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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沈知寒特地穿一件洗到褪色的T恤衫出門。

熬了一夜,他下巴青渣明顯,再加他看人時那慣性的微蹙眉頭,疲態盡顯,頗有些落拓之感。

但到底是五官深刻,長相英俊,適當的疲態只會更增一分他的男人味。

小飯館里的女服務生躲在門后偷瞄這個年輕人,八卦地猜測着他和小老闆娘的關係。

之所以叫小老闆娘,是因為在這個女人進來之前,老闆已有一位原配老闆娘。

而小老闆娘到底如何進來,又到底是否小三,就不得而知了。

各人有各人的說法。

後進的女服務生總愛湊在一起聊八卦:「小老闆娘胸部垂那麼大個,」服務生誇張地在胸前比劃,「天天進出廚房,身上都是油煙味,罵人能傳百米遠,老闆怎麼會看上她?」

有人不屑:「那又怎麼樣,老闆也沒好到哪裏去,開個小飯館,十年如一日的破爛生意,不思進取。」

有來得比較久的服務生插上話:「你們別看小老闆娘現在是個黃臉婆,以前剛來的時候,也是美得賽西施,很打眼呢!追她的客人也是拿刀割韭菜一茬一茬的,老闆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到手。」

幾人驚呼:「真的?!」

人人都有年輕貌美時,有人幸運,美貌一輩子,有人不幸,轉眼就被蹉跎。

而明顯屬於後者的徐鳳秋,此刻,正拘謹地坐在自己的親生兒子面前。

沈知寒看着面前浮着一層油的塑料桌面,沒有出聲。

他對母親的記憶很遙遠,一部分是因為當時年幼,另一部分是因為刻意遺忘。對於拋棄自己的人,何須記掛。

話雖這麼說,但血脈終是神奇之物,依然能穿越十多年陌生光陰,在他體內復甦,流淌,攪起難過與憤怒,也激起卑微的歡愉。

在孩子面前,母親具有天然優勢,幼兒的眷戀與依賴就是她們的武器。

而那些無法釋放的情感,就像被壓縮的氣體,液化成高密度的製冷劑,隨時有爆炸可能。

於是他更沉地冷下臉。

「你找我什麼事。」

拋家棄子、音信全無十多年,徐鳳秋不是沒有愧疚,如今見到當初還未過她肩膀高的兒子已長成英偉魁梧的男人,更是騰起絲絲縷縷的懼怕。

但也激動。

「寒…阿寒……吃飯了嗎?我叫廚房給你燒點菜。」手在圍裙上不安地揉擦著,徐鳳秋倉促地起身去廚房交代掌勺師傅做幾道小菜。

等炒米粉、油燜蝦、手撕白菜等幾道家常菜上桌,才又坐回來,不安地瞅瞅他。

沈知寒端起米飯便吃,視野中忽然多了一尾紅澄澄的蝦,他抬起頭看到徐鳳秋局部地收回筷子。

「你也吃。」沈知寒面無表情地說。

徐鳳秋受寵若驚,擠出一絲微笑,連聲答應着端起碗筷。

見他態度沒有那麼抗拒,徐鳳秋鼓足勇氣跟他聊天,沈知寒有話必應,就是態度很淡,始終沒有抬起頭看她。

這頓飯吃得平和,似乎又不平和。有什麼東西清晰地亘在二人之間。

分別之前,徐鳳秋聽到沈知寒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以後不要再找我。」

紋理髮黑的木質筷子輕輕地一顫,徐鳳秋點了點頭。

她站在日暮的街頭,一直目送著沈知寒靜默的高大身影消失在轉角,才轉身走回小飯館。

這是她心心念念的兒子嗎?是的。

她愛他嗎?當然愛的。

這麼多年想他嗎?無時不刻在想。

可若問她如果時光倒轉,她是否會做相同選擇。她的答案定是會。

十多年前的霞嶼鎮,貧窮,落後,邊緣,徐鳳秋只是其中碌碌無為的一員。要說真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她冠絕全鎮的美貌,以及一份對命運的不甘心。

從小便受到矚目,是鎮上多少男人的夢中情人,她堅信自己與眾不同,也憧憬自己的未來。

但千挑萬選,最後卻不小心嫁給一個賭鬼——那男人除了皮相好外一無是處,爛賭,貧窮,酗酒,還打她。

從雲端跌入地獄,美麗的小婦人無法接受這命運的玩笑。

她每天早早起床,自己推著攤子去賣早餐,辛辛苦苦賺一份微薄收入,養自己,也養兒子。

姜北安就是這個時候進入她的生命。

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富有,英俊,神秘,高高在上。

女人沒有見過世面,只看男人一面,便已將半顆心交出去。

何況那男人每天去工地監工,總會到她攤前,溫文爾雅地一笑:「老闆娘,請再來一碗豆漿。」

他五官深刻硬朗,透著英武之意,但笑起來時有酒窩,濃黑的劍眉在這一刻褪去鋒利。點漆般的雙眸像潑了一層水,即使笑起來也有淡淡的散不去的憂傷,謎一樣的男人——後來,她才知道他剛剛失去愛妻,帶着小女兒來這僻壤之地,是工作出差,也是放逐逃避。

