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第六十一章

136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蝙蝠洞外的黑暗已散了。

朝陽欲出,海天盡頭的滾滾雲線鍍了光邊,如長蛇般翻滾在蒙蒙波濤中。這波濤拍滾到岸邊,在礁石上濺成數不盡的泡沫,又被輕輕送到了許多雙鞋子旁邊。

客人們鴉雀無聲地站作一堆,鐵氏夫婦拱衛著殷妙站作另一堆,而留一線則孤身獨立在所有人更前面,牢牢盯住不遠外山石上漆黑的洞口。所有人都已來到了岸邊——除了蝙蝠洞中的那些黑衣人,留一線心想,那麼少主人為何還沒有出現?他要救的人究竟是誰?

一輪紅日緩緩自海上升起。

天頭朝霞滾涌,海面金蛇狂舞,暖洋洋的光照在留一線臉上,可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若蝙蝠公子沒有說謊……

整座島洞一旦塌陷,將少主人掩埋在山腹深處,屆時他該如何是好?

恰此時,彷彿好的不靈壞的靈,眾人忽覺地底深處轟然一震,竟一齊站立不穩,踉蹌了半步,緊接着,整座石島便如風中浮萍般搖晃不定,剎那間山石滾飛,鐵索震顫,彷彿天地即將倒傾!

客人們立時吵成一團。

「定是洞給人炸開了!」

「該趕緊離開才是!誰知這島會不會也塌了?」

「這禿毛石山上連顆鳥糞都不見,大夥兒便是不走,等在這裏也非給餓死渴死了!」

「那兩艘船離岸可不近,你我難道要游過去登船?」

「某家可不通水性!」

殷妙披着斗篷,側首向留一線悄然一瞥,卻見他如失魂落魄般呆立當場,兩隻豆眼睜得渾圓欲裂,只死死瞧著洞口,彷彿要從裏面瞧出一朵花來。瞧著瞧著,他的臉孔便失了血色,嘴角則不自覺地抽動了起來,緊接着,他兩手兩腿亦開始不停發抖,眨眼間整個人便抖得如同篩糠!

殷妙默默觀察着他,見他雙目中倏放凶光,便立時與鐵夫人細語:「快走,繞到山後去。」

只她話音未落,那漆黑洞口中忽竄出一人——

不,是兩個人。

那人手裏還提着一個瘦小蜷縮的女人!

留一線瞧見那人模樣,乍悲乍喜間幾乎失態,三步並作一步地撲上前去,迭聲道:「寺主,可給屬下好等啊!」

方天至鬆開那女子手臂,見留一線滿面驚魂未定之色,不由笑了笑,安慰道:「這洞是要塌了,只是那時我已攜人離開洞底,未曾受到波及,你不必擔憂什麼。」

留一線心頭大石落地,苦笑道:「平安就好,無事就好。」說着,這才留意到方天至帶出來的那女人。着眼一打量,見那女子裹着一件寬大灰袍,但仍可見骨肉勻停,婀娜有致,裏頭彷彿再未著寸縷。她身量並不矮小,可卻如怕人般瑟縮成一團,不自覺地要往方天至身後藏,留一線只來得及瞧見她一頭柔順黑髮,半張白膩側臉,和眼睛上牢牢系著的一條布帶。

他自來並不敢多看少主人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只匆匆一眼便移開目光,問道:「這位便是寺主要救的人?不知屬下該如何稱呼?」

方天至卻沒有回答他,只道:「她眼睛瞧不見,你替貧僧照看她一些。」說着,又回身往洞裏去。

留一線忙扯住他袖子,「寺主,洞已塌了,萬萬不可再以身涉險了!」

方天至有心掙開,但留一線兩手如同鐵鉗,硬拽非把袖子拽裂不可,不由無奈道:「人我已都救出來了。」

蝙蝠洞洞口只有一個。

只是黑暗中,眾人經鐵索坐滑車進入,全然瞧不見一側丈余之外,沿洞壁鑿有一座石台,身具武功之人只要飛身一躍,便可輕鬆落到石台之上。但對於蝙蝠洞中蓄養的女人來說,這一丈無異於天塹之隔。

