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仙

4.大仙

?徐貞一晚上沒有睡好,尤其是半夜,她還聽見了狗叫聲,但迷迷糊糊的,也沒在意。

第二天一早起來,村支書的媳婦兒說家裏少了只雞:「肯定是黃大仙,我昨晚上還聽見有動靜呢。」

徐貞知道農村裏說的黃大仙就是黃鼠狼,但她從沒有見過。

她問裴瑾:「您昨晚上聽見動靜了嗎?」

&見了。」裴瑾似乎是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吃過早飯,特地去和村支書的媳婦打聽,「你們這兒有這個黃大仙多久了?」

&說也有幾十年了,我小時候還見過黃大仙顯靈呢。」她繪聲繪色地描述,「就我們家鄰居,有一天突然瘋了,光着身子跑出家門口,怎麼都叫不回來,說是她對黃大仙不敬,特地懲罰她呢。」

裴瑾若有所思:「原來是這樣。」

&教授對民俗也感興趣?」徐貞隨口問。

裴瑾搖了搖頭:「只是隨便問問,走吧,今天還有十四戶人家呢。」

他們在學校與趙老師會合,再由她帶領逐一去家訪。

走到村尾時,趙老師指著村尾的幾間土屋說:「那是最後一家了,他們家的閨女被抱走了好些年,最近才找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在村裏念書。」

徐貞捕捉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氣息:「最近才找回來?」

&叔家的情況有點特別。」趙老師遲疑了一下,剛想說話,就看見有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從屋裏沖了出來:「燕子,燕子不見了,我的燕子不見了。」

灶房裏急急忙忙走出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性,啞著嗓子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裴瑾原本的注意力在他們家旁邊的柿子樹上,一聽到這裏才回過頭來,他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對徐貞眨了眨眼。

正好趙老師快步走過去詢問:「發生什麼事了?」

徐貞慢了一步,落到裴瑾身邊:「裴教授?」

&是這個人,我們找到了。」裴瑾微笑了起來。

徐貞激動壞了:「真的嗎?」

&不會聽錯的。」他能在幾萬人中辨認出自己想要找的聲音,從未有過差錯。

冷靜冷靜。徐貞深吸口氣,按捺住急切的心情,追上去問:「趙老師,發生什麼事了?」

趙老師扶住那個瘋掉的女人:「芳嬸,發生什麼事了,燕子不見了?」

&就轉了個身,她就不見了。」芳嬸骨瘦如柴的五指牢牢抓住趙老師的胳膊,「燕子,我苦命的燕子!」

馬大強看着趙老師和跟過來的徐貞、裴瑾,眼裏閃過一絲警惕:「趙老師,他們是……」

趙老師知道說什麼基金會他們也聽不懂,直白地說:「他們是給學校捐錢的。」

馬大強的神色和緩下來:「原來是這樣。」

&叔,怎麼回事,燕子不是剛回家嗎?」趙老師連忙問,「她怎麼會不見了?趕緊找人幫忙一起找找吧。」

&我這就去叫人。」馬大強匆匆忙忙去左鄰右舍找人幫忙了。

徐貞幫趙老師一起把芳嬸扶了進去,順便打聽一下這戶人家是怎麼回事。

&嬸是個苦命人。」趙老師看着瘋瘋癲癲的芳嬸,嘆了口氣,「她是強叔家的童養媳,打小就在馬家莊長大,到了年紀就和強叔辦了酒,沒多久就懷孕了。」

然而,這是悲劇的開始。

芳嬸的第一胎是個閨女,一落地,婆婆就告訴她臍帶纏了脖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芳嬸很傷心,但那時候年輕,過了兩個月,又趕緊懷了一胎。