他為人儒雅,但又有輕浮的意氣,不愛板正地穿西裝,襯衫鬆開兩顆扣,領口總是歪,潔白袖口推到手肘高,一股風流倜儻的勁兒。

進工地視察時,姜北安總喜歡一手隨意地拎着黑色西裝外套,一手閑散地插在褲兜,因為個頭高而略顯駝背,抬頭往上望時,狹長細眸微微一眯,像生出兩道鈎子似的。

鎮上多少女人被他勾出魂。

姜北安對此不避諱,不刻意地接受什麼,也不刻意地拒絕什麼。對誰都是那副可親又遙遠的距離。

隔靴搔癢,撓不到心口,才愈加迷人。

徐鳳秋經常見到姜北安的小女兒。

或許是因為被保護得很好,那嬌俏的小姑娘眼中沒有多少失去母親的陰霾,見到人會靦腆地勾著指頭,甜甜地喊上一聲「叔叔阿姨好」——也不管那人是乞丐還是老闆,純善的小女孩眼中沒有三六九等之分。

那時候姜北安就會低下頭寵溺地鼓勵地揉揉女兒的發頂。

小女孩不及他腿高,他做動作時需要彎腰,修長的身體總是不厭其煩地彎出一個無比寵愛的弧度。

看慣了粗魯野蠻的丈夫,徐鳳秋的心無時不刻不在為這個男人搖曳。

但更重要是,他代表另一個世界,一個她夢寐已久,卻又無法觸碰的世界。

彷彿是老天幫她,那小姑娘常來工地,一來二去,竟和她兒子相處很好,徐鳳秋也藉此與姜北安搭上話。

往後就是很爛俗的故事,工程結束,姜北安攜女兒回京寧,她義無反顧追去。

**

沈知寒回到家時,姜瑤已經醒過來,門剛關上,她就肉麻地黏過去,從後面抱住他,心情很好。

「你回來了。」她將臉埋在他背後,嗅了一口,「……你去什麼地方了?還穿成這樣。」

沈知寒撐著牆面換鞋,轉過來,將她攬進懷中。

想了想如實說:「我去見我媽了。」

那天李晶晶來家裏,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對她說了,他也不該再瞞她。

姜瑤怔了一秒,結結巴巴:「我……我婆婆要來?」

沈知寒好笑地壓了壓她柔順的發頂:「不需要這麼叫她,我們以後不會來往。」

說完便往卧室走,他要去換衣服。姜瑤跟在他身後走進去,看着他淡定地換衣服,淡定地去浴室洗一把臉,又淡定地走出來。

但有股說不清的氛圍,縈繞在二人之間。

姜瑤靜了半晌,突然問:「……你恨我爸嗎?」

沈知寒手上動作一頓,這才回頭看她。

一閃而過的掙扎很快沉進如潭的深眸。

他沒有說話。

姜瑤鼓足勇氣又問:「……你會恨我嗎。」

平靜的表面下是不可知的暗涌。她不能任他獨自背負,亦不能讓兩個人的感情留下隱患。

姜瑤坐在床邊,她一隻手伸進口袋,不安地緊緊地攥住一條絲巾,一邊說:「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爸。在感情方面,他確實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他傷害了你媽,也破壞了你的家庭,這是不爭的事實,你有權利恨他。」

「你一定也討厭過我,所以那次在醫院,才又把我抓回去。」

沈知寒目光閃爍地凝視她,她面色沉靜,依舊是紅唇白齒,依舊是美麗驚人,卻有難以名狀的陌生感。令他想起記憶中,那個怨恨了多年的小女孩。

沈知寒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久,才幾個月,」姜瑤說,「沈知寒,你恨了我和我爸那麼多年,卻只愛過我幾個月。這筆賬不難算。」

她站起來,從後面摟住他,雙手繞到前面,交叉起來打一個結,將他鎖住:「但沒關係,我不求你原諒我爸,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做了錯事,自然應該被你唾棄。但罪不及我,你不該將仇恨轉移到我身上。上一代的爛帳應該上一代清算,我們都是無辜的。你過得不好,未來我補償你,但這不是替我爸還債,而是因為我愛你,我想把全世界都捧到你面前。沈知寒,我愛你……」