方天至將這些身披灰袍、眼系布帶的妙齡女郎一個個自洞中帶出,原本人聲嘈雜的島岸不由得漸漸歸於寂靜。客人們並不拿目光去瞧彼此,也不再去看這些女人,他們已大概猜出了她們是誰。

海浪拍岸聲中,方天至放開最後一個女人,問留一線:「我們的船能帶上這麼多人么?」

留一線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委屈這些姑娘打個通鋪,擠上一擠。」

方天至點頭道:「事急從權,也顧不得享受了。」

留一線又拿手遙遙在海上一指,道:「說來也巧,屬下追上前船,見周圍礁石極多,不易靠岸,便沿島繞行,恰好在一座礁石后發現了那艘船。」方天至循之望去,見來時那艘綠眉鳥船旁,果然又停有一船,耳邊則聽留一線續道,「船上水手已命人看住了。看他們打扮,這船應是蝙蝠公子安排在一旁,接應客人離島的。」

方天至道:「無傷還在船上?」

留一線道:「不錯,船上沒有外人,寺主放心便是。」說罷,他又隱晦地向遠處客人努了努嘴,「這些人該怎麼安排,還請寺主示下。」

方天至並未回頭,默然想了片刻,終究道:「那船既然本是接應他們的,就讓他們一齊坐那船回中原去。船一靠岸,這些人從哪裏來,就到哪裏去罷。」

留一線見他毫無與眾人結識之意,便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方天至瞧他背影,忽道:「你可給他們解毒了?」

留一線腳步一頓,慢吞吞回過身來,忍笑長揖道:「寺主放心,早已搓了一瓶丸子,待諸位英雄上了船,便請他們一一服下……定是葯到毒除。」

方天至亦不由微微一笑。

早在蝙蝠洞中,他便發現火球燃起時,他的狀態欄里並沒出現中毒debuff,想來有些人嚇得手腳酸軟,正與「心腸軟」發作的癥狀相符,便自以為中招,更惹得旁人深信不疑了。

留一線立在礁石上,口中三短一長唿哨四次,尖銳嘯聲直破開海浪,傳出數里之外。不過片刻,遠處大船便放下一艘木艇,往此處划來。島上客人見狀不由振奮,對留一線的安排自然毫無異議,他們並不想知道彼此是誰,也不想再在島上待哪怕片刻,只要能回到中原,那就一切好說。

方天至目送載滿客人的大船揚帆而去,這才回首向那些女人道:「咱們也該走了。」

出乎留一線意料,那些灰袍女人竟紛紛面露惶恐茫然之色,聚在遠處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一個女人才似鼓足勇氣,面帶怯弱地循聲向方天至一望,乾澀道,「大師,我們……我們真治得好么?」

眾人不解其意,卻聽方天至鄭重答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他頓了一頓,似欲安撫一般,聲氣極和緩道,「待諸位施主好了,便可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一行二十餘人,一齊上了船。

留一線命人將船上能住人的地方通通打掃乾淨,又席地鋪上幾層厚氈毯,置好被褥枕具,充作灰袍女人的休息之所。如此不夠,便連客艙也騰出兩間,收拾成了通鋪,這才使眾人勉強住下。

殷妙見一切忙碌停當,才垂著頭,輕輕道:「本已無顏再與大師同船。如今只剩一間客艙,我與伯姨不敢獨佔,情願與水手住在一起,以免叨擾大師……又惹你厭煩。」

方天至道:「施主不必如此。貧僧也不放心你三人與水手住在一處。」

殷妙不由抬起頭來,雙目淚光隱隱地望了他一眼,復又無力垂下頸,「你……你是不放心他們,還是不放心我?」

方天至不去回答,只道:「三位可同住一間客艙,只是艙門須得開着,貧僧哪也不去,就在這艙道上席地打坐便是了。得罪之處,還請三位多多包涵。」

留一線瞧這情形,心中有數,亦微笑道:「殷姑娘倒也不必難過,或許今夜你就不必住在船上了。」

殷妙怔了一怔,還未張口,卻忽聽船外海上,倏起一陣螺聲——

那螺聲自遠而近,奏曲不停,隱隱盪在波濤之中,說不出得熟悉而動聽,正是自中原出海時,留一線曾吹過的那一曲「十二月」!

