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生若夢

第二章 浮生若夢

房間里的光線略顯陰暗,但如此一來便顯得這台電腦屏幕格外明亮,使得弈天不用眯着眼費力地貼著屏幕才能看清上面的文字。

弈天移了移滑鼠,桌面的右下角浮現出時間。回憶了一下自己初來乍到的日子,粗略地一算,他來到這座城市也該有三年了。他苦笑着打量了幾眼全身上下,一身從服裝批發市場淘來的廉價羽絨服,一雙已經多處破裂的白球鞋,再轉頭看着這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一種失落感油然而生,令人心神悲涼。

不過這種惆悵並沒有持續多久,隨着弈天鼓足勇氣嘴角的再次上揚,笑容再次出現在他臉上。

弈天背手合上門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三樓迴廊的位置,房東姐姐並沒有再站在那裏。顯而易見,任何有點正常思維的人都不會選擇在這種的大風大雨天穿着纖薄的睡衣長時間站在陽台上。

只不過,怕什麼就來什麼,弈天沿着樓道往下走的時候,又鬼使神差地遇上了這位擅長鬍攪蠻纏的房東姐姐。只是這回她沒有再穿着睡衣,而是裹了一件紅色的肥大的羽絨服在身上,看樣子是準備持續作戰。此刻,她正斜倚在樓道的拐角處,嘴裏叼著一根香煙。顯然,弈天走入樓道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不然他寧願一整天都窩在那個幾平米的小房間里,不會選擇在這時候下樓。於是,幾秒鐘過後,弈天便和那女子在昏暗的樓道拐角里迎面撞上。

弈天一愣,在忽明忽暗的煙頭火光中,他隱約看見了女子的面容。女子也是一愣,不過她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然後深吸了一口煙,吐在弈天臉上,妖嬈的霧氣將他團團圍住。

弈天這是才發現,剛才迎面撞個滿懷的剎那,他的第一反應已將對方的兩袖抓住,以防對方從樓道里滾落下去。換句話說,眼下兩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將另一個摟在懷裏。

弈天此刻滿腦子裏充盈的都是香煙淡淡的尼古丁香味還有女子身上所散發出的幽深的體香。如果時間換做是夏日,彼此都穿着纖薄的衣物,這會兒兩人都該在樓道里乾柴烈火似的情難自己了。但眼下時值寒冬,兩人均被厚重的衣服所包裹,再加上樓道的上端不斷有凜冽的寒風呼嘯而下,使人冷不丁打一個寒顫。

一股迎面而來的寒風讓弈天的頭腦瞬間冷卻下來,只見他連忙鬆開房東女子的衣袖,說了一聲抱歉便忙不迭地沿着樓道往下跑去。

「喂,站住!」弈天跑到樓道的出口處,眼看着就要扎入雨簾的時候,忽聽身後有嗓音喝道。

「你們住來都這麼久了,怎麼的房租也該交了吧?」

弈天一怔,連忙尷尬地笑道:

「阿姐,你放心,房租過幾天我們一定補上。只是現在我們兩人都沒發工資,手頭沒錢。」弈天連忙對着樓道賠笑,儘管限於光線黑暗,他已無法看清樓道里女子的面容,只看得見一個煙頭在忽明忽暗,從而判斷出房東的位置。

「別叫我阿姐!太他媽的俗……我有名字,叫我玉秋!」樓道里女子慎了一聲,沉默了大概幾秒鐘后,又聽有嗓音響起:

「算了,在這個月月底前給我補上吧!」

「嗯!」弈天重重地點了點頭,等那黑暗中的女子握著煙頭的手微微一擺,他便轉身一頭扎進了雨簾。

上海的氣候遠比弈天的家鄉江南要來得寒冷,弈天初來的時候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時間一長,這種感覺愈加清晰。陽光在冬日幾乎是不可見的,天空不是陰雨連綿就是灰濛濛的,壓抑而又沉重。弈天有些嚮往在家鄉的時候端著椅子坐在房子前的空地上曬太陽的暖洋洋的日子。只是這種感覺由於時間和地域跨越得有些長了,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后,弈天乘坐公車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本算不上多遠的路途,但因為交通路線格外擁堵的關係,耗費了近半個小時。弈天從擁擠的乘客中擠出頭來跳到站台上的時候就在想,早知道走路都到了,沒想到下雨天還有那麼多人。

弈天開始沿着站台往前走,稍一抬頭,便看見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築橫卧在一片公寓樓的背後。那是一座建成沒多久的室內滑雪場,算的上比較有名的地標建築。當然,弈天此行並不是為了來這裏滑雪。畢竟,滑雪場內每小時兩百元的花費,並不是一個流落上海的小打工仔所能承受得起的。話說回來,即使現在弈天身上的口袋裏有些閑錢,他也不會有這個閒情逸緻在這種颳風下雨的日子坐公車專程趕到這裏來滑雪的。

漂泊在這個城市的旅人,大多把全部的情緒都放在了奔波生活上。

不多久,弈天便站在滑雪場正門前的馬路上,他抬頭看了一眼兩幢巨大的裙樓,彷彿聽到了內里洋溢的笑聲和驚叫。在略作停頓之後,他又提起腳步,從滑雪場底下一根根巨大的承接柱下走了過去。由於滑雪場過於巨大的關係,加之今日天氣陰沉,大樓底下的廣場十分昏暗,依稀只看得見三輛噴著白色漆的接送大巴死氣沉沉地停在那裏。

弈天想作自己是在穿越一片密林,柱子是參天的樹,巴士是蟄伏的獸,這樣一來,他的腳步便擺脫了雨水的浸染,漸漸變得輕快起來。

從滑雪場的底下出來,弈天便又暴露於雨水之下。此刻雨雖不大,但接二連三的雨絲纏繞在身上,也使得弈天本就黑色的羽絨服看起來格外烏黑。

眼前就是一片小樹林了,這裏的樹木均不是很高,大概有兩三米左右的樣子。這兒本該佇立起一座全新的樓盤的,只不過因為不知什麼原因買下地皮的開發商在幾年前倒閉了,於是這塊地便被閑置了下來,直到下一輪競標會的到來。當然,這種情況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是很不多見的。

現下,這塊被暫時荒廢的土地,成了附近一帶租客的樂園。他們大都和弈天一樣住在廚房、卧室、衛生間加起來不到十平米的房間里,過着蟻族蝸居的日子。他們的住宿環境既然如此,飲食條件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裏去。臨近的人便將這片空地當成了自家的菜園,種上各種容易成活的葉菜,鄰里之間相互交換,從而應對這座城市高漲的物價。

片刻的功夫,弈天已經奔跑到了林子的腹地,站在一個簡易搭建的棚子底下避雨。等他拉起戴在頭上羽絨服的帽子時,棚子木板做的門吱呀一聲拉開了。從裏面,探出一個頭髮花白的腦袋來。只見那人面容倦怠,上身披着一件厚重的軍大衣,坐在一輛破舊的輪椅上,腿上蓋着毯子。

「來了?」棚中的人笑着說了聲,便招招手,示意弈天進來。

「嗯!大伯,您最近身體可好?」弈天說着便拍拍外套上的雨露走了進去。進門的時候,他的鼻子動了動,似乎有些酸楚。環顧這個房間,除了陰暗的牆角下擺放着一塊灰黑的毛巾和一個破舊的鐵皮臉盆,便是一地凌亂的易拉罐。

「我都這把老骨頭了,還有什麼好不好的!」老人笑了笑,不知從哪摸出一個蘋果來,遞給弈天:「拿去吃吧,我看你一大早趕來,一定也沒吃早飯。這是昨天修車的一對小夫妻給的,我吃了一個,這個留着給你的。」