「誰說我恨你?」沈知寒握住她的手,轉過去。

在最絕望的時候,他是曾遷怒過她,將她和姜北安當成發泄的靶子,令他在最無助時刻,還能有一口氣——還有情緒波動,就還活着。

而在進入姜家之後,他就已將她從那段往事中摘清。有那樣一個父親,她也是受害者。

到後來決定愛她,他已經義無反顧。

時至今日,他想得愈發明白:「我今天和她見面,她問了我很多過去的事,卻一句也不提現在怎麼樣,住哪裏,下次什麼時候見面。」

她甚至還警惕地多看了兩眼他身上的破舊衣服,不願意多問他一句「錢夠不夠用」。

「所以我告訴她,以後不要再見了。」沈知寒痛苦地說,「她從沒為過去後悔過,她就是那樣的人,野心勃勃,心氣甚高,總覺得霞嶼是個小地方,困住了她。如果那時候能把我打回娘胎,她一定會把我打回去叫我重新投胎。她自私,非常地自私,在愛我以前,更愛她自己。」

這才是對子女來說最可怕的地方,一個母親,她愛自己甚過愛自己的骨肉,那麼她的兒女,註定孤苦。

當年的徐鳳秋難道不知道她追隨姜北安離開是沒有意義的嗎?她那麼聰明當然知道,她甚至比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一段發生在祖國南部的再普通不過的露水情緣。但她一意孤行。

她在找一個由頭,姜北安就是她破釜沉舟的勇氣。

他只是她成蝶的那道繭。霞嶼沒有她追逐的東西,她註定要飛出去,不過早晚問題,她終究會向老天要一次改命的機會。

「我已經想通,她想要更好的生活並沒有錯,是我倒霉,投到了她的肚子裏。」沈知寒吻了吻姜瑤的發頂,但上天公平,賞他一個最好的愛人。

沈知寒回憶過往:「她其實也很慘。」

徐鳳秋美麗聰明,成績優異,卻不小心嫁給一個賭徒,一步錯,步步錯,從此人生滿盤皆輸。

她有理由憤恨,就像他也有理由恨她一樣。被子女仇恨一輩子,她夢裏睡覺也有不安的時候。

但沈知寒從此解放,因他有一個姜瑤。

「其實我還應該感謝她。」

感謝她贈他一副數一數二的好皮囊,以及一個好過村口二柱的好名字——山中有別韻,清極不知寒,令他在姜瑤面前,還不至於自卑到骨子裏。

「沈知寒,你講完了嗎?」姜瑤從口袋裏抽出絲巾,「講完了就到我,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沈知寒低頭看到,驚訝中亦有不解。

「這條絲巾是倫敦薩維爾街上一位名叫TomilbertRiddle的設計師設計的,他是我媽媽的好朋友,這世上只有兩條。一條在我這裏,另一條四年前被我不小心遺失。那時候我剛從一個男人的身上爬下來,慌不擇路地逃跑,忘記帶走。」

姜瑤看着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知寒震驚地張大嘴,空氣爭先恐後地衝進口腔,他一個不小心,劇烈地失態地咳嗽起來。

許久之後,他慘白著臉,直勾勾地看向她。

他眼底洶湧澎湃,複雜不清,亦有痛苦夾雜其中。他被一股巨大的恥辱逼得無所遁形,不是她,而是那些不堪的可怕的往昔撲面而來,將他逼退到另一個角落。

但姜瑤抱住他,手臂柔軟,話語溫熱:「如果是你,我會很高興,很高興。」

「……我那個時候……我……」他跟她想到的東西不同。

那些事情他沒想過隱瞞,只是不願意提及。但以這樣的方式……他措手不及。

姜瑤打斷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他難以啟齒的部分,只是坦蕩地堅定地重複:「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沈知寒,女人都是感性動物,幻想所謂的命中注定,如果真的是你,我只會覺得我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已經定好。」

沈知寒失焦地看着她,仍抓不回頭緒。

姜瑤笑了,她踮起腳尖,將絲巾覆在他眼睛……

【正如林子凡所說,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慾望。而在救她這件事上,夏薇薇有為自身謀利,鄭希音的倒戈多少帶點識時務的意味。只有沈知寒,只有沈知寒一心一意為她,毫無保留地奉獻。】

褪色的絲巾依然絲質柔軟,她手繞到他腦後,輕輕打一個結。

【從小到大,人人都當她是金絲雀,供著養著,千方百計地關在牢籠里,唯有他許她一份自由,讓她找到自己。她這一生,五歲遇見他,十八歲交給他,二十二歲愛上他——原來,一直只有他。】

姜瑤捧住那張印刻在生命中的臉,親吻上去。

沈知寒一顫,循着溫熱環住她。

將愛意蘊進口腔。

蒙眼即是隨心。

黑暗中尋找永恆。

從此衣角一縷芬芳是你,

掌心一粒硃砂是你,

眼角一顆淚珠是你,

生命里永垂不朽的燭光也是你。

——《金絲雀》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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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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