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牙行(一)

1.牙行(一)

豳岐第一鬼狐美人季三昧死了,享受了仙域之主級別的風光大葬。

出殯那日,仙域中有數百人護送棺材,繞城而行,紙轎紙馬延出十里開外,紙錢飄飛,鵝白如雲,密密交織在燭陰城上空,大有遮天蔽日之勢。

幾個帶儺舞面具的人且舞且歌,在前開路,他們肢節僵硬,手腳被香粉塗得雪白,口裡吟誦著追魂的輓歌,咿咿呀呀,像是地獄里跳梁的鬼怪,引著棺槨一路向前。

燭陰城向來是物登明堂,矞矞皇皇,今日卻為著季三昧一人傾城鋪白,實在是壯觀不已。

時年修仙之風盛行,燭陰城作為大陸的首都,齊聚了這片大陸上所有修仙世家的本家人士,有資格居於此地的人無不是世家子女。此時,這些世家子女無不著青黑色衣,在街旁肅立,為季三昧送葬。

當季三昧的棺槨經過時,正值妙齡的仙家少女們無不掩面痛泣,從臂挎的花籃中抓起白菊花瓣拋灑向空中,花瓣和紙錢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在琉璃棺上,將棺中人的臉蓋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隊伍綿亘了百尺開外,繞城三周,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幾停,到達主城時,已經過了近半日光景。

被眾人推選出來主持葬禮的孫家家主孫無量站在主城城樓之上,低頭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帶哀戚之人,眼神中儘是哀傷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臨風,清一清喉嚨,揚聲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時,他微微停頓了下來,環視四周,底下的嘈嘈切切隨之而散,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孫無量身上。

孫無量抖開手中竹簡,抑揚頓挫地念了下去:「季三昧,年十九,乃豳岐之主長子,八歲接連喪母失怙。自從豳岐歸順我燭陰,便為我豳岐出謀劃策,滅瀧岡,平妖邪,智計無雙,有國士之才。為大義,我燭陰討伐雲羊,季三昧為此瀝盡心血,奔走呼號,寫有《征雲羊檄文》,文采洋溢,壯懷激烈!誰料雲羊小人,嫉恨其才學風度,竟遣死士毒殺季君!季君橫死,嗚呼哀哉,信然耶?大夢耶?」

諸世家女子在下哭成一團,有幾個已經哭倒在地,被侍女攙著才沒盡失了顏面。

將祭文宣讀完畢的孫無量亦是流了滿臉熱淚,無法言語,放下竹簡,滿面沉痛地走下了主城樓。

他的二弟孫斐尾隨在他身後,遞了塊手帕過去,行到無人處,才小聲樂道:「瞧那些世家女的狼狽相吧,不過是死了個小白臉,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樣。」

孫無量耐心地用手帕印去臉上的淚痕,又平靜地將手絹摺疊起來:「這小白臉可不好對付得很。」

孫斐嗤聲一笑:「再不好對付也是個死人了。」

「他弟弟呢?」

孫無量面上再無剛才的悲戚之色,神色淡然得像在談論一頭圈養的家畜。

孫斐滿面諷色:「那個東西到現在也不肯相信他哥哥死了,今早還在鬧騰呢,弟子們無計可施,只好把他用鎖仙鏈鎖起來。據說他竟險些把鎖仙鏈給咬斷了,真真是個屬狗的。要是放他出來,攪亂了祭典,那可不妙。」

孫無量垂眸細思片刻后,吩咐道:「……將季三昧的死訊一路傳到前線上去。誇讚他的功績,遍灑他的榮耀,務必要讓所有人知道,季三昧為我燭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最後,這消息務必要傳入臨亭城內。」

「臨亭?」

孫斐思量一番,有些不解:「沈伐石不是才從雲羊手中奪回臨亭城?修士們尚在那處修整……」

孫無量淡淡道:「雲羊大軍很快會奇襲奪城,圍困臨亭,沈伐石畢竟年輕,法力不足,所部修士數量不多,頂不住多久的。」

孫斐恍然:「……大哥好手段!」

沈伐石對季三昧的心意,燭陰城中少有人知,但孫無量和孫斐卻心知肚明。要是他知道季三昧的死訊,能守得住心神才是咄咄怪事。

兵臨城下,戰機千變萬化,將帥若亂了陣腳,那便只有全軍覆沒一條路好走。

孫無量猶嫌不足,補充道:「告訴傳令的人,季三昧母親出身西南,殯葬禮儀特殊,特准在燭陰城內執行樹葬之禮,以示敬重。」

孫斐站住腳步,硬生生打了個寒噤。

何謂樹葬?

