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14.第十四章

傅攸寧從不知哪裡才算自己的故鄉。

幼時師門中常有人擠兌她,說她是帝京來的世家貴女,在青衣道不過是客居,將來總要回去的。

她明明自小長在青衣道,可身邊總有人提醒她,那裡的湖海碧波、崇山蒼翠、風物俊秀,全不是她的歸處。

升調帝京總院的頭一年,她在春日賞花遊園會上,隔著擁擠的人潮,遠遠見過母親與傅雲薇、傅維真一同出遊的場面。

那時母親只是一愣,隨後尷尬瞥開眼,慈愛含笑拉住正追打傅雲薇玩鬧的傅維真。

那時傅攸寧就知道,這帝京王畿,也不是她的歸處。

她收過的家書多是父親的手筆,唯一的例外是傅雲薇寫的「父歿。速歸」,此後,再無家書可收。

彷彿這世間只有傅懋安記得,傅家還有另一個女兒。

如此淡漠的親子關係,母親竟忽然關心起自己的婚事來,甚至不惜求到傅靖遙跟前去。這讓傅攸寧覺得尷尬。像被陌生街坊圍觀似的,既尷尬,且不知該怎麼回嘴。

而傅靖遙以家主身份給出的人物選項,讓她尷尬加倍。

午後陽光慵懶,卻又有春風輕寒。

傅攸寧生無可戀地踏進兵器房,卻見苗金寶坐在地上,抱著柱子哭得傷傷心心,而索月蘿翻著白眼陪坐在旁邊,滿臉都是無奈。

「傅攸寧,你來得正好,」索月蘿意外熱情地起身迎她,「我搞不定,換你試試。」

金寶一看又多了個圍觀的,哭得更傷心了。

索月蘿乾脆起身過去將門閂上,以免再有人進來圍觀金寶姑娘痛哭流涕的壯觀場面。

「這是怎麼了?」傅攸寧走過去坐在金寶旁邊,拍拍她的肩膀,又求助地看向索月蘿。

其實索月蘿和苗金寶的關係並不親近,或者說,從沒見過索月蘿跟誰的關係親近。今日竟肯在兵器房守著看苗金寶哭,傅攸寧忽然覺得索月蘿也沒有別人以為的那麼冷血。

苗金寶哭得一抽一抽,半天說不出話來。

索月蘿只好翻著白眼,無奈地向傅攸寧攤手道:「我取了兵器正要走,她衝進來抱著我就哭得哇哇的。嘰哩呱啦說了一大堆,我就聽明白她喜歡韓瑱這事兒。」

「這個……她喜歡韓大人倒也不奇怪。」傅攸寧忍俊不禁,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畢竟整個光祿府都知道苗金寶特別維護她家韓大人,誰要敢對韓瑱說話大聲了些,除了傅靖遙與梁錦棠之外,她誰都敢揍的。不過韓瑱那種沙場歸來的錚錚漢子,根本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微妙。

她這一笑,惹得苗金寶幽幽含淚瞪她,才緩了些的哭聲重又響亮起來。

傅攸寧趕緊作揖道歉:「你別誤會,我絕沒有嘲笑你啊!這,你和韓大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喜歡就喜歡,是好事呀。」

隔著悲痛欲絕的金寶,並肩坐在她左手邊地上的索月蘿無奈探出半個身子,對傅攸寧道:「她說韓瑱不喜歡她。」

苗金寶一聽,哭得更慘。

傅攸寧拚命地給索月蘿使眼色,索月蘿有些尷尬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不說話了。

「是這樣啊,小金寶,」傅攸寧環住她的肩寬慰道,「你看,咱們都是入行多年的武官了,你辦過的案子也不少,總該知道循序漸進這個道理吧?」

金寶抱著腿把自己縮成一團又哭了一會兒,約莫也是有些累了,才漸漸轉為抽噎,側頭露出半張布滿淚痕的傷心臉偷覷她。

見她背後的索月蘿給自己手勢,讓自己再接再厲乘勝追擊,傅攸寧心領神會地拍拍金寶的背:「咱們江湖兒女水裡來火里去的,怕過啥呀?你喜歡他這事兒既沒觸犯律法,又不違背善良風俗,有啥可哭的又不會坐牢。」

