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雕心(十二)
轉眼,十四天過去了,那木雕師卻依然沒有開始動手準備。刑公子雖然急切,搞不清楚這木雕師究竟要搞些什麼名堂,卻沒有過分催促。
「反正有下人盯著,料他也翻不出什麼水花來。」刑公子心道。
與之相比,極有可能成為對方報複目標的老城主倒像個沒事人似的,每天雷打不動地來找木雕師交流感情。
每次這兩個人見面,刑公子都心驚膽戰的,生怕出什麼狀況。他總覺得這姓白的木雕師看上去不太正派,但是又苦於沒有證據,不能將他怎樣。還好,在第十五天的午後,木雕師終於開口說可以入木了,刑公子這才放了心。
地點依舊是茶亭,這一次木雕師沒有用老城主準備的木材,而是從包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材料。刑公子見那塊木方黑黝黝的,辨不出其品種,不由得皺了皺眉。
「白先生為何不用我們準備的這塊木料呢?這可是上好的紫檀。」刑公子道。
木雕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道:「好的藝術品不需要用這些旁門左道來凸顯其價值。」
「你!」刑公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十分惱火。
就算這人真有幾分才華,但也不能這般的自高自大、目中無人吧!他這副恃才傲物的樣子實在是太讓人討厭了!
「不過是木料罷了,就遂了他的意吧。」老城主淡淡地說道。
木雕師神色一動,眼中似乎有了些不忍之意,嘆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贖罪啊。」老城主苦笑了一下,眼角似乎有淚光閃動。
「父親,難不成你們認識?」刑公子覺得這兩人之間的對話怪怪的,似乎另有什麼隱情。
「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罷了。」老城主笑了笑,答道。
木雕師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
見二人不願多說,刑公子也沒有繼續再問,由著木雕師按照自己的心意進行雕琢。
如果是認識人的話,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吧……
木雕師閉著眼睛醞釀好情緒之後,也不多話便埋頭雕刻起來。或許是材料不同,木雕師的氣勢並不如上次那麼飄逸,反而透出一股凌厲之感,他的每一刀每一刻都似乎用了很大力氣。而隨著木雕輪廓逐漸清晰,這種凌厲感愈發明顯起來。
刑公子打了個顫,心道這木雕師難不成跟這塊木頭有仇?。
老城主倒是渾然不覺似的,整個心神都融進了觀賞之中。
如果這時候有人俯下身與這木雕師對視的話,肯定會被嚇一大跳。因為他此刻正兩眼血紅地盯著手中的木雕,一會兒露出溫柔的神色,彷彿有著無盡纏綿;一會兒又表情猙獰,似乎懷著難以訴說的仇恨。
可惜,並沒有人注意到……
大約兩個時辰之後,木雕師手中一頓,身體細微地顫抖了一陣,待他抬起頭時,臉上又恢復了平靜,似乎一直就是這樣。
他把已經成型的木雕遞到老城主近前,後者接過一看,雕刻的是一個丰神俊朗的青年,面貌和刑公子有幾分相似,但氣質卻大不相同。
老城主雙眼一亮,木雕上刻畫的和自己年輕時的樣貌一模一樣。可是,多看一陣之後,卻有些失落。因為這木雕雖像,卻少了一股生氣,並不能與之前那座木雕少女相提並論。
木雕師看出了他的失落,解釋道:「城主大人別不必難過,這木雕還有最後一道工序沒有完成。我這雕心之術,對象多是已故之人,取的是雕刻者心中的一份懷念與寄託,所以木雕才會有靈心……」
「難道一絲懷念都沒有嗎?」老城主低聲道,也不知他是在對木雕師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木雕師頓了頓,說道:「若要用真人入木,還得大人為這木雕開靈。」
「開靈?怎麼個開法?」刑公子問。
「只要大人一滴鮮血抹在這木雕的額頭上,木雕便有了靈性。」木雕師一臉真摯地說著,而他的眼中卻有絲晦暗不明的神色一閃而逝。
刑公子雖然覺得以血引靈方法有些古怪,但想到這木雕師連水木頭也能雕成美人兒,也就沒多說什麼。
「孩子,以後就全靠你自己了。」老城主低聲道。
刑公子聞言有些詫異,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麼說。待他正要再問時,老城主已叫人取來銀針挑破手指,然後擠出一滴血抹在木雕的額頭上。
這鮮血剛一接觸到木雕,原本呆板的雕塑便陡然增添了一絲靈動。老城主把它握在手中,居然多出了一絲血肉相連之感,就好像這個木雕就是他,而他就是這個木雕。
老城主心中大感奇妙,抬頭正想誇讚幾句,卻見木雕師全身猛地一晃,原本疲憊不堪的臉色更顯蒼白,他看了一眼老城主,嘴角向上揚起,緊接著整個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白……」
「白先生。」刑公子一把扶住木雕師,可入手一片僵硬冰冷。他心中一驚,手指顫抖著伸向木雕師的鼻尖,卻發現對方早已沒了聲息。
「爹,白先生他,他死了……」
刑公子有點懵,他搞不懂這好好的大活人怎麼說死就死了。然而,老城主卻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樣子。他輕輕摩挲著手上的木雕,笑了一下,道:「把他扔出去吧。」
「扔出去?」刑公子駭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錯,扔出去……」說著,老城主便走出了茶亭。