留一線側耳一聽,不顧旁人臉色,向方天至道:「寺主,看來咱們不必往玉京去了。」

方天至亦聽出了那曲子,「有人來了?」

來的是一艘大樓船。

兩船接駁,那吹螺人翩翩而來,卻是一個腰系紅綢的白衣女子。

她生得貌不驚人,卻步履大方,待款款走到方天至身邊,便神態恭順地深深一福:「屬下青女,拜見寺主。」

方天至微微一怔,而她一福罷了,察言觀色之下,微微笑道:「杭貞悖逆不馴,已奪職思過去了。屬下司掌九月未久,這回四月二十六去信玉京,教主便命屬下前來接應,也方便給寺主認一認人。」

方天至只得合十一禮,道:「阿彌陀佛。」

留一線則向青女揖道,「四月二十六參見樓主。」

青女向殷妙三人淡淡一掃,「就是這三個了?」

留一線道:「是。」

青女聞言注視着殷妙,和聲道:「天美宮主名不虛傳,果真是個美人。玉京中美人甚多,你隨我回家去,必不會寂寞了。」

殷妙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似是極為失落,半晌才輕道:「那大師他……」

青女斯文地打斷了她,道:「寺主另有要事,你三人隨我登船即可。」她又笑了笑,「船上皆是女子,大家往後都是姐妹,你實在不必擔憂什麼。」

殷妙回首向方天至一望,見他目光凝定,絲毫不為所動,心知無望,便勉強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自當從命。」又轉向青女,怯怯柔聲道,「我還有些私密物件在艙房裏,姊姊容我將行禮收一收,片刻便來。」

青女卻噙著淡笑,忽伸手向她腕上一抓。

這一抓輕描淡寫,卻令殷妙生出躲無可躲之感,不由心底悚然一驚,所幸青女並無傷害之意,只輕輕握着她手腕,笑道:「當初上船之時,四月二十六想必已同妹妹說清楚了,你既要來白玉京,便不可再走,絕無反悔一說。不知妹妹記不記得?」

殷妙鎮定道:「不錯,我也並無反悔之意。」

青女淡淡道:「那你何必還要逃走?」

殷妙似有些笑不出來了,道:「我只是要收拾兩隻箱子回來,姊姊如果不信,可以隨我同去。」

青女若有所思,忽柔聲道:「你嬌滴滴一個小姑娘,誰捨得你干這等重活呢?若只是收拾行李,便請你身邊這二位替你收拾回來罷。」

殷妙道:「這樣也好。」她回頭瞧了鐵氏夫婦一眼,客客氣氣道,「勞煩伯伯姨姨,替我將箱子取來。」

鐵夫人還未說話,鐵先生拉住老婆,道:「去。」

眾人便一齊在甲板上等。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女尚未不耐煩,殷妙先等不及了,開口擔憂道:「請船主派人去瞧瞧,不知他們怎麼了,為何耽擱這麼久也不回來?」

水手去得快,回來的更快。

他只剛走到艙口,便伸頭往遠處海面上一瞧,扯開嗓門道:「壇主,他們跑了!」

殷妙臉色霎時變得鐵青,她不顧一切地甩開青女,奔到船舷處極目一望,卻見海上遠遠飄着一隻皮筏,那皮筏由一隻只吹鼓的桐油羊皮囊紮成,固定在橫豎幾道細長鐵板之上,本是江中擺渡之用,倒未曾想過會出現在海上。

