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腳踢石頭

10.腳踢石頭

花園長廊一角,常青藤盤繞石柱,鬱鬱蔥蔥。

又生坐石凳上,腰背挺直,兩手搭在膝蓋上,猶如等待密斯布置功課的乖巧學生妹。

葉令康只看一眼,便想笑,下秒,他又正色道,「蘇又生,把你弟弟...對,是蘇又存,轉到別的中學。」

原本葉令康打算讓葉思危轉學,只是葉思危劣跡昭昭,可選擇的學校並不多,既然葉思危不轉,那就讓蘇又存轉。

可又生並非任人拿捏軟柿子,「葉總,我弟弟品學兼優,我拿什麼理由通知密斯們為他轉學?」

礙於他是老闆,又生講話已算委婉,若是再衝動些,該說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之類的話了。

「再講,我們九龍城寨居民,並無多少機會擇校。」又生斷定對方必然知道他們底細,並不遮掩。

葉令康食指點桌,沉吟片刻道,「問細路仔想讀哪間校舍,我讓人安排。」頓一頓,他補充,「港島的校舍,他想進也可以。」

本埠公立、私立校舍林立,尤以皇仁書院和英皇書院為男校之最,同庇理羅和馬利諾亞女校並稱,盛產紳士名媛,全英式教育,每年近萬學費不講,學校招生也極嚴苛,涵蓋東南亞地帶,非知名家族子弟不招。

尋常魚販、菜販子女都沒機會,更遑論住九龍城寨的窮鬼。

但如果葉令康肯出面,另當別論。

名校出身,再有密斯推薦,將來蘇又存出國留學也未可知。

又生抬眼,不掩詫異,「葉總,無功不受祿。」

廢話不多講,葉令康起身,半是叮囑半是警告,「看好細路仔,別讓他再接近思危。」

這人平白無故倒打一耙,又生氣結,到底是誰惦記誰?