「就是,我又不會為這事抓你,有啥可哭的。」索月蘿立刻跟進。

「反正你自喜歡你的,他今日若還沒喜歡上你,沒準明日就喜歡了呢,凡是都有個循序漸進,誰說得准啊。即算他到臨了還是沒喜歡上你,那也不礙著你喜歡他呀,是吧?」

金寶終於破涕為笑,坐直身來抬起袖子胡亂擦了臉,忽然又癟嘴:「他當真是很好很好的。我從沒指望他也喜歡我。」

「韓瑱究竟是對你做了什麼?我怎麼就沒看出他哪裡很好很好了。」索月蘿不可思議極了,差點將那張好看的臉都皺成一團。

「總之,就是很好,不行嗎?」金寶倏地抬頭挺胸,委屈地瞪了索月蘿一樣,只怕若不是看在方才在旁陪哭的交情上,她就要翻臉了。

索月蘿難得讓人,無奈拱手:「行行行,你喜歡就成。」

「可是,他不喜歡我沒關係……為啥要揍我?」

索月蘿與傅攸寧聞言均瞪大了眼,兩人震驚地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低聲道:「果然是個王八蛋。」

拜尉遲嵐教導有方,繡衣衛的人對「梁錦棠」、「韓瑱」、「孟無憂」與「王八蛋」三個字組合在一起的任意句子,都已耳熟能詳到隨時可脫口而出了。

幸虧金寶情緒低落,沒聽清她倆說了什麼,茫然抬頭左右看看兩人,這才說出前因後果。

「昨日我偷偷看到一對男女在護城河邊吵架,那男子特別生氣,姑娘就一直跟在他後面笑啊笑,最後男子就不氣了,然後他倆就和好了。」

「所以呢?」索月蘿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病,大把事情等著她做呢,她坐在這裡聽到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啊?

傅攸寧拍拍金寶的背,讓她說下去。

「前日我不是又揍了霍正陽嘛,」金寶有些小心地扭頭看了傅攸寧一眼,見她滿臉寫著「沒事,隨便揍」,這才接著又道,「韓大人今日聽說了,就很氣,罰我去演武場洗地板。我就跟在他後頭笑……」

「韓大人就說,『惹是生非,屢教不改,還敢笑』,然後就把我給揍了。」

當金寶終於說出她的故事後,傅攸寧與索月蘿面無表情,肩膀微微顫抖。

最後,索月蘿深吸一口氣,總結髮言:「許久沒聽過這樣感人的故事了。」她要重新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笑一場。

抽空得去請教一下,光祿府選人的依據是腦子有病的程度嗎?有無必要循線查查,究竟還有幾個頭腦無損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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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平素本是個粗枝大葉的姑娘,事情一說開,又有人陪在旁邊任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立刻就又活蹦亂跳了。

三人前後腳出了兵器房,金寶向她二人執了武官禮,誠懇謝道:「今日多謝二位大人開解,我沒事了。」又是鐵骨錚錚、隔山打牛的一條好金寶啦!

索月蘿無奈輕笑:「若你當真喜歡一個人,天天就這麼忍著,往後還夠你哭的。」畢竟金寶也是大姑娘了,放在心尖上喜歡著的人,每日都在眼前晃著,對方壓根兒不懂,那可不難受嘛。

「要我說啊,若真喜歡,大不了……就坐牢啊!連為他坐牢都不敢,算哪門子喜歡啊,」索月蘿霸氣一揮手,見傅攸寧滿眼震驚,知她聽懂了,忍不住笑出來,「當然,這樣是不對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語畢丟下一臉膜拜的傅攸寧,和一頭霧水的金寶,揮一揮衣袖瀟洒離去,深藏功與名。