這一胎,又是個閨女,幸好活了,養了不到三個月,有一天早晨醒來,發現孩子的臉鐵青鐵青的,竟然在夜裏被活活悶死了。

芳嬸傷心透了。

隔了兩個多月,又懷上了第三胎。

第三胎的時候,婆婆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幸虧這一次,芳嬸的肚子格外得大,人人都說是個大胖小子,這才平平安安到了分娩。

就是生產的時候遇到了難關,孩子太大生不下來,沒奈何,用刀片切開,穩婆伸手進去把孩子掏了出來。

第一個是個閨女,長得白白胖胖,模樣十分標緻,第二個是個兒子,帶把的,還不等全家高興一下,穩婆一屁股拍下去,兒子竟然不哭不鬧,居然是個死胎。

穩婆說,這次生孩子傷了底子,芳嬸再也不能生了,穩婆還說,因為先出來的是個閨女,兒子晚了一步,活生生悶死在了娘胎里。

婆婆當時就氣瘋了,想把孩子奪過來摔死,是剛生完的芳嬸爬下床跪着磕頭才把女兒保下來的。

因為她知道,第一個閨女是一生下來就被婆婆掐死的,騙她說是個死胎,第二個閨女,也是她在夜裏用枕頭活活悶死的。

沒有什麼理由,只因為是個丫頭片子。

這個閨女,是她唯一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了。

&是燕子?」徐貞問。

趙老師點了點頭。

&被抱走是怎麼回事?」

趙老師說:「這個我也不清楚,是聽人說的,好像是說那個時候芳嬸的婆婆病了,家裏沒錢看病,就把孩子……給人家抱走了,芳嬸知道之後就瘋了,可後來,人還是沒了,強叔沒辦法,這才去外頭打工,想給芳嬸看病,沒想到這次出去把燕子找了回來。」

徐貞心裏有數了,如果馬大強是把小月拐過來給瘋了的妻子當女兒,那麼現在,至少人身安全是沒有問題的。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趙老師不知情,還在替芳嬸擔憂:「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找了回來,這要是又丟了可怎麼辦啊。」

&把孩子找回來吧。」

可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芳嬸瘋瘋癲癲,說不清楚孩子是什麼時候丟的,馬大強找了幾個堂兄弟一起幫忙,又問了周圍的孩子。

小敏和欣兒也在,問起燕子,都說沒有見到,可有個男童看見小敏叫了一句:「馬小敏,你怎麼在這兒,我明明看見你去死人溝了!」

村裏人都知道,馬小敏一被她爸打就往後頭的死人溝跑,她去得勤快,那個孩子見到了就沒有留心。

現在看來,小月最有可能就是趁芳嬸不注意,偷偷逃走了,但找錯了方向,往深山裏去了。

這件事驚動了村支書,他在村裏召集了些人,一塊兒去溝里找人。

徐貞和裴瑾自然也一同去幫忙。

路上,裴瑾向村支書打聽這死人溝的來歷。

村支書說:「你別聽我婆娘胡說八道,沒有什麼黃大仙,叫死人溝是因為以前那是個亂葬崗,按我們這邊的規矩,沒到歲數就死了的娃不能進祖墳,就都給埋到那裏去了,溝里地形複雜,進去了容易迷路,早些年還有比人高的蛇,所以不讓人去。」

