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八 一日之遙

四七八 一日之遙

通往出口的小徑圍困已松,他得以加快步子下山,否則在這般狹窄之地,便算是眾人站着不動,要擠開一條道路只怕也費事得很。這口子難尋卻易出,附近仍守有人,多未料到夏琰竟當真突圍而下,被他烏劍揮動,輕易解決。

外面是一片並無實路的山林,夏琰走過一次,本不難辯明方向,可此際落雪深深,卻叫他有幾分突如其來的迷失。他放慢了腳步。暮色襲來,再無半個追兵的不真實感忽讓他有片刻錯覺今日一切真不過是幻夢。沒有什麼圈套。沒有什麼背叛。他獨自一人,還在林邊等著朱雀祭掃完白霜,陪他一起往谷中提親……

可肩上的冰冷呢?朱雀的屍骨沉沉壓在肩頭,這——也是幻夢嗎?他抬頭,看這場已經漸漸停歇的雪,如大喜大悲之後一場譏諷的埋葬。

強烈的如被掏空般的劇痛突然襲入心腔,他再無力行走半步,軟弱地蜷向身邊那株枯樹。他張大著口,冷風從呼吸吹進他的胸肺,一直吹得——那呼吸一點點成為號啕。師父,我也終於看見了——那些從前看不見的東西。我看見我一直那麼堅持的——都是錯的。那些卑鄙始終甚囂塵上,真心卻死不足惜。你教我的都對,可我——從來沒有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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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谷之中,血戰未及之處仍是一片平靜。單刺刺同單一飛兩個自顧宅奔到程宅,一飛先竄了進去,興沖沖喊道:「平哥哥!平哥哥!」

程家人聽到響聲,向外出迎,刺刺已見出來的卻是程方愈的丈人關老大夫,忙笑道:「關爺爺,您也在這——我聽人說平哥哥回來了,是不是真的!」

關老大夫見了姐弟兩個,滿面亦都是笑意,「哎呀呀,你們來得倒快,可還是晚了一步,他前腳剛出門——賞雪去了!」

刺刺不免微嗔道:「怎麼他回來這麼大的事,都沒人告訴我?我可也想他得很——賞雪要緊,就比見我們還要緊嗎?」

關老大夫嘆起來:「平兒也是下午剛回來,我們也驚訝得很,早不知他要來,不然方愈哪裏還能出門去?聽平兒的意思,大概也住不過一兩日,多半爺兒倆是見不著了。——他自然挂念你們了,不過想着你今日不是該在忙么?也不好這會兒過去,再說這趟不是一個人回來,還帶了兩個小夫人,難得來青龍谷,逢上這雪天,總要一家人出去兜兜看看景緻的。」他說着笑了起來:「你嬸嬸也一道去了,我與他們說了,晚些就順着路,往你家討頓酒去吃。」

「晚上來我家裏吃?那好啊。」刺刺歡喜道,「我是忙了大半天啊,要不是一飛見了有人推彩車進來,打探了下,都沒聽着風息。聽說如飛表哥今天也來谷里了,我與爹爹說一聲,到時候一道請來,關爺爺也來吧?」

關老大夫笑道:「今日你家最大,你說請誰就請誰。」

刺刺不曾多想,只問道:「不過這會兒離吃飯還早——他們去哪裏賞雪,平哥哥可說了?」

「倒是沒說,不過……」關老爺子稍停了停,面色黯了一黯,「平兒回來就問起過無意——我想他總是很挂念無意的事,無論如何要去他墳上看一看的,方才——是往那個方向去了。」

刺刺咬唇點了點頭。「那我過去找找他看。」

兩下里道了辭,刺刺便同一飛先離了程宅。

往西南面到了葬下單無意的地方,雪竟是愈發地大了。事實上上山途中刺刺就覺得不對——車轍或是腳印都沒有,至少短時間裏,還沒人來過無意的墳上。不過她今日一直在顧宅忙活,還沒來過無意這裏,想今日是他故去之後第一場大雪,自己本也該來陪他,免得他在地底倍感冷清。

墳前果然沒有程平的蹤跡。「或許雪太大了,兩個嫂嫂不好走,所以一時沒來。」她與一飛猜想。

單一飛點頭:「平哥哥從來怕冷,這麼大雪天,他說不定冷壞了。」

「是啊。」刺刺道,「我倒忘了,還是你記得。不過——我聽說他身體比從前好多了,再說有嬸嬸跟着他,沒事的。想必是在哪裏休息了。」

單一飛「嗯」了一聲。「我們在這裏等一會兒好了。」

姐弟兩個裹緊身上厚衣,一面拂著墓碑上的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彷彿如此單無意亦會有知,當真會快活些。可此地林木稀矮,風雪驟急時,吹刮面上凜然生疼。兩個人只得暫且蹲落到墓碑之下,避風取暖。