「不用了,大伯,我吃過早飯來的!」弈天連忙推卻,同時望着蘋果靦腆地笑了笑。

「你還跟我客氣了?吃吧,跟我客氣啥。」老人見狀,兩手從毯子下伸了出來,搖著輪椅到了弈天身前,把蘋果塞到了弈天的手裏。

「嗯。謝大伯!」弈天推搡不過,便接了過來。話說回來,一大早起來肚子空空如也,見到這個紅彤彤的蘋果,確實有些嘴饞了。

「吃吧。」老人又說了聲,弈天這才拿起蘋果咬了一口。

「工作找的怎麼樣了?」老人說着側過身去,拉上了木門。房間里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有牆上的一面小窗戶隱隱透著些光亮。不過,隨着木門的合上,房間里的溫度像是一下子回暖了不少。

弈天咬了一口蘋果,嚼了嚼之後說道,「前幾天找了一份兼職,時常會有些零工,能賺到一些生活費。」

「那就好。」老人說着拍了拍弈天的肩膀,「父母不在身邊,要學會照顧自己。過完新年多大了?」

「滿二十了。」弈天說着眯起眼睛笑了笑。

「對了,大伯,今天我給你帶了一些奶糖過來。」說着,弈天像是想起了什麼,便拉開外套的拉鏈,從內袋中掏出了一袋用紅色膠袋層層包裹着的奶糖遞給了老人。

老人患有低血糖,時常會出現嚴重的低血糖反應。而老人舉目無親,放眼整座城市又只有弈天這麼一個說的上話的熟人。再者說來,低血糖又是一種需要有旁人照顧的病症。所以只要一有空,弈天便會來老人住的地方,帶上點吃的東西給他。

「你上次給我的還沒吃完呢。」老人和藹地笑了笑,繼而接過袋子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床底下的一個鐵盒子裏。而那所謂的床,也不過是一塊木板加上幾塊磚頭簡單拼湊起來的。

「大伯,過幾天韓瑜就要搬到公司去住了。到時我來接你去我那兒住。我那兒暖和。」弈天說着,扶住老人的輪椅。

「不用了,我都一大把年紀了。那哪還在乎住在哪住得暖不暖和?再說了,我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糟老頭子去你那兒你的房東會願意?」

「沒事的,我可以和她說。」

「不了不了,我往後剩下的這些日子,就在這兒度過了。」老人擺了擺手,裹緊了身上的軍大衣。

聽老人這麼說着,弈天又抬頭環顧了一眼這個僅有轎車車廂大小的棚子。棚子頂端的塑料雨篷布上傳來陣陣雨滴濺落的聲音,有些許水滴從風化的裂隙中滲透下來,落進紅磚鋪成的地面縫隙里。棚子裏堆積著老人撿來的壓扁了的易拉罐,上面散落着幾疊發黃的舊報紙,一些自行車破舊的零件散亂地落在木門后,心中不禁泛起一真酸楚。

「以後沒什麼事啊,就別過來了。我沒事修修自行車,收收廢品,還是能照顧自己的。重要的是你,年紀輕輕的無依無靠,賺錢要緊,別耽誤了。」老人說着,嘆了一口氣,滿眼憐惜地看着面前這個瘦弱的青年。弈天沒有作答,依舊咬着蘋果,單純地笑着。

正說着,老人從床板上皺皺巴巴的棉被下取出一包用紅色膠袋包裹着的東西,裏面是一些各式面額的紙幣,伸手就要遞給弈天。

「大伯你要幹嘛?」

「不,我不要!我有事先走了!」話落,弈天便迅速地推開了老人的手腕,拉開門沖入雨中。

老人怔了一怔,望着快步消失在雨簾中的男子,默不作聲,握著膠袋的手卻更加顫抖。

「唉——」老人站在門口,望着雨簾中消失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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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與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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