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方曉的事情隔了幾天,周垚和方曉的前夫通了個電話,得知他給方曉租了一套房子,在郊區,也安排她到醫院做了產檢,一切正常,還請了個月嫂照顧方曉。

儘管方曉的前夫語氣平靜,可周垚卻從幾句對話中聽出來他語氣中的壓抑和抵觸,無論如何他是個人,嘗到了背叛的滋味還能做到這步不容易,不可能做到無怨無悔。

周垚不知道方曉還能消費她前夫對她多少耐心,也許半年,也許一年,時間一到,方曉將失去最後一根拐杖。

可那是否就是方曉的結局,周垚不關心。

但不可否認,掛上電話的一刻,周垚嘗到了快意。

幾天後,周垚接到周孝全的電話,讓她去一趟養老院,說是有事商量。

周垚猜到是什麼事,儘管周孝全在電話里不說。

周垚去了養老院,在會客室里,周孝全的精神比以前好了一些,人也胖了點,氣色浮現紅潤。

周垚看着周孝全,心裏很平靜,起碼這樣看來一切都在像好的方向發展,雖然那最壞的結果不可避免。

反觀周孝全卻很緊張,他手裏攥著一張紙條,被揉爛了,又打開,他雙手放在桌下,偷看上面的字跡。

這一幕看在周垚眼裏,有點五味雜陳。

曾幾何時,她父親變得這麼小心謹慎,他們不像是父女,倒像是大家長和小學生。

周孝全說話速度很慢:「曉曉回來了,我知道了,她被騙了,現在沒有指望和依靠,我想,如果你有能力,就幫一下她……」

果然,說的是這回事。

周垚語氣很平淡:「她找過你了。」

周孝全點頭。

周垚很果斷的給了答案:「爸,你的房子已經賣了,那筆錢用來支付未來十幾年的養老費用,除此以外,你的存款沒剩下多少,這你自己也知道。這些年你的積蓄,大部分都被方曉造了,如果不是當初你那麼慣着她,對她要求嚴格一點,今天就不會這樣。」

周孝全點頭:「這些,我承認是我的問題……」

周垚卻將他打斷:「至於我,我的經濟一向獨立,你和我媽前些年給我的錢,我都投進店裏了。要維持一家店不容易,我沒精力也沒能力再多背一個包袱。」

周垚的答覆,周孝全其實也早有準備,只是明知道會被拒絕,還是想試一試。

死人的囑託,遠遠比活人更重要。

周孝全始終記得方曉媽媽臨終前對他說的話,他每每想起總是不落忍。

不落忍,自然就慣。

慣久了,自然就有了習慣張手就要的方曉。

見周孝全低頭不說話,周垚又一次開口:「你能不能給我個期限,到底你還要讓方曉消費你的責任心和愧疚感多少次?難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嗎?」

周孝全張了張嘴,依然沒說話。

他翻開紙條去看字跡,那上面寫着他要說的事,要說的話,他的思路,可他突然很亂,不知道該從哪一條說起。

不知道是不是人越老,越會反射出小時候的模樣,這一刻周垚見到周孝全這樣,就像是照到了一面鏡子,看到過去的自己。

那個裏外都不是人的自己。

這一刻,她想問清楚一些事,一些她以前沒機會問,以後可能也不會問出口的事。

周垚:「爸。」

周孝全一怔,下意識抬頭,看着周垚。

周垚:「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你和我媽,是不是一點過下去的可能都沒有?離婚,真的是你們唯一的選擇么?」

周孝全一陣恍然,過去的事一下子被翻了出來,確應了那個道理,越是久遠的事印象越深刻,看的越真切。

周孝全緩緩搖頭:「我和你媽有意離婚,是在你高中住校的第一年,那時候,我還不認識方曉的媽媽。」

周垚有些詫異。

她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她一直以為她這個老父親是年輕時犯糊塗,婚姻生活遇到瓶頸過不去,又經歷了中年危機,那時候恰好出現一個溫柔可心持家有道的女人,見縫插針的把他蠱惑了。