傅攸寧覺得,自己這兩年對身邊的同僚們,實在是太缺乏細緻的了解了。

不愧是索大人,穩。

壯哉,我藏龍卧虎大光祿府啊。

索月蘿走了好一會兒,金寶還是沒品出她話里的意思,忙扯了扯傅攸寧的衣角:「索大人方才究竟在說啥?」

被震驚到定身的傅攸寧回過神來,心疼地瞧瞧金寶哭腫的雙眼,見她明亮無偽的眸子里全是誠懇求知,一時沒忍住,便替她將索月蘿的意思捋捋。

「她的意思就是說,若當真喜歡一個人,那大不了就強了他啊!最慘也不過坐牢嘛,」傅攸寧像寵溺自家小妹子般拍拍她的臉,「當然,這樣做是不對的。她就是……打個比方,勸你不要哭唧唧的。」

她以為金寶忽然滿臉恐慌是被嚇傻了,正要安撫,卻見金寶顫抖著沖她身後囁嚅道:「梁大人安好!我啥也沒說!我啥也沒聽見!我好忙的,告辭!」

毫無義氣的金寶旋風般地離去,徒留傅攸寧在風中凌亂。

「看來,我去慶州這些日子,你過得還算精彩紛呈。」

傅攸寧覺得,以自己對梁錦棠的了解,他聲音越好聽的時候,形勢就是越危險!

大人,我冤枉,我無心教壞你下屬的下屬。那是索大人說的,我只是複述加註解。

她忍著後背一陣陣發麻,低垂著頭緩緩回身:「梁大人安好。今日回京的么?」她這兩年跟尉遲嵐學到的最好使的招數就是,若遇到聊不下去,又不得不聊下去的時候,那就勇敢地另起一行話題,不必在乎轉折有多生硬。

「嗯,」梁錦棠輕笑,隨手遞了一個小食盒給她,「路上撿的。褚鶴懷說,這個你可以吃。」

路上撿的你還專門拿回老宅問老大夫我可不可以吃?你最好有那麼閑。

傅攸寧本打算等他走了再看是什麼,偷偷抬眼覷到他一臉隱隱期許求表揚的模樣,只好尷尬笑著,當著他面小心揭開蓋子。

竟是滿滿一盒梅子飴。

「京中已經許久都買不到梅子飴了。」傅攸寧是真的開心,卻又忽然覺得有些想哭,趕緊拿了一顆放進嘴裡,假裝眼角輕輕的水氣是被糖果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鬧的。

她秉著長痛不如短痛的想法,自小喝葯都是端起碗就一口悶。眾人只覺她喝葯從不嬌氣,然而,她不過只是早早就明白,即算她喊苦,也不會有人拿糖果哄她。

此時她有些想跟梁錦棠說,其實寶雲庄那帖葯還好,沒那麼苦的。

「多謝梁大人,」梅子與糖飴混合的酸甜滋味在唇舌間炸開,她笑眯眼忍住淚意,口齒都含糊了,「你去江南了?」這東西京中不多,江南倒是常見。

梁錦棠一手背在身後,右手握拳輕抵唇邊,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不答反問:「聽說昨日傅靖遙單獨召見你了?」

顯然,生硬轉折,另起一行話題,這項技能並非尉遲嵐的獨門絕學。

「嗯。」又丟回一個她聊不下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聊下去的話題,真是扎心啊。

梁錦棠見她左顧右盼,沒好氣地笑了:「你就沒什麼感想?」

「我什麼都不敢想啊!」傅攸寧簡直要淚奔了,忙不迭地撇清,「你們都是帝京少女們心中神壇上的人物,就是讓我想想我都覺得有罪!真的真的!」

當她發現梁錦棠忽然以一種恍然大悟的目光看著自己時,她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有什麼地方,它不對。

如若她現在去找齊廣雲,求他拿一味葯把自己毒啞了,不知可否挽救場面呢?

梁錦棠顯然並不想給她挽救的機會,笑得有如料峭春風:「我原本只是想關切一下,你得知他是你傅氏家主后,有無什麼感想。看來,你們聊的並不是這個話題……」

「或者說,不止是這個話題。」

傅攸寧很想把自己舌頭割下來扔掉,再買條新的裝上。

「其實他啥也沒說!我啥也沒聽見!什麼事都沒有!哈哈哈!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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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恃寵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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