刑公子看著那木雕師的屍體,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最後,他把趙六叫來,給了他一大筆錢,要他厚葬這姓白的木雕師。當然,最終趙六會怎樣做,便不是他所關心的了,因為他現在另有別的事情要忙。
昨天晚上,一向身體還算強健的老城主突然暴斃身亡,山莊里的眾人沒有準備,一下子便亂了手腳。刑公子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便託人去請來了寶禾先生。
寶禾先生雖然不知道刑公子為什麼要找自己去,但既然人家來找,不管能不能幫上忙,總要去露個面。劉子安也想同來,不過寶禾先生覺得才咽氣的人,那裡不幹凈,二則夜裡風大,便讓他留下來陪著方雪。
「我一個外人來摻和這種事情不太好吧,倘若料理不清,反倒讓人說閑話。」雖然寶禾先生有心想要幫忙,可總覺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沒事,您就告訴我該怎麼做就成了,剩下的我去交代給他們。」刑公子道。
寶禾先生點了點頭,道:「那我就先幫你打點一下,等你家親戚來了以後也好接手……」
「我家並無旁的親戚,從我爹那支起就只有他一個,到我這裡,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刑公子的語氣顯得有些落寞。
寶禾先生剛要開口安慰,就見一個小廝匆匆而至,看樣子有什麼急事要說。
「怎麼了?」
「少爺,方才我們整理老城主的遺物的時候,發現那個兩木雕不見了。」
「哪兩個木雕?」
「就是新得的那兩個。」
「這樣啊……」刑公子沉默了半晌,略帶遺憾地說道,「罷了,既然找不到,你們就先去清點別的東西吧。」
那小廝領命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在寶禾先生的幫助下,老城主的喪事也算是有條不紊地進行了。到了十四那天,一應佛僧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大師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若干青年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寶禾先生知道今日的事情不少,大半夜的便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手,天才蒙蒙亮。
「先生,那麼早啊。」劉子安打了個哈欠,迷迷瞪瞪地問道。
「出殯要趕在太陽完全升起來之前,可不就得這會兒出發嗎?你先睡吧,醒的時候如果我還沒回來,就自己弄口吃的,然後跟阿雪乖乖在這裡等我。」
「唔……」劉子安含含糊糊地應下了。
寶禾先生看他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的話他聽進去了多少,於是便從本子上撕了張紙,把要囑咐他的話一一寫在上面。
他把那張紙放在桌面上,用茶壺壓住其中一角。心道:「這下該沒問題了吧。」然後便放心地出門去了。
待到寶禾先生來至刑府大門前,只見門燈朗掛,兩邊一溜白色的綽燈,照如白晝。而身穿孝服的家人早已在此恭候多時,見他來了也不多廢話,直接將其迎了進去。
寶禾先生來到停靈的屋子,只見刑公子倚著棺材,面無表情,但眼淚卻像那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住地滾落。
寶禾先生嘆了口氣,道:「刑公子,還請節哀順變。」
「我知道,可就是想哭。先生,你說人為什麼會死呢?」刑公子垂眼道,聲音有些嘶啞。
「因為他曾經生過吧……」見刑公子一臉錯愕不解的表情,寶禾先生接著解釋道,「打個比方,如果沒有相對立的參照,那麼你就不會對周圍的事物有任何感覺。如果沒有矮,你就不知道什麼是高,如果沒有冷,你就體會不到什麼是暖,是不是?實際上,假如溫度是恆定不變的話,每天每小時,永遠不變,你甚至都沒辦法知道什麼叫做溫度。所以,當你周圍有人去世了,難道不應該為他曾經活過而感到高興嗎?」
刑公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隔了半晌,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我說的。」寶禾先生道,「不過,有沒有覺得心情好一點?」
刑公子點了點頭。
「那就讓他們開始吧,吉時快到了。」寶禾先生伸手將刑公子扶起。
刑公子微微勾了勾嘴角,起身走到門口,清了清嗓子,推開大門,朗聲道:「貢茶燒紙——!」
只聽一陣鑼鳴,諸樂齊奏,有人搬來一個墊子,放在靈前。刑公子跪下,放聲大哭,然後裡外上下男女接聲嚎哭。
到了送殯的時候,道路兩側皆是素白,時有哀樂傳來,俱是城中百姓自發設的路祭。
「我恐怕是一輩子都達不到父親的這個高度了。」刑公子看著越來越長的送殯隊伍,苦笑道。
「刑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寶禾先生寬慰道。
「要我說,父親這一生只干過一件糊塗事……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當初是怎麼想的。」
「或許,老城主有他那麼做的理由吧。」
刑公子低頭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就這樣,等一切忙完,已經到了午後。刑公子請寶禾先生留下來用飯,但寶禾先生心裡挂念著等著自己的劉子安和方雪,因此便謝絕了刑公子的邀請,匆匆趕回住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