周垚只聽到自己問:「那你們為什麼一早不告訴我?」

周孝全:「我們商量過,這件事由她告訴你比較好。垚垚,在性格上,你們真的很像,一樣的強悍,獨立……」

周垚又一次感到了詫異。

她從沒聽別人這樣評價過,從沒有一個人說她像她媽。

她對她媽陳瀟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我行我素、自私自利,一切都由自己的利益出發的階段。

可這一刻,周孝全卻說她們很像。

周垚不由得笑出聲,轉而又問:「好,那我想知道,在你和方曉的媽媽好上以後,你難道就沒有一刻,要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親口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打算么?」

周孝全臉色浮現愧色和悔意:「我當時想,等你先完成學業,先不要影響你的學習。還有你媽媽的意見,還是由她來告訴你,比較好……其實你高中畢業典禮之前,我和你媽媽也商量過,她也會出席……」

可事實上,陳瀟一個字都沒提過。

畢業典禮那天,陳瀟剛好有另一個更要緊的事要去辦,那將決定她是否能去美國。

顯然,那件事比參加周垚的畢業典禮更重要,哪怕周垚會落單。

長久以來,陳瀟在母親這個角色上就像是個臨演。

周垚小時候經常生病,陳瀟卻經常回來很晚,她玩高興了,才會想起來家裏還有個發燒的女兒。

這一切,周垚都習慣了。

大概陳瀟也以為周垚習慣了。

周垚後來和周孝全更親一點,高中住校交了很多朋友,她那時候活潑開朗,陽光向上,像是個發光體,每個人都不自覺地想靠近。

方曉剛好相反,脆弱易碎,自卑自閉。

周垚幫了方曉幾次,兩人就成了朋友。

周垚還給方曉講過她的幸福家庭,同時同情方曉有個坐牢的爸爸,那時候她哪裏想過,這一切將來都會變成方曉的。

正應了那個道理,最親近的人,往往最容易傷害到你,因他們知道你的一切弱點,也因為你足夠在乎。

事實就是,她最信任的兩個人,父親,朋友,聯起手來背叛了她。

周垚的聲音瞬間高了幾分:「所以那天畢業典禮的安排,是由我媽代表我,你代表方曉,是么?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粉飾太平。真是可笑,一定要這麼着急嗎?你有沒有想過,方曉她不是別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呢,你是我爸。你要離婚,你要重建家庭,你要懂你的老婆、女兒,可全世界有那麼多選擇,為什麼偏偏是方曉的媽媽?你們還一起瞞着我,就為了一些你們自以為是的原因,怕耽誤我的學業,怕我不原諒?」

周垚如此質問,一下子就打亂了周孝全好不容易整理出來的思路。

這個病讓他的思維變慢了,加上那些精神科的葯,讓他的行動變得更加遲緩,他一下子有些着急,拚命看着手裏的紙條,想去辨別上面的每一行字。

可周孝全越是着急,越是忘記。

他手足無措的喃喃自語:「我,我,我要說什麼,我,我應該說什麼……」

周垚瞪着他這副模樣好一會兒,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突然站起身,拿走他手裏的紙條。

周孝全茫然的看着周垚。

「垚垚,你讓爸爸再想想……」

其實已經不用想了,周垚看到了上面的字。

周垚坐回椅子上,長長的嘆了口氣,又安靜了片刻,直到靜下來了,才輕聲說:「我都知道你要說什麼。接下來,請你聽我說。」

「我一直以為,一個人出軌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出軌,是人的本性、本能,人天生就是見異思遷、三心二意的動物,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忠誠的可貴。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原來出軌或忠誠都是要看對象的。你不是不能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只是我和我媽不是你期待中的好妻子、好女兒。方曉的媽走了這麼多年,你都沒有再找其它人,你的忠誠全都給了她。可是面對我和我媽,你不能做你自己,時間長了,你覺得累。」

說到這裏,周垚不禁想到那時候的自己。

這樣貌合神離的家庭關係,還曾被她奉為最幸福家庭的藍本。

周垚一下子笑了。

她記得小時候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出軌,什麼叫婚姻破裂,還是因為舅舅和舅媽。

那時候周垚見到表哥在哭鼻子,聽到周孝全、陳瀟和姥爺在談話,隱約明白到是舅舅出軌了,回來要和舅媽提出離婚。

後來,幾個大人商