&記,沒找見吶。」前來幫忙的村民在前頭繞了一圈,十分納悶,「會不會沒過來這裏?」

&仔細找找。」村支書說,「一個小女娃,不會走太遠。」

死人溝的地形十分複雜,一不留神就會栽進溝里,燕子只是一個小女孩,沒有體力走得太遠,指不定就是摔著了,這才沒聽見他們的聲音。

可是,一直到天快黑了,村民們也沒有找到燕子。

在死人溝過夜太危險,村支書只能讓所有人都先回去,明天再找。

徐貞原本想和趙老師一起陪伴芳嬸,順帶打聽消息,可沒想到正準備去找趙老師的時候,發現裴瑾正往外走。

她一時好奇心起,便跟在了他後面,可村裏不比城裏,沒有路燈,她要看清路,不得不打開手機,可裴瑾好像沒看見後面這一團光似的,自顧自往村後走。

&教授。」徐貞小聲叫,「你要去哪裏?」

裴瑾停下來等她:「這不是很明顯嗎?」

&要現在去死人溝?」徐貞遲疑了一下,一咬牙,「那我也去。」

&不怕嗎?」他問。

徐貞說:「怕啊,但我是人民警察,這是我的職責,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啊。」

&那就跟上吧。」他加快了腳步。

夜裏的死人溝,暗影憧憧,樹木後面像是躲著無數孤魂野鬼,隨時準備撲過來索命。

徐貞安慰自己,別怕,世界上是沒有鬼的。

還沒默念三遍,她就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腳背上跑了過去,嚇得她一蹦三尺高:>

手機光一照,居然是一條蛇。

徐貞嚇得面無人色:「裴、裴教授?」

&的話就回去吧。」裴瑾倒是沒有嘲笑她,「夜裏的野外是挺可怕的。」

徐貞咬緊牙關:「我沒事,不過,裴教授,你現在來這裏,是知道小月在哪裏了嗎?」

&知道,她藏起來了。」

徐貞懵逼:「那、那我們來幹什麼?」

&黃大仙。」

徐貞:「……」她咽了咽口水,「您一定是在開玩笑的吧!」

&有,我認真的。」裴瑾微微側頭,「找到了黃大仙,也就找到了小月。」

徐貞:「……那,您準備怎麼找黃大仙,燒紙?插香?」您不是教授嗎?應該相信科學啊!為什麼要來搞這些迷信活動?

裴瑾回答:「沒準備。」

&你打算怎麼辦?」

&喊看咯。」裴瑾清了清嗓子,「我看到你了。」

一陣陰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不能把小月藏一輩子,她的父母還在找她。」

徐貞打了個冷戰。

&旁邊這位女士是警察,我們是為了找小月來的。」裴瑾慢慢地說,「你能保護她多久呢?」

過了一會兒,左邊響起了一顆石子落地的聲音,

裴瑾往那邊走去,徐貞跟上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這難道真的是黃大仙?」她接受的十幾年教育難道都是假的嗎?

&多想,黃大仙是個人。」裴瑾聲音裏帶了笑意,「我昨天看到他偷雞了。」

徐貞:「……你不早說!」

前面又響起了石子的聲音,他們就跟着這個聲音慢慢往裏走,裴瑾說:「應該是住在死人溝里的人,不愛與村民打交道,但是這裏食物匱乏,他不得不偶爾到村子裏找點東西吃。」

&來是這樣。」徐貞終於明白之前裴瑾為什麼要打聽黃大仙的事了,「應該是個好人吧。」

最後一次,石子響起在一道深溝里,徐貞趴在邊上用手機往下照,果然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她大喜:「小月,你是小月嗎?」

&姐。」底下響起小女孩的哭音,「我不能走了。」

&姐馬上下來。」徐貞說着就叼起手機往下爬。

過了會兒,小月又說:「姐姐,你能不走嗎?」

姐姐?徐貞想,我沒走啊,她扭頭往下看,手機的亮光找到了一個人影,長長的頭髮,乍一看像是個女鬼。

裴瑾漫不經心地投過一瞥。

女鬼被手機的光刺痛了眼睛,下意識地側過頭。

裴瑾突然覺得這個側臉有些眼熟,他走近了一點,想要看清楚。

可那女鬼像是不願意多做停留,迅速轉身離開,裴瑾喊道:「等一等。」他跳進溝里,女鬼比他更熟悉這裏的地形,在他落地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裴瑾並沒有放棄,他緊跟着追了上去,很快也消失在了樹叢里。

剛剛爬下去把小月抱在懷裏的徐貞:「……」發、發生了什麼?請問她要怎麼回去啊!能不能指個路啊!