在西南某些地區,樹葬算得上至高尊禮,但是,在他們這些非西南籍的人士看來,樹葬和暴屍荒野沒有太大的區別。

……甚至還不如暴屍荒野。

凡行樹葬大禮,需得把人的屍身掛上樹木,任其自然腐爛、風乾,而在燭陰城內執行此禮,意圖很明確,就是要讓季三昧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屍骨。

要知道,季三昧雖是男人,卻生得極好,稱得上鬼狐異色,纖穠合度,他喜歡持一支金玉煙槍,著一襲縹色青衣,遊走在酒肆茶社之中,路過他身旁的人哪怕只得他一眼垂青,便容易自作多情,生出無盡遐想來。倘若他穿上一件白衣,那便能要了愛美之人的半條魂去。

讓這樣一具屍身在日光和水露間被反覆煎熬后化為屍骨,孫斐想一想那場景都忍不住齒冷。

他強自壓抑住噁心,訕笑著奉承:「兄長好算計。姓沈的聽說了這個,不瘋也得去半條命。他若是戰場抗命,私自跑回來看季三昧,那便算他臨陣脫逃,死罪難免。他若是留在臨亭,心神不寧,也是個死。」

孫無量嘆息了一聲,捻須感慨道:「沈家這位三公子和季三昧性情相異,卻都是一樣的難對付。他實在是志氣太大,又不懂變通,性情固執。若要保得我孫家在燭陰的獨尊之位,絕不能留他的性命。」

孫斐連聲附和:「兄長說的是。」

話音未落,一陣冷風吹過,水蛭似的吸走了人身上的熱量,讓人的血管在空虛中瑟瑟發抖起來。

雖是附和了兄長的話,孫斐的眼前卻不時閃過季三昧樹葬時的場景,心頭一股沁涼寒意揮之不去,他忍不住問孫無量道:「季三昧生了一副九曲心腸,委實難測,萬一一他有何謀略,或是……死而復生,潛藏在暗處,伺機報復,那又該當如何?」

……憑季三昧的本事,這種推測倒也不算無的放矢。

孫無量好笑地看了孫斐一眼。

被掃過這一眼后,孫斐一時發熱的頭腦也冷靜了下來。

……那杯毒酒可是他親眼見季三昧喝下去的,做不得假。

言語間,兄弟二人已經行到了主樓腳下,在眾位燭陰世家的注視下,孫無量眼中重新浮現出哀戚的神色,他望向一個哀哀哭泣的世家少女,口吻中含有無盡悲憫傷懷之意:「……這可是國葬啊。」

孫無量轉過臉來,朝向孫斐,言語中浸滿佛祖似的慈悲:「季三昧是我燭陰的英雄,可只有死了的人才稱得上『英雄』。」他頓了頓,「執行過國葬之禮的人,必須死。」

孫斐深以為然,但一抹陰雲仍停留在他臉上。

天空陰沉得驚人,彷彿有一硯墨汁倒入雲層,沖淡暈開,一塊天狗狀的浮雲很快將午後的陽光一口口吞咬入口,紅色的日輪在天際做著最後的垂死掙扎。

孫斐突然發現自己的手顫抖得厲害。

他還在畏懼那個靈根盡毀,卻能像鬼狐一樣玩弄人心的青年。

就連死亡都沒有能力帶走這樣的畏懼。

孫斐的擔心顯然是無的放矢,季三昧從此後銷聲匿跡,風乾過後的屍骨也被人收殮了去,燭陰的少女們悲傷了一陣后,也漸漸淡忘了這個名字,偶爾有人提起,也不過是好一頓唏噓嘆惋。

時間轉眼間過去了八年。

這八年來,幾個大陸的格局未曾大變,燭陰和雲羊作為兩片盛行修仙之風的大陸,實力算得上是分庭抗禮,偶有齟齬,也不過是小摩小擦,再沒有出現過像八年前的臨亭之戰時那般慘烈的修羅景況。

和一心修道的燭陰相比,雲羊的文化更稱得上是兼收並蓄,儒、釋、道,三家均有發展,因此爭鳴不斷,飽學之士們四處遊歷,宣講佛學、儒學和道經,各執一詞,各抒己見,端的是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不過,在陽光之下,陰影也更加容易存活。

