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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裏她又不好的再來,只怕又被人瞧了去。

於是在這入夜時分,趁著家裏人和村裏人都歇下,她才偷偷摸摸來了此地。

難為她一個女兒家,暗中行路,聞見野貓叫|春,如泣如訴,怕得瑟瑟發抖。

這會兒見了顏青竹房中明亮的火光,方覺得一顆心定了下來。

李幼蟬依著籬笆,朝裏面輕輕叫了一聲,「顏哥,你在嗎?」

裏面沒有應聲。

李幼蟬捏住裙角,朝阿媛家那邊望望,見那裏黑漆漆一片,方又回過頭來朝裏面喚道:「顏哥,你在嗎?……我是幼蟬。」這回的聲音大了些。

沒過多久,終於見顏青竹修長的身影推門而出。顏青竹手上拿着外衣,一邊往身上套上外衣,一邊往外去。他在屋內烤傘,靠着爐火便只穿一件薄衫,外間氣溫卻仍舊有春夜的寒意。

顏青竹剛才也未聽得分明,屋內火苗噼里啪啦,只隱約聽得一個女聲在喚他,他想着,或是阿媛有什麼事,趕忙拿了外衣便出來。

見籬笆外亮着一盞燈籠,自然快步走了過來。離得近了些,方看清那女子不是阿媛,心中有些莫名,便又放緩了腳步。

「幼蟬姑娘?」顏青竹走到籬笆前,方看得清楚,「這麼晚,有什麼事嗎?」

李幼蟬頰染桃色,好在夜間看不分明,只聽她軟軟地道:「顏哥,讓人家進去再說,好嗎?」

顏青竹愣了愣,方推開籬笆讓她進來。

李幼蟬輕移蓮步,款款而進,卻又見顏青竹並不邀她進屋,頓時有些羞惱,心道:「請得人家進來,又不讓人家進屋,這跟站在籬笆外有何區別?好你個冤家,真是又傻又拙,待人家把事兒講完,看你急也不急!」

「顏哥,人家今天來,是有事情跟你講呢。」李幼蟬壓下心底的那點不快,語調仍舊柔得像絲羽一般。

顏青竹越發奇怪,只得道:「你說。」

李幼蟬的聲音馬上化若山間幽泉,低低啜泣,「顏哥,今日鄰村於家請了媒人來我家裏了……我爹還挺滿意的。」

顏青竹覺得這事情跟他有什麼關係,完全是八竿子打不著啊,卻又想起前幾日李幼蟬托他做一把紅色油紙傘,還要畫兩隻形影不離的相思鳥在上面。因為李幼蟬對這把傘的要求頗多,顏青竹衡量之下,說是需得等上一段時間。

她現在定下婚約,莫不是擇日就要出嫁,想以這紅傘作為陪嫁之物,又怕我來不及做好,所以特來催促?

如此,顏青竹便可理解了。畢竟嫁妝是件大事,以紅傘作為陪嫁是相當古老的習俗了,「油紙」「有子」,這是添丁的寓意。

既然別人趕着辦喜事,自己推脫就說不過去了。

顏青竹當下便道:「那就恭喜幼蟬姑娘了。不知你婚期擇在何日?你要的那把傘,我一定儘力做好。」

「你!」李幼蟬氣得狠狠跺了一腳,心道:「你個冤家,還要與我說這等話?」

當下卻又忍住不發,只越發凄然道:「顏哥,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卻也不必說這等話故意氣我。我跟阿爹說了,就算於家有幾十畝良田,我也不樂意跟着那個於大郎。只要顏哥肯上進,我們的事,阿爹或還能鬆口的。」

顏青竹一頭霧水加上一頭冷汗。

「幼蟬姑娘,你……你這是說什麼呢?」

李幼蟬絮絮道:「顏哥,你莫要人家把什麼都說得清楚。你一個傘匠,沒有田地,就憑一份手藝吃飯,若是以後老了,做不動了,又拿什麼來吃?做傘做得再好又如何比得過耕地?耕地耕得好,收成便會多,賣了糧食,有了余錢,又可再置地,等田地多了,又可收佃戶。你看,到了我爹這個年歲,便不用親自耕種了,家裏的田地還能蔭庇子子孫孫。而你做傘的手藝,就算傳到子孫手中,也未可發家致富啊。我阿爹有些顧慮再正常不過,他老人家也是希望我將來衣食無憂。為人父母的都是如此,你莫要惱恨。」

李幼蟬見顏青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以為他當真惱了,便又用濕噠噠的眼睛望過去,溫聲道:「顏哥,我曉得你做了十多年的傘,一時放下是不可能的。不如我跟阿爹商量商量,讓你先學學農耕之術。一邊耕地,一邊做傘,並不妨礙。」

她聲音忽而又變得嬌羞,「等……等我們成了親,阿爹自要撥下些地給我們的。到時,就算自己不種,找些佃戶來種也是可以的。傘你可接着做,不過耕種法子還是要懂得些的,否則每年秋天收成了,你連谷稻好壞都分不出,那可不成。」

李幼蟬覺得她今日足夠放低姿態了,你沒有田地,我家給你田地。你想要做傘,我也讓你繼續做。唯一一點要求便是讓你學學耕種之法,若連這點你也不依,自己和阿爹真是無法再商量了。

來之前她想過顏青竹的態度,想她得知自己將許了人家,不知道何等心急,何等惱恨自己配不上她。卻不想他是這等性子,明明心裏難受,卻還要撐個架子。自己若真的嫁了他人,看他悔也不悔?