不論如何,轉校是大事,又生無法做主,禮拜天回城寨時,她把情況講給阿婆聽。

陳鳳儀竟不知外孫被男同學惦記上,瞪眼如銅鈴,再看外孫,已尷尬到手腳無處安放。

「阿婆!」蘇又存臉紅脖子粗。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喲。」陳鳳儀直搖頭。

「阿婆,有礙名聲的事,我們不好亂講的,否則將來弟弟吃虧。」又生不忘叮囑阿婆。

陳鳳儀年屆六十,身後那條尾巴早已幻化無形,自然知道其中厲害,黑白皆得罪不起,唯有夾縫中求自保。

祖孫三人商議一番,決定讓蘇又存去念皇仁書院,只是葉令康很少在影城露面,又生遲遲找不到機會見他。

適逢《飛狐》劇組殺青,導演為犒勞演員,福臨門請他們吃海鮮,推杯換盞間,包廂門被推開,導演面子大,竟將葉令康請來。

他穿浪凡西裝,錚亮皮鞋,裝扮正式,與福臨門酒家狹小的包廂格格不入,他路過時,又生隱隱聞到酒味,顯然這人只是中途過來應酬。

葉令康被請進來,包廂里人頭攢動,也不知為何,這群人中他一眼看到又生,八角水晶燈下一張面珠白到晃眼。

恰巧又生也朝他看,兩人視線相觸,又生向他禮貌笑,葉令康卻轉開了視線,和立在他身旁的導演談笑。

又生立時臉紅,幸而包廂人聲喧嘩,恰到好處的熱鬧,遮掩住又生的尷尬。

她斜對面的陳玉卻將又生表情看得清楚,暗唾一聲賤.人,不免幸災樂禍,下秒又想到自己境遇,斂了笑,沒滋沒味歪靠在椅上,環顧四周,視線也落在葉令康身上。

男人身居要職時,可以彌補一切缺陷,吸引女人趨之若鶩。

4K太子爺瘸一隻腳,尚且鶯鶯燕燕環繞,更遑論葉令康這樣外貌上佳的男人,濃眉邃目,寬肩窄腰,散發健康男人的雄性氣味,無時不刻不勾引雌性發.騷。

進來沒幾時,葉令康已被亟待敬酒的人包繞,他沒端架子,女演員們愈發肆無忌憚,紛紛排隊敬酒。

陳玉敬完之後,整間包廂里僅剩下又生還未敬。

導演半開玩笑道,「又生,平時挺機靈,怎麼關鍵時拖後腿?快,剩你了。」

導演不提醒,又生還未意識到自己已成特例,如夢初醒,忙端酒過去,規規矩矩朝葉令康舉杯,「葉、葉總,我敬你。」

他身上酒味比進來時還重,想來是喝不少,視線相觸,又生讀出他眼中揶揄,一時怔然,吶吶轉視線,等他喝。

「學生妹一樣。」

一片嘈雜中,他輕笑,玻璃杯相撞,他先飲盡。

又生也仰頭,盡數喝下。

轉身回座位時,只聽他低道,「遲點走,大廳等我。」

又生一愣,再回頭,他已扭頭和別人談話。

正好又生也要和他講弟弟轉學的事,慶祝宴結束后,《飛狐》劇中的「師兄」要開車載她一程,又生正琢磨如何回絕,陳玉似笑非笑道,「鄧祖榮,不見你載我?」

鄧祖榮略有尷尬,「行啊,一起走。」

鄧祖榮龍虎武師出身,憑藉出色演技,從跑龍套演到主角,演技精湛是一點,更重要是人脈廣,會做人。

片場里他對又生多有照顧,眼下見他尷尬,又生忙道,「大哥,有人來接,你們先走。」

鄧祖榮略可惜,不再勉強,帶劇組其他人先離開。

最後唯剩陳玉和又生。

兩人相顧無言,各自生厭,竟不願多看對方一眼,同時撇開頭。

「別和鄧祖榮走太近。」陳玉指間夾煙,突然道。

又生看她,沒講話。

「你剛進圈,可能還不知,鄧祖榮咸濕佬一個,中意卜卜脆妹妹仔,尤其你這樣涉世未深的。」她起身,拎上凱莉手袋,走幾步又回頭,向又生吐出一口煙圈,嬌笑,「別謝我。」

又生嗆得咳嗽,瞪眼看她柳腰款擺,踩著紅底鞋噠噠離開。

又生靠坐在等候廳沙發中,仔細回想拍《飛狐》期間,鄧祖榮的一舉一動,細思極恐,竟忍不住打個寒顫。

不幾時,葉令康從樓上下來,他坐又生對面,見又生魂游天外,也不喊,點了煙漫不經心抽,等又生察覺到他時,葉令康才捻了煙,「考慮好了?」

又生明洞他所指,不覺坐正了身體,「葉總,正要和你講,存仔轉去皇仁書院念書行不行?」

葉令康笑,算是默認。他開口,卻講文不對題的話,「我很可怕?」

又生微愕,隨即抱拳道,「你是老闆,應該尊敬。」

「尊敬?」葉令康笑,拿眼打量她。

他身上酒氣漸飄來,似乎包繞四周,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又生略感不自在,拎手袋欲起身,「葉總,太晚,我先回了。」

哪知她剛轉身,就聽身後那人道,「文華酒店1818,我遲些過去,你電召出租先去,報我名。」

又生如遭雷擊,自她入這行起,高子媚沒少和她講圈中腌臢事,並且一再勸她找棵大樹好乘涼,但她從未想過要睡遍導演、製片、前輩,甚至去睡老闆。

葉令康讓她去文華,又生不會天真以為是蓋一床蠶絲被,被下探討如何演戲。

「我不去。」幾乎是本能,又生衝口而出。

話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語氣有多差。

偷眼看葉令康,果然臉色沒剛才好,約莫是被拂了臉面,靠在沙發里兀自生氣。

又生只匆匆一眼,不敢多待,出租也不召,幾乎是逃命般奔出福臨門酒家。

她回去時,蘇又存早已睡覺,高子媚在客廳看電視,見她神色匆匆,伸頭向她身後看,「你被人追殺?」

「沒有,沒有。」又生含含糊糊,沒和高子媚講實話。

她敢斷定,如果高子媚知道,一定推踹她出門,為她電召出租去文華,洗乾淨剝了扔床上,等待老闆來臨幸。

「神經。」高子媚乜她,打著哈欠先睡下。

又生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黑暗中睜著眼,耳邊是高子媚輕微呼嚕聲,良久,她擁被嘆氣。

也在自我反思,自己的臭脾氣將來能否熬下去,能否逼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

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外面傳來窸窸窣窣動靜,依稀可聞高子媚和蘇又存的鬥嘴聲,又生穿衣出去。

「家姐,快來吃飯。」蘇又存招手喊。

又生懶洋洋應聲,一頭扎進衛生室,再出來時,他們已吃完飯。

兩人著裝整齊,像是要出門。

「家姐,快些,講好生辰帶我去港島買新衣。」蘇又存不迭催促。

又生猛拍腦袋,暗罵大意,竟然忘了弟弟生辰。

吃完飯,高子媚開她那輛半舊不新雪鐵龍,載他們乘船過海去港島。

《飛狐》劇組的薪水已拿到,將近一萬塊,對又生來講已是天價酬勞,只是中環名店轉一圈,才發覺僅夠買身巴利洋裙,錶行金鋪根本不用再進。

冤家路窄,巴利專櫃偶遇庄四小姐。

四目相對,庄四小姐難掩驚詫,似乎沒想到會在寸土寸金的中環見到又生這個窮鬼,她眼神躲閃,離開時腳步略慌亂,尾隨白衫黑褲的女傭不明所以,疊聲喊「小姐」,也忙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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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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