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怪談收集者(二)

5.怪談收集者(二)

如旅店老闆所說,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美美地泡完溫泉,寶禾先生便和青年回到了旅店。

一進房間,寶禾先生便攤開日記簿,將方才的體驗記錄了下來。包括泉水的色澤、氣味、泉池的深度與寬度、由客棧步行過去的距離,以及預想可能具有的療效等,走筆如飛,寫個不停。因為這些信息在將來撰寫指南的時候,都會派上用場。可是寫到一半,寶禾先生忽然停住筆,望向青年,一副想說什麼的樣子。

「放心吧先生,今晚我一定會將此間的秘密探個究竟。」

寶禾先生方才實際泡過那溫泉之後,發現它與平日里所見的溫泉別無二致,感覺應該出不了什麼怪事。因此便點了點頭,朝青年粲然一笑以示謝意。青年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低著頭,眼睛不知看哪兒才好。

夜深之後,一排排翠竹佇立在暗影之中。青年提著燈籠,照著腳下的路向前行去,走的還是白天的那條路。然而,僅只因為天黑了,印象便大為不同。

通往溫泉的山道竟有這麼長嗎?青年感覺自己無論走向何方,眼前都是漫無邊際的竹林。

終於,前方白霧騰起,竹林走到了盡頭。只是水汽靄靄,較之白天更濃,幾乎看不見腳下的路。青年一手提著燈籠,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攀著山岩,盡量提防摔倒,最後,總算抵達了溫泉。

四下格外寂靜,連蟲鳴都沒有。褪去衣物,青年把腳探進水中,就連漾動的水音都聽不大分明。氤氳的水汽遮蔽了整個夜空。溫泉對岸的景色也消融在白霧之中。本該收於眼底的竹林和身後的山崖,全都看不見了。或許是由於臨近十五,即使離開燈籠很遠,白色的水霧也整體泛著迷濛的柔光。

起先,青年還因為旅店老闆的話而感到既緊張又興奮。然而等真正將身體泡進溫泉之後,便全無所謂起來。泉水浸泡之下,渾身皮膚滑溜溜的,格外愜意。從指尖到後頸,身體由內而外地暖了起來。青年泡在水中,想起白天與寶禾先生共浴的情景,想著先生的烏黑亮澤長發、圓潤的肩頭、修長的脖頸、精緻的五官……正當青年沉浸於自己的想象中不能自拔的時候,忽然聽見身旁響起水聲。

「先生,是你嗎?」

無人應答。蒸汽籠罩之下,對方的臉容和身形全都朦朦朧朧、依稀難辨。青年覺得心裡痒痒的,於是站起身來,一面嘩啦嘩啦地撩水,一面向那人影靠近過去。池底忽然變得滑溜溜的,讓人必須留神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

人影愈來愈多,青年發現此時池裡泡了足有三四個人。有的紋絲不動地浸在泉水中,也有的站立或者移動。各個都不發一言。偶爾傳來一陣切切察察的聲音,彷彿有人在低語,但始終聽不真切。

青年猛地察覺到一件詭譎的怪事。離他最遠的人影,看起來似乎是浸在泉水之中,但按照白天所見的泉池寬度,那個位置該是在山崖對面。溫泉的彼端消失了……

回身望去,青年找不到自己放衣服的那塊山岩,燈籠的光亦已熄滅。前後左右,儘是濃濃的白霧,腳下則是熱度適宜的溫泉。僅此而已。

太可怕了!然而,泡在溫泉中的感覺卻一如既往,依舊那麼舒服。青年想逃出去,但首先做的,卻是把肩頭也浸在泉中,「啊……」發出一聲滿足地嘆息。

溫泉中有道人影,傳出了兩下咳聲。咳呃、咳呃,彷彿邊咳邊吐一樣。咳兩下,休息一會兒,又咳兩下。青年對這種咳法倒是有些印象,父親在世時每到換季就會這樣咳嗽。

「莫非……」想到這兒,青年仔細觀察了一下其他的人影。馬上認出來的是缺了條手臂的那位。即使身體的輪廓籠罩在霧氣當中也可以很明顯的看出那人沒有手臂。此人必定就是前年冬天那位在旅途中遇到強盜的朋友。當初他的屍體被發現時,左臂已被斬落,估計是由於他臨死都不願放開手邊的財物,所以強盜才一怒之下斬下他的手臂。青年盯著那人影,只見他站起身來,隔著水霧,隱約可以看出他正用另一隻手很愛惜地抱著當年那條斷臂。

接著,青年聽到有誰在輕輕地哼著小曲兒,聲音很低弱,不仔細聽的話幾乎微不可聞。啊,小妹也在這兒嗎?青年將身子浸在泉水中,思忖道。那曲調,正是多年前因天花死掉的小妹常掛在嘴邊的。

到了這時候,青年內心原本的驚恐、不安統統消散了。反倒很想挨個去向那些人影問好。

「喂,各位,好久不見啊!」

青年打著招呼,慢慢向那些人影靠近。就在此時,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可以啊,仔仔。」

母親……青年一下子便認出了這個聲音,眼淚孩子氣地從眼眶中流出。

「都多大了還掉眼淚,羞不羞。」

青年向眼前的身影又走近了一步。霧氣稍稍淡了些。對方濕濕的頭髮、耳朵的形狀,以及屬於母親的眉眼漸漸清晰起來。可惜,母親猛地拉開了與青年之間的距離。

「別過來,這裡是已死之人的世界。好了,快回去吧!」

青年不死心,還想跟著往前走。忽然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喚著他的名字。是寶禾先生!