可她李幼蟬畢竟是看中了顏青竹,他人又是俊,性子又不像一般莊稼漢那般粗獷,雖是沒有田地的傘匠,但見了他做的傘,便知他是個做事認真細緻的人,將來大抵是個溫柔體貼的夫君吧。

若不是怕就此失了姻緣,她李幼蟬何苦撕去女兒家的羞澀麵皮與他說這些?

當下李幼蟬眼波盈盈,看向顏青竹,只盼聽完這番話,他有所覺悟,不再與她置氣。

顏青竹愣怔了半晌,身子卻似朝後面站了站,墨色的眉蹙起,連額頭也皺出幾道橫紋,咬咬牙,他正色道:「幼蟬姑娘,我想你是誤會了。我與你如何能討論到這種事情上!我們並不是……並不是那種關係!」

李幼蟬像是伸手觸了刺蝟一般,疼得跳腳,一拳錘到顏青竹胸口上,恨恨地道:「冤家,你這個冤家!到了這份上你還與我說這等話。等我嫁了別人,看你悔成什麼樣!」

顏青竹見她又是一拳過來,趕忙往後退了一步,堪堪避過。

李幼蟬嬌嗔一般,數個粉拳又是襲來。顏青竹雙手在前面胡亂揮動抵擋,又不住倉惶向後退去,直退得離屋牆還有數寸,李幼蟬方才收了手,在一旁傷心啜泣。

顏青竹緩緩喘著氣,忙又解釋道:「幼蟬姑娘,我絕不是與你置氣。可是有什麼事,叫你誤會了?」

李幼蟬追打顏青竹時動作太大,小燈籠被晃得熄滅了,她一生氣,索性把燈籠扔了,吸了吸鼻子道:「誤會?誤會什麼?你平日待人家是如何的?今日倒不敢認了么?可教我高看你了!」

顏青竹嘆了口氣,眼神里甚是無辜,甚是迷惑,這讓李幼蟬見了越發難以控制住一腔怒火。

「你鎮上賣六十文一把的花傘,在村裏也至少要賣四十文的,卻白白送了我。這不是待我不同嗎?」李幼蟬雖是問話,其實語氣肯定得很。他待她,就是不同的!

顏青竹一怔,想起事情發生的原委,實話道:「那把傘……那把傘是晚上趕工做的,屋裏暗,我把傘面貼反了,可所有工序都做完了我才瞧見。本是想拆了重做的,恰巧你那日來看上了那把傘,說是花色畫得朦朧,合你心意……其實那是因為貼反了。我想着這種殘品收你錢不合適,才說的你若喜歡,拿走便是。並……並不是你理解的那般意思。」

李幼蟬想不到他這麼說,讓她有些下不來台,瞪大了眼睛氣道:「那人家後來又去你那裏選傘,見你做了十多把傘,傘面上都畫的竹子圖案,每把傘的竹子上還畫一隻蟬的。這不就是青竹與幼蟬的意思嗎?你……你別又不承認了!」

顏青竹感覺受了莫大冤屈,可惜對方是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他若沖她發火,只怕又惹得她哭哭啼啼,當下只能苦笑搖頭,耐心解釋道:「這個圖案叫做『瑞竹蟬鳴』,竹子寓意節節高升,蟬鳴便可寓金榜題名,想陞官發財的人,或是上京趕考的學子最喜歡這種圖案。我畫這個圖案,是迎合當下風氣,這不過幾個月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闈嗎?」

李幼蟬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身子輕顫起來,眼神獃獃的,過了半晌,方痴痴地朝顏青竹看過來,語聲也再無剛才的半分跋扈,悠悠然般飄出幾個句子來,「那上個月人家讓你做把傘送到我家來,要紅的傘面,上面畫兩隻相思鳥,又要紫竹做傘柄,刻鏤空的鴛鴦戲水圖,還要紅漆木作傘頂,包個綉了『喜』字的紅紗。人家聽鎮上的姐姐說,大富人家收彩禮,都有這種貴重的傘呢。這種傘又貴又耗功夫,你若對人家沒意思,幹嘛要答應下呢,難道會不知道其中意思嗎?還跟我說一時半會兒做不好,人家以為你是要更加用心做的。」