裴瑾現在卻無暇顧及她了,他緊跟着那個身影,想要知道,她是不是那個故人。

&女,是不是你?」裴瑾跟丟了,他站在原地,朗聲問,「我是裴瑾,你記得嗎,你救了我。」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到灌木叢里伸出了一隻雪白的玉足,一個身影分開樹葉,慢慢走出來:「書生?」

&裴瑾笑了起來,「是我。」

&沒有想到是你。」來人已經完全露出了身形,那是一個桃李之年的少女,削肩細腰,月貌花龐,西王母身邊的董雙成,蘭若寺里的聶小倩,大概也就是這模樣了。

她看着裴瑾,想一想,說道:「自你我上次一別,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了吧。」

&他答,「那是永樂年間的事了。」

兩人無言對視半晌,裴瑾先笑了:「見到你真高興,麗娘。」

&百年了,我知道現在已經不這樣叫人了,」她頓了頓,刻意用惡劣的語氣叫他,「裴郎。」

裴瑾輕快地笑了起來:「是,是我不好,現在早就不那麼叫了,現在都只叫名字了,魚麗。」

魚麗看着他:「你為那個女孩來的,她是你什麼人,是你的後人嗎?」

&是,萍水相逢而已。」裴瑾三言兩語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又問她,「你呢,你一直在這裏嗎?」

魚麗點了點頭。

&少年了?」他問。

她搖了搖頭:「不記得了,多少年和我們有關係嗎?」

&是這麼說,」裴瑾看着她,話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神拐彎,「你餓嗎?」

魚麗抿了抿唇:天剛過,山裏沒有什麼食物,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雖然餓不死,但是很難受,所以她昨天去村支書家裏偷了一隻雞,偷回來發現是只母雞,她想留着下蛋,就沒有吃。

裴瑾從口袋裏拿出一根巧克力棒:「吃吧。」

魚麗接過來,一口咬了上去,沉默半天:「咬不動。」

裴瑾拿回來,替她撕開了包裝:「這樣。」

魚麗這回學乖了,先舔了舔,發現是甜絲絲的,這才一口咬下去,巧克力和裏面的堅果的清香頓時席捲了她的口腔。

&吃習慣嗎?」裴瑾略帶歉意,「這麼多年,多了很多味道。」

魚麗點了點頭,把一整根巧克力棒都吃完了:「很好吃。」

裴瑾先是笑了起來,過了會兒,問她:「麗娘,你要一直留在這裏嗎?」

&不想和普通人有什麼牽扯,」夜色濃重,看不清魚麗的表情,「留在這裏有什麼不好?」

&在這裏有什麼意義?」他問,「你快樂嗎?」

魚麗抬頭看了看月亮,好一會兒,才說道:「不快樂,但也不悲傷。」

遠遠的,傳來徐貞的喊聲:「裴教授,裴教授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去哪裏了?裴教授……〒▽〒」

&走吧。」魚麗說,「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等,」裴瑾叫住她,「麗娘,你想出去看看嗎?」

&不想與人類結緣。」魚麗搖頭,「有了感情,還是一樣要看着他們死,無能為力,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認識。」

裴瑾或許是世界上唯一能夠明白她心情的人,不想結緣,短短四個字,足以道盡心酸。

只不過,山中歲月何等寂寞,他心有不忍,思量再三,問道:「山裏地形複雜,你能帶我們離開這裏嗎?我們不能回村子裏去,要先把孩子送走。」

&以。」魚麗點頭答應,又問,「還有吃的嗎,我好餓。」

裴瑾從口袋裏找出了一盒薄荷糖:「只有糖,味道有點特別,可以嗎?」

魚麗湊過來看:「這是什麼?」

&嘗看吧。」裴瑾倒了一顆糖給她,魚麗放進嘴裏,瞬間皺起了臉,可還是忍着沒有吐出來。

裴瑾抿了抿唇,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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