青年忽然被一陣驚恐掇住,忙向那聲音的方向奔去。泉水嘩啦嘩啦漾起一陣波瀾。好容易涉到岸邊,方才脫下的衣物和提燈仍放在原處,燈里的蠟燭卻已熄滅。寶禾先生瞧見他,急急走近前來,解釋說,見他遲遲不歸,擔心有什麼意外,所以前來尋他回去。

天色已值破曉,在晨風的吹拂下,霧氣散去,得以覽溫泉的全貌。泉池又重新恢復到僅能容納五人入浴的大小。青年發現,除了自己和寶禾先生,四下再看不到旁人。方才泡在池中的那些人影,還有母親,統統都與水霧一起,消散無蹤。

「所以,你到底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大概就是那些已經亡故的人吧。想著無論家父家母,還是斷臂友人,全部都已身在彼世,便忍不住想要一睹故人容顏,冒失地朝他們走去。結果怎樣呢?若不是母親出聲制止,我就會因為想要看清他們的容貌,走到水霧的另一邊去。或許就像客棧老闆說的那樣:再也回不來了。現在回想起來,身上還忍不住湧起一陣寒意。不過話說回來,我真的好想再看一眼他們的容顏……」

「我曾到過一個地方,那裡有一種技術可以把眼前看到的東西像寫生那樣轉印到紙上。當地人會用這種技術把美麗的的景色和親人的容貌記錄下來,據說可以保存很久。」

「哪有這麼神奇的技術?莫不是妖術?先生莫要唬我。」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話說回來,先生還是不要把這座溫泉寫進指南為好啊。」

「泉水的水質不錯,四周的景緻也好,可惜,池中有死人這種事卻寫不得。你算是活著回來了,但不是人人都能有這般好運。唉,要是寫怪談之類的書,倒是可以參考。」

寶禾先生有些惋惜。

二人在村裡又住了一宿,決定次日清早便動身離開。旅行的日程若是增加,費用也會膨脹,這回劉子安這個大金主沒有跟來,時日多了出資的書商肯定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為了給明日重新啟程做好準備,寶禾先生打算趁著天還大亮再去洗一次溫泉澡。青年卻是不想與他同去,就算說白天是安全的,但心底仍留有前一天晚上那種恐懼。無法,寶禾先生只得自行前往。

青年在房中閑的無聊,便決定一個人在村中散散步。這座傍山的村莊令青年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山坡上是一片片梯田,有農人在壟間耕種。繞開隨處可見的竹林,腳下的小路曲曲彎彎。太陽躲進了雲層,天氣顯得有些陰沉。

青年一邊走,一邊想著寶禾先生。這段時間兩人曉行夜宿,言笑不斷,相處日益融洽。青年內心似乎隱隱期盼:「最好這趟旅行永遠都不結束。」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心頭一現此意,腦中便浮現出先生的音容笑貌,登感自慚形穢,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他同行數月,已是非分之福,豈可更有他求?不過一想到先生有一天會把自己拋在腦後,青年心中便不由得一陣惶恐。怎樣才能讓先生永遠記住自己呢?這個問題充斥著青年的內心。

青年走得有些累了,便找了塊兒石頭坐下來休息。只見有位牽馬的老人從對面的小路走了過來。這個村子的村民大概很討厭旅人。那老人打青年面前經過時,憎惡地往他這邊掃了一眼,嘴裡小聲地嘟囔著什麼。從口型上來看,八成不是什麼好話。

青年覺得頭有些痛。也對,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昨晚他並沒有的到足夠的休息,而是泡了一夜的溫泉,沒有感冒已經是萬幸了。

青年決定回旅店補個覺。就在他返回的途中,遇見了一群小童。孩子們一瞧見他就躲進路邊的草叢,唧唧喳喳地交頭接耳,從草葉的縫隙間向他窺探。青年仔細聽了聽,隻言片語說的是「怎麼會有這種人……」或「要是長大變成他這副樣子……」,口氣似乎充滿了同情。青年氣得要命,撥開草叢,想訓斥幾句,暗暗期盼嚇得這群小傢伙屁滾尿流。誰知他氣勢洶洶地杵在他們面前,幾個小童卻一點兒也不害怕,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瞪著他。

接著,在旅店門前,青年遇到了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他心想這個村子的人都怪的可以,還是不要再跟他們打什麼交道了,便垂下頭,打算默不作聲地從她身邊經過。可誰知那女人卻故意走到青年面前,神情憂慮地望著他道:「你父母一定感到很失望吧。」青年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惡狠狠地說:「你少管閑事!」卻見女人忽而化成了鬼樣,死死地盯著他。再定睛瞧,她懷裡的嬰兒不知何時變成了紅得嚇人的顏色,哭起來發出詭異的「嘎嘎」聲。

青年忙奔回旅店,卻沒想到災難居然仍未結束。房間里跑進了一隻野狗,青年一拉開門,便看到地上蹲著一隻黑乎乎、髒兮兮、渾身污泥的狗。那狗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一副快要餓死的模樣,散發著陣陣腐臭,簡直讓人後悔自己長了個鼻子。野狗把行李叼得亂七八糟,棉被上也踩了一堆黑乎乎的腳印。青年大聲呼喝,要把它趕出房去,那狗望著他落下一滴眼淚,而後便奔進了竹林深處。

真是個討厭的村子啊!叫人抓狂。

寶禾先生從溫泉回來也被房間里的慘狀嚇了一跳。野狗留下的腳印也蒸騰著一股腐臭,打掃完之後,仍久久不散。

老闆娘做的晚飯里,依然摻雜著砂礫,嚼起來有種難受的牙磣。青年和寶禾先生把小石子吐出來挨個擺在桌上,足足擺了四十四粒之多。熬菜里也混著些看不出是什麼的異物,用筷子捅捅還會蠕動。青年噁心得一口也沒動。寶禾先生夾了一筷子,停了半晌,默默地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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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師尊總是迷路腫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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