是純粹的人性而已,我雖非親眼見到,但是我相信,一樣曾經推動過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開花結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關鍵時刻,說得出口那些『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寧教我負天下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可是這等天地有靈萬物幾乎皆有的本性,極有可能反而是我們『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這就是解釋了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麼多『不善』之人,修道成為神仙,一樣毫無無礙,甚至還可以活得比所謂的好人,更好。因為天地生養萬物,並無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惡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後。

陳平安起身走到上邊半圓的最右手邊,「此地人心,不如鄰近的右邊之人那麼心志堅韌,比較游移不定,不過但是仍偏向於善,但是會因人因地因時而易,會有種種變化,那就需要三教聖人和諸子百家,諄諄教誨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勸勉以『今生陰德來世福報、今生苦來世福』之說。」

陳平安寫到這裏,又有所想,來到圓心附近的「善惡」兩字附近,又以炭筆緩緩補充了兩句話,在上邊寫了「願意相信人生在世,並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邊則寫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沒有實質回報,那就是折損了『我』這個一的利益。」

陳平安收起炭筆,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損,這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會產生極大的質疑和焦慮,就要開始四處張望,想着必須從別處討要回來,以及索取更多,這就解釋了為何書簡湖如此混亂,人人都在辛苦掙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為何有那麼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處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處,拳打腳踢,而全然不顧他人死活,不單單是為了活着,就像顧璨,在明明已經好好活下去了,還是會順着這條脈絡,變成一個能夠說出『我喜歡殺人』的人,不止是書簡湖的環境造就,而是顧璨心田的田壟縱橫,就是以此而劃分的,當他一有機會接觸到更大的天地,比如當我將小泥鰍送給他后,來到了書簡湖,顧璨就會自然去攫取更多屬於別人的一,金錢,性命,在所不惜。」

陳平安來到上半圓的最左手邊,「此地人心,最為無序,想要為善而不知如何為之,有心為惡卻未必敢,所以最容易覺得『讀書無用』,『道理誤我』,雖然身處這邊的半圓,卻一樣很容易從惡如崩,因此世間便多出了那麼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連佛經上的佛祖,都會憂心末法的到來。此處之人,隨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會是最辛苦的,我先前與顧璨所說,世間道理的好,強者的真正自由,就在於能夠保護好這撥人,讓他們能夠不用擔心下半圓中的居中一撥人,由於後者的橫行無忌,

而遭受眾多無緣無故的災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勞積攢出來的財富,朝夕之間便毀於一旦,讓這些人,哪怕不用講道理,甚至於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們偶爾的不講理,微微動搖了儒家打造出來的那張規規矩矩、原本四平八穩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着。」

陳平安起身挪步,來到與之相對應的下半圓最右手邊,緩緩寫道:『此地人心,你與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與鄰近居中的那撥人,註定都只是空談了。』

雖然下邊半圓,最左手邊還留有一大塊空白,可是陳平安已經臉色慘白,竟是有了精疲力盡的跡象,喝了一大口酒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經被磨得只有指甲蓋大小,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手指顫抖,寫不下了,陳平安強撐一口氣,抬起手臂,抹了抹額頭汗水,想要蹲下身繼續書寫,哪怕多一個字也好,可是剛剛彎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平安一手將養劍葫隨便放在地上,另外一隻手鬆開手指,僅剩那點木炭滾落在地,他就那麼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惻隱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腸,可是我們身處這個世界,還是很難做到,更別提時時刻刻做到這兩種說法,反而是亞聖率先說出的『赤子之心』與道祖所謂的『返璞歸真,復歸於嬰兒』,似乎好像更加……」

陳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個尚未補全炭字的圓圈,死死盯着那個大圓,最後視線凝聚在圓心地帶、自己最早寫下的『善惡』兩字之上。

陳平安搖搖晃晃,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抓住整個圓圈。

他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此時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連善惡都不去談?只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這個圓圈還是很難真正站得住腳。」

「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於書上道理、以至於不是拘束於儒家學問,單純去擴大這個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着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別,雲泥之別。故而三教聖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版圖的人心,『搬山倒海』,牽引到各自想要的區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藉助順序,往回退轉一步來看,也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問,是在擴大和穩固『實物』版圖,道家是則是在向上抬升這個世界,讓我們人,能夠高出其餘所有有靈萬物。」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着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着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於水,螞蟻依附於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乾涸,才發現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於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麼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並無疏漏。」

陳平安最後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賬房先生,後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伸手抹了一把臉龐,伸出一隻手掌,微微抬起,淚眼視線朦朧,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念道:「雲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就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青峽島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際。

不知何時。

有一位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位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視線交匯都沒有。

那位沒有在太平山祖師堂提筆回信,而是親自來到別洲異鄉的讀書人,撿起了陳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個圓圈下邊最左手邊的地方,想要落筆,卻猶豫不決,但是非但沒有懊惱,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難道要我這個昔年書院君子,只能繞道而行?」

而那個青衣姑娘則站在直線一端盡頭的圓圈外,吃着從書簡湖畔綠桐城的新糕點,含糊不清道:「還差了一點點神人之分,沒有講透。」

讀書人手持木炭,抬起頭,環顧四周,嘖嘖道:「好一個事到萬難須放膽,好一個酒酣胸膽尚開張。」

青衣姑娘也說了一句,「寸心不昧,萬法皆明。」

他這才轉頭望向那個小口小口啃著糕點的單馬尾青衣姑娘,「你可莫要趁著陳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過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鍾魁可以背轉過身,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她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鍾魁?你這個人……鬼,比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鍾魁伸手繞過肩頭,指了指那個鼾聲如雷的賬房先生,「這個傢伙就懂我,所以我來了。」

鍾魁看着這座他眼中與世人絕不一樣的書簡湖,嘀咕道:「世間豈能唯我鍾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個糞坑?」

阮秀臉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幫他,但是我勸你,不要留下來幫他,會幫倒忙的。」

鍾魁問道:「當真?」

阮秀反問道:「你信我?」

鍾魁點了點頭。

阮秀吃完了糕點,拍拍手,走了。

鍾魁想了想,輕輕將那點木炭放回原處,起身後,凌空而寫,在書簡湖寫了八個字而已,然後也跟着走了,返回桐葉洲。

已經不再是書院君子的讀書人鍾魁,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他留下的那八個字,是「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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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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