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七十
石曼生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坐在桌旁正與小丫頭說話的柳大人。
剛洗過澡,柳木白一頭烏髮乾乾淨淨、柔柔順順地披散在肩上。哪怕穿著一襲鴉青的尋常棉衣,卻依舊掩不住面上風華,白凈的皮膚和著總掛在嘴邊的淡淡笑意,自然而然就散發出了幾分貴氣
「大哥哥,你真好看。」小丫頭痴痴望著他,還伸手想要摸摸他的頭髮——這麼好看的頭髮,她從來沒見過。
柳木白稍稍偏過頭,躲開了她的手,他其實不大喜歡孩子,太麻煩,但畢竟受了恩惠,便耐著性子坐在此處與小丫頭「聊天」。
好看?呵。石曼生冷哼一聲,走去廚間拿茶水去了。
晚上的飯菜自然有了他們帶來的狼肉。吃多了葷腥,終於沾到白粥,石曼生只盯著醬菜和粥,那肉是一筷子都不想動。柳木白亦是如此,清粥小菜吃下肚舒服得很。
倒是胡大哥一家愛煞了那狼肉,小丫頭更是大口大口吃了不少。見他倆不動筷,胡大姐還要幫忙夾菜,石曼生見狀,趕忙出手攔下了。
「不必了。我們……」她本想說這段時間吃多了,不想吃,但總感覺這樣不太好——你不想吃的東西拿來送人?
倒是柳木白適時解了圍,「在下身子弱,吃不得油膩。清粥小菜足以。」
這麼一說,胡大姐立刻表示理解,趕忙又幫他盛了一碗,「公子長得跟仙人似的,可不能被這油膩弄壞了身子。
小丫頭啃著狼肉也來湊熱鬧,露出小虎牙甜甜地笑著,「哥哥長得真好看,比畫上的還好看。」
柳木白淡淡一笑,俊美無雙,「乖。」
石曼生狠狠咬了口小菜,呼呼灌了一大口粥——好看就好看,有必要一直誇嗎?
晚飯過後,胡大姐和胡大哥很熱心地把石曼生和柳木白領進了整理好的屋子,「有些簡陋,兩位不要嫌棄啊。」
「已經很好了!」石曼生邊笑邊把背在背上的柳大人丟在了床鋪上,看上去挺瘦,怎麼這麼重。
「唔。」柳木白倒在床上,悶哼出聲,倒顯得石曼生剛才把她放下的力氣太大,似乎傷到了一般。胡大姐見狀立刻就說起了石曼生,「你家公子身體弱,還是輕點的好。」要輕拿輕放。
柳木白微微搖頭,語氣溫雅,「無礙。」
「你家公子可真是個好人。」胡大姐忍不住讚歎道,接著又瞧了眼石曼生,眼中隱隱帶了責備。
呵……他還好人?
石曼生心底冷笑,板著臉坐到了一旁的矮榻上頭。她好心好意把床讓給他,在旁人眼中怕是也理所當然了。這分明就是以貌取人。
胡大姐又挑了挑油燈,這才出去關了門,「二位好生歇息。」
胡大娘離開,整個屋子就剩下了石曼生和柳木白兩人。
如今有了兩處睡的地方,屋裡還暖和,他們沒必要再擠一處了。
石曼生走下榻,吹滅了油燈,而後往榻上一躺,拉了被子蓋上,「睡了。」
「嗯。」柳木白低低應了一聲。
將近一個月以來,這是石曼生第一次好生睡覺,有被子、有床,她幾乎是一沾枕頭就著了,甚至不知道柳木白是什麼時候睡下的。
等柳大人也睡到被子里的時候,石曼生那處已經傳來了輕微的鼾聲。屋子外頭,胡大哥一家也睡了,整個院子都靜了下來。
不知道是晚上吃得太飽,還是一直由她拖著走並沒消耗什麼體力,柳木白此時的睡意並不濃,甚至還有幾分清醒。
仰躺在床上,柳木白靜靜聽著石曼生的呼吸,忽然覺得身子邊上有些空落落的。
這些日子在山上,為了取暖,他們二人都是一起蓋著大氅睡,每一個夜晚,她的呼吸都近在咫尺。如今突然分了開來,他似乎都有些不大習慣了。
暖暖的小屋,靜謐的小院。
他隱隱知道,這一夜將是兩人關係的分界線。成功逃離山林,可卻入了先前被他們刻意忽略的困境。在這最後的平和面前,誰都沒有開口說破。
明天就去鎮子上了,很快就能聯繫到別人了。
柳木白睜眼看著頭頂的木樑,眉頭輕輕動了一下,心底湧上些許煩悶。石曼生救了自己,帶自己出了山洞,更是一路拖著自己走出山林,那她……接下來會如何對待自己?是扣著他做人質?還是……就此放了他?