「怎麼突然就這麼大的雪了。」刺刺有點後悔貿然拽了單一飛來此,拉着他的手,「一飛,你冷不冷?風小一點我們就先回去吧,否則積雪深了,下山都不好走。」

「是啊,我還沒見過這麼大雪。」單一飛倒更多是興奮。「姐姐見過沒有?」

刺刺搖搖頭:「小時候在淮北那邊有過,可是這裏——還這麼早——真沒有見過。」她忽有點難過起來,「可能……可能是你大哥回淮北去了,帶過來的。小的時候,他也同你這樣,頂喜歡這種雪天了。他若是還在……」

「姐。」一飛握着她的手,「你不要難過,將來,我也會像大哥一樣,保護你的。」

刺刺只聽得又想哭又想笑,「姐姐才不消你保護,你這個傻小子,將來保護好自己就是了,不要像你大哥一樣,給人騙了。」

最凜狂的風也就是那麼一刻鐘光景,隨即稍許退卻了一些。雪依舊很大,好在已不甚駭人,姐弟兩個忙趁著這當兒相攜下山,往家裏來。

此時已是申時過半,一路深一腳淺一腳踩着乾淨的厚雪倒也別有一番樂趣,可到得家附近一二里,積雪卻變得甚薄,頗多高下不平,偶可見幾處腳印雜沓的殘跡,有些臟污,像是有不少人在這裏奔躍過。

這附近除了自家也沒別處了,刺刺甚感好奇:「這麼雪天,怎麼這麼多人來我家裏?」一轉念,「是不是平哥哥他們先來這了?還是——如飛表哥?」便快步往前走。愈是近了家宅,地上卻愈是乾淨了——宅子外通徑和附近的積雪已全數被掃個精光,新雪只將地面打得濕漉漉的,沒半分腳印痕迹,兩三個人還在掃尾。

「你們在做什麼呢?有客人來?」刺刺走到近前,拉住一人問道。

那人是單宅家丁,見了刺刺過來,唬了一跳,忙道:「姑娘,我們……沒人來,我們……在掃雪。」

「沒人來這會兒掃雪?」刺刺道,「雪還下呢,這麼大,掃也掃不凈的,怎不等停了再掃?」便催促道:「快回去,明日天晴了再說。」

那兩三人互相看看。眼見也已鏟掃得差不多,便道:「那都聽姑娘的。」

「姐……!」迎面卻見單一衡從院門口迎了來,面色很有些古怪,「……你怎回來了?」

刺刺笑道,「我回家來,都不成了?」

「不是……那個,我的意思是,這麼大雪,你都沒個遮擋,怎麼就冒雪回來了……」單一衡忙示意家丁取一塊乾淨油布與刺刺和一飛遮了頭頂,「趕快進來吧!」

刺刺伸手拉住油布,將單一飛一道攏了,往院子裏走進。頭面視線都被擋了一大半,她倒沒注意單一衡表情,反是單一飛斜瞥見自家哥哥隨即暗自向邊上打了個手勢,好奇探頭出去看了看——那一面——一個家丁正連忙將一件衣袍樣似東西團在懷裏,向外便走。

天色有點灰,他一時辨不清——那衣袍到底是紫色還是綰色。不過——這樣鮮的顏色,自大哥故去這幾月,在單宅已是沒見過了。正想再看看清楚,眼前卻是一暗,刺刺已將油布扯好,道:「你頭都露在外面啦。」

也不過幾步路,就進了屋檐之下。兩個人鬆了油布,抖落着身上的雪。「二哥,你不是與爹和娘在一道嗎?」單一飛道,「他們沒回來嗎?」

「沒……沒有。」單一衡道,「我先回來的。他們……他們……說要陪如飛表哥先去趟家裏……」

「我與你說,今天當真是個好日子。」刺刺只笑道,「如飛表哥要來,平哥哥也回來了,我方才去見他,可惜未見着,與關爺爺說了,叫他們晚上來我們家吃飯,這會兒不早了,你趕快別要他們掃雪了,快將廳上都準備起來,我去換了衣服就來。」

「啊,哦……」單一衡連忙應了,那一面單一飛也跺了跺腳,道:「都濕啦,我也去換一換。」

姐弟兩個上了樓去,單一衡才稍許鬆了口氣,在廳里坐下來。那樓上當然是最早清掃過的,刺刺的房間早就擦洗得乾乾淨淨,只是外面的腳印實不可能全數消除,不過眼下看來,刺刺應該沒發現什麼端倪。

「今天當真是個好日子。」——他想到刺刺的這句話,心裏,終於還是有那麼一點像是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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