顏青竹擦了擦額上的汗,心道:「傘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你的意思我哪裏知道?原來讓我做好傘送上門竟是提親的意思。當時只想着,若是普通一把傘,我做了給你,少收些錢也無妨,可你要求的這把傘,工序太過繁複,雕花綉字還要另請師傅。到時候若收你便宜,那對自己而言近乎虧本,若是收得賺了,又怕一個村裏不好相處,這才推說一時半會兒做不好,實是推脫的意思,沒想到竟被誤會至此。」

顏青竹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便不欲說得太過直白,以免傷了她面子,只道:「幼蟬姑娘,我這人木魚腦袋,當時確實不懂什麼意思。叫你誤會,實在有愧。」

阿媛靠在牆角小寐了數回,畢竟是睡不踏實,沒一會兒醒來了便覺得脖子酸痛,低頭卻見身上多了條毯子。而顏青竹呢,不是守着爐火,就是藉著火光網傘,如此不知疲憊,顯然對偶爾的夜間忙碌已然習慣。

阿媛這一夜醒醒睡睡,醒來時便和顏青竹聊幾句話,困了便依在牆角眯着眼看他慢慢勞作,直到眼皮眨巴眨巴,才慢慢合上眼睛。其實她午間才睡過一次,睏倦的時間並不多,只是覺得這樣相處十分愜意,她睡著了,還會有個人時不時看看她,雖是連床都沒有,卻比被被褥包裹着還要安心。

唯有的一點顧慮,便是她擔心石寡婦牽掛,想早些歸家。又想到石寡婦說過晚了便別回來的話,想來她見到雷雨天氣便會知道自己為何未歸,便不會太過焦心或是誤會了。

天色微明時,天空被洗滌出寶石般的湛藍色。雨水徹底住了,樹葉積攢了許久的水珠一滴滴滑落到瓦片上,發出悅耳的響聲。屋檐下的鳥巢中,兩隻幼鳥探出頭來,望着院中偷偷溜進來的三花老貓嘰嘰咋咋叫了起來。

阿媛循着鳥叫推窗往外看去,那貓兒正歡快地去追一直蹁躚的蝴蝶,淋過雨水的鬆軟土地被它踩出一個個梅花似的爪印。

阿媛吸了一口帶着清新水霧的空氣,想到以後是不是會住在這裏,頓時唇角彎彎。

忽聽背後的顏青竹道:「傘好了呢。」

回頭見他拍拍已熄了火的爐壁,如釋重負地一笑。

阿媛也是一笑,時間如滴漏,看似滿載,不知不覺也就流逝了,甜蜜的時光總是顯得短暫,還有很多很多話沒來得及說呢。

顏青竹從卧室取了一個小箱子出來,放到桌上。

「阿媛,忘了跟你說了。那些錢,我收到這箱子裏面了。對面的房子空了,我怕放那裏不安全,就放到我家裏來了。」

阿媛知道了他說的是那二十六貫錢。想到宋明禮的那些錢也在裏面,過了這麼長時間,也該去還他了,可當下回去又不便抱這麼個沉甸甸的箱子。

「青竹哥,這些錢還是先放你這裏吧,等我需要的時候再來取。」

顏青竹笑着應了,看着外間天色,知道她要走了,頓時有些依依不捨。

顏青竹送阿媛至門外,兩人便一齊看到落在門口地上的竹簍。阿媛想起昨夜驚慌地撲倒他懷裏的情形,心頭又撲撲跳了起來。

「阿媛,我送你回去。」顏青竹拾起竹簍,拿窗邊搭著的一塊布仔細擦了擦。

阿媛低頭絞了絞袖口,臉上浮起淡淡紅暈,低聲道:「不用了。」心頭有些惱恨自己沒出息,都認識十多年了,有什麼好害羞的?

半晌沒聽見顏青竹說話,又抬頭小心地看看他,只見他眉頭微蹙,好似有些失落。

阿媛小步朝顏青竹靠近了些,解釋道:「我還守着孝呢,走在一起讓人家看到了不好……你回頭來石嬸子家……我下廚。」

顏青竹彎起唇角,露出一點白白的牙齒,眉梢眼角也都舒展開來,漾起悅色。

「好!」他馬上便應了,好似怕她開了玩笑不認一般,伸手將她的腕子抬了起來,將竹簍的提手送到她掌心,又握住她的手背將她手掌蜷曲起來包住那提手,終是柔聲道,「路上小心些。」

回去的路上泥濘一片,阿媛一手提着簍子,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顏青竹假意在籬笆邊忙活,實則是瞧一瞧她走遠的背影。

手上似乎還有餘溫,教阿媛走幾步就忍不住彎一下唇角。又怕有過路人看見,便索性低着頭走。

阿媛漸漸走至村中,路上已是踩下不少大大小小的腳印。抬眼望向山間田埂,稀疏的翠綠間穿梭著一個個彎腰忙碌的身影。

暴雨後最怕積水和秧苗倒伏,這一日的村民只怕有的忙碌。

清晨的路上,大概只剩下她這麼一個閑人了。

就快走到石寡婦家門口了,阿媛見到路上零零散散落着一些果核,上面還粘著一些未被食盡的金黃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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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匠娘子的水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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