雲羊主城的西城,坐落著一家其貌不揚的當鋪。

初夏時節,蟬鳴還沒來得及大行其道,間或有一兩隻早蟬拖長聲音叫喚上一兩聲,久久得不到應和,也就沉寂了下來。

幾個長工排成一行,將數個麻布包用木轅車運至當鋪後院。打頭的年輕人大聲叫嚷著:「東西到啦!」

後院的小屋裡幽靈似的冒出了六七個扎白頭巾的人,其中一個臉上長痦子的顯然是這些白頭巾們的頭兒,他抱臂站在一旁,一個眼神遞出去,其他的白頭巾們就熟練地兩兩成對,分別捉住麻布包的頭尾,將麻布包拋到地上。

麻布包落在地上后,很明顯地蠕動了一下,活像是被困在繭里即將分娩而出的蛾子。

打頭的年輕人一邊用手巾把兒抽著鞋幫子,發出響脆的啪啪聲,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推薦著自己的商品:「這批貨個個漂亮得很,好出手,也查不出來路。」

痦子男也不含糊,隨便挑了一個麻袋扒開查看。

一個約莫**歲的小孩兒從麻袋裡露了頭出來,果然生得不錯,唇紅齒白,但看他的模樣傻裡傻氣,活似一隻暈頭雞。

鑒定過貨品的品質,痦子男滿意地點頭:「分成好商量。」

運貨的年輕人乾脆地一彎腰:「謝了您了!」道過謝后,他貓下腰,把騰空了的板車調轉過頭,一群年輕人浩浩蕩蕩地開了出去,一雙雙健碩而曲線流暢的腿轟隆隆地拐過街拐角,很快沒了影子。

剛剛露出頭來的暈頭雞被重新塞回了麻袋,白頭巾們將一個個麻袋運入屋中。

外人看來,這隻不過是一間平凡的當鋪,但是內行人一望便知,這還是一間私人牙行,專門做販賣奴隸的灰色生意。

進入後院,七拐八繞過幾條迴廊,就又是另一番洞天。不同於人們想象中的漆黑潮濕,這裡坐落著一片庭院,小橋流水,頗為雅緻,一隻添水竹筒在院門關合的瞬間剛好落下,叩在另一隻尖竹筒之上,濺起珠玉似的散碎銀滴。

庭院彰示著這家牙行與眾不同的高貴身份,從這裡賣出的奴隸大多不是用來做苦力的,而是專門出售給有錢有勢的人,供其賞玩的。

新來的五隻暈頭雞被齊刷刷從袋子里剝出來,白頭巾們一人拎一隻,將他們帶進浴房,準備洗刷乾淨,方便出售。

人都帶走了,空留下一地凌亂的繩索和空麻袋,頗為扎眼,痦子男皺一皺眉,朝著一間小屋呼喝一聲:「季三昧!」

一個身著素衣的孩子聞聲迎光走出屋門,就像是從光里走來了一道象牙白,烏壓壓一頭長發隨意地披在他的肩上,模樣慵懶得很。

他只得七八歲的年紀,但竟有了俯仰之間皆絕色的風情。

痦子男卻對這樣的美色絲毫不感興趣:「把這些破爛都收拾了。」

季三昧順從地點頭,尖尖的唇珠看上去秀氣無比:「是。」

下達吩咐后,痦子男走入浴房,一一檢驗那些送來的成品。

赤條條的小孩子在熱騰騰的蒸氣中看上去分外可憐,細長似螳螂的雙腿直打抖,痦子男滿意地欣賞著他們的恐懼,咧開嘴笑得開懷。

白頭巾們正用刷子起勁地刷著貨物們幼嫩的皮膚,恨不得把他們的皮和骨頭一併挫斷,其中一個白頭巾一邊幹活,一邊越過小窗,看向外頭。

……季三昧正蹲在地上收拾破爛。

他是新來的,所以對眼前的情景很是詫異。

按理說,相貌越出挑的貨物越能賣出好價錢來,萬一磕著碰著傷著了,就算折了價,所以粗活累活和臟活,都該交給那些相貌普通、價格一般的貨物去做。

他鬧不明白,為什麼痦子男格外喜歡支使季三昧幹活。

他這樣想著,就忍不住問出了口。

痦子男納罕地瞅了他一眼,理所當然道:「他那般平平無奇的相貌,有何不能支使的?」

白頭巾詫異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瑟瑟發抖的、被老闆稱讚不已的「貨物」,和正在外面低頭幹活的季三昧對比了一下。

在日光下,季三昧的一縷髮絲從耳後落在了臉頰邊緣,有一種令人難以形容的美正在他身上緩緩流動著。

寶珠和魚眼的差別,也不過如此了。

白頭巾默默得出了一個結論,老闆的審美,看起來有很嚴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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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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