不知為何,這兩個答案似乎都不能讓柳木白滿意。
真正的南詔中興畫卷怕是再難到手了,他的腿還廢了。這一次,是他失策,賠了夫人又折兵。不過,聖上那邊總算能交代,畢竟當初從百里宮後山的洞中拓下了畫卷的模樣。
側過臉,他平躺著看向一旁的矮榻。
石曼生睡覺時不大喜歡動,往往一個姿勢就能睡到天亮,她喜歡蜷起身子,而後就占著小小一方位置自顧自睡著。此時的她側身縮在被子里,頭髮鬆鬆扎在腦後。因她背對著自己,柳木白只能看到她耳後的一片肌膚,月光下,微微發著冷光。
看著她因呼吸些微起伏的身子,柳木白漸漸閉上了眼睛。
——明日,終究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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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食,胡大哥趕出了牛車,胡大姐拿來了洗凈烘乾的衣服,石曼生和柳木各自換好。
穿上自己衣服的瞬間,石曼生忽然覺得他們似乎瞬間回到了各自的角色。他是青州府的柳大人,她是百里宮的石曼生。
謝過胡大姐,他們二人有些沉默地坐上了胡大哥的牛車。
一路上,聽著胡大哥講解周邊的情況,石曼生有一茬沒一茬地問著。柳木白則一直側頭看著身邊風景,雙手攏在大氅下頭,一言不發。
「胡大哥,鎮上哪處能僱到馬車?」石曼生開口問道。
「馬車?老李頭那裡就有。」
「有馬車方便些。麻煩胡大哥,等會進了鎮子能把我們直接送到老李頭那處嗎?」她身上有些銀錢,這些日子一直都放在身上。
「沒問題!」
牛車走了約莫兩個時辰,繁華的城鎮出現在了面前。石曼生也漸漸沉默了下來,趕車的胡大哥並沒有注意到身後兩人怪異的氣氛。
老李頭的鋪子在鎮子東邊的一個小巷裡頭,在胡大哥的幫助下,他們雇了一輛馬車,隨著馬車一道的還有一位馬夫。
胡大哥幫柳木白下了牛車,坐上了馬車。
「胡大哥,太感謝您了。」
「誰都有遇到個難處的時候,應該的。再說,我可是收了你們不少好處哩。」胡大哥爽朗地笑著,「那你們路上小心啊,我就先回去了。唷。」他吆喝著趕起了牛車,離開了。
石曼生和車夫說了幾句話,而後坐進了馬車。
打從她進來,柳木白的目光就沒有從她面上移開過,然而,他只是看著她,卻不開口詢問哪怕一個字。石曼生有些不自然的避開視線,掀開車簾看著外頭的街道。
馬車緩緩行著,走得很穩,馬蹄聲一下一下將氣氛踏得愈發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有一小會兒,馬車停了下來,外頭傳來了車夫的聲音。
「姑娘,到了。」
石曼生這才看向了坐在自己對面的柳木白,「柳大人。」她的聲音很平靜。
柳木白稍稍抬了下頜,他在聽,掩在大氅下的指尖不自覺綳了起來。
「我出去買點東西。」她說。
柳木白定定看著她,在她平靜的面容上想要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可是……沒有。
半響,他薄唇微張,語氣很淡,「好。」
平常的對話,卻沒了前一日兩人之間還有的隨意親切,剩的只是客道疏遠。
石曼生沒再說什麼,起身往馬車外走去。
看著她掀起門帘,看著她探出身子……
柳木白忽然喚出了聲,「石曼生。」
她的動作頓了下,卻並沒有回頭,「何事?」
袖下的指尖不知何時狠狠扣入了手心,他刻意揚了嘴角,溫潤如常,「無事。」
「那我出去了。」
石曼生下了馬車,閉上的門帘遮住了外頭一切,馬車裡只剩下了柳木白一人。
他靠在車璧上,整個人漸漸僵硬起來。
……
過了一會兒,馬車周圍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來了不少人。
繼而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聲音在外恭敬地說道,「六林知縣陸久,拜見柳大人。」
那個瞬間,柳木白覺得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她放了自己。
她放了自己。
石曼生放了自己……
彷彿不受控制般,他猛地伸手掀開了馬車門帘。
滿是官兵的縣衙門口,陸知縣正恭敬地半彎著身子站在馬車旁,柳木白的視線急急掃視過周圍街道,繁華的小城鎮,人頭攢動,可他沒有看到她。
「柳大人。」陸知縣湊了上來,見到柳木白真人以及他身上的華麗衣裳,心下更確定了他的身份。如此風度,不愧是華國公府的公子。
單手緊緊扣住車門框,柳木白語氣如冰,「她人呢?」
「誰?」陸知縣有些奇怪。
「通知你的那位女子……她在哪?」
陸知縣更是莫名,「通知在下的,是大人您的車夫啊。」
車夫正站在馬車另一邊,聽到二人對話趕忙上前一步,「那位姑娘和小的交代過後就離開了。」
走了。
柳木白心底霎時湧上了難以言喻的感覺,壓抑、沉悶……驚慌。
陸知縣看他表情陰鬱,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是否要下官派人去尋那位姑娘?」
柳木白沉默地看著街道,眉頭緊緊鎖起——她走了。
「不必了。」
深吸一口氣,只是頃刻,他便壓下了所有情緒,面上表情漸漸回復成了那個高高在上,溫潤爾雅的柳大人,「本官腿腳不便,恐怕要麻煩陸大人了。」
「不麻煩不麻煩!」
一處隱蔽角落,石曼生透過人群看著柳大人被恭恭敬敬地迎進了衙門。她隨手戴上了剛買的帷帽,默默轉入身後小巷,很快便失了蹤影。
花落人知處,朗日不話別。
一入江湖遠,萍水再難縫。
——柳木白,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