而那皮筏子上,此時跪坐着一男一女,正各執鐵板,奮力而划。仔細去瞧,隱隱也能看出那女子是鐵夫人,那男子模樣衣着亦與鐵先生相仿,只背脊挺直,儼然已不是一個駝子了。

青女款步走到殷妙身邊,輕輕一嘆道:「本也未曾聽說,魔教四大長老的鐵燕夫婦之中,有人是個駝子。如今看來,鐵先生是將皮囊縛在背上,假扮是個駝子罷了。妹妹對那兩隻箱子念念不忘,想必鐵板正藏在箱中?這倒是個極巧妙的辦法了。」

她又笑了一笑,說不上是同情還是嘲諷,「只是妹妹未免太過自信,須知他們能背叛教主,自然也能背叛你。二人伉儷情深,並非你以美色能蠱惑的,事有不對,自然溜之大吉。」

殷妙呆立不動,半晌道:「我知道他們要去哪裏,可以將他們捉回來。」

青女訝道:「為什麼要去捉他們?」

殷妙猛地回過頭,目光凶戾之極,人卻嫣然一笑:「遠處有船接應他們,若他們跑了,豈不壞事?」

青女卻伸出青蔥一指,向來時樓船輕輕一點,道:「你瞧瞧,船上是誰?」

她話音一落,樓船甲板上整齊列隊的白衣僕從忽如水波般分開,將最後一排束手而立的老實人讓了出來。只見那些人衣着各異,中央兩個似是首領的中年男子分著金衣銀衫,甫一瞧見殷妙,便齊齊雙膝一軟,垂首跪了下來。

方天至並未去看殷妙神色,但他卻在那行人中瞧見了一個熟人——

自稱要給小姐看守家業的燕夫人。

青女道:「據稱魔教三大長老叛教,除銅駝外,金獅銀龍鐵燕都已在宮主麾下效力。宮主藏了皮筏,那我在船上捉到的二位高手,莫非正是前來接應的金獅銀龍二位長老?」

她微微一笑,軟語道,「我怕宮主念家,便請這幾位一併來玉京做客,也好給你做個伴。至於鐵燕夫婦,筏上沒有清水食物,他們喜歡在海上漂著,那便好生漂著罷。你看這樣好不好?」

殷妙面無表情地聽着,半晌才又露出一個笑來。

她瞧著仍那麼美艷絕倫,動人心魄,哪怕日光亦不能奪其顏色,道:「都聽姊姊的。」

青女滿意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忽又似想起甚麼一般,向方天至道:「屬下有一句話,雖難以啟齒,卻不得不問。」

方天至不解其意,但自認事無不可對人言,便坦然道:「施主但問無妨。」

青女便瞧了眼殷妙,道:「不知寺主可曾與她行過雲雨?」

方天至簡直頭皮發麻,當即沉聲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近女色!施主問這話,未免辱及殷施主的清白。」

青女卻不退卻,也不尷尬,仍自神色如常的追問:「若曾有過,萬望告知。因我適才摸了她的脈,見她已懷有一月有餘的身孕,若這孩兒是寺主的,屆時下生可要另當別論。」

殷妙的臉又青了。

方天至心中一鯨,面上卻不露半分,只道:「貧僧向來不打誑語。」

青女道:「屬下知道了,冒犯寺主,委實不該。」她意味深長地一頓,微笑道,「萬幸未曾有過,也萬幸沒讓她跑了。如若不然,她便說這孩子是寺主的,怕寺主也難說得清楚。如今我等不需頭疼了,就請神劍山莊去頭疼好了。」說罷,她又深深一福,「此間事了,屬下告辭。」

方天至正欲回禮,卻見樓船上那渾身銀光閃閃的男人忽地膝行兩步,砰砰磕起頭來,大聲叫道:「寺主留步,寺主留步!」

方天至:「?」

青女回身一望,道:「銀龍長老,你這是幹什麼?」

銀龍卻面色不變,只懇切地磕著頭,「小人一生行差踏錯,殺傷人命,私心叛主,實在是個大大的惡人。如今幡然悔悟,有心向佛,願投身洞心寺,從此出家贖罪,請寺主發發慈悲,收留了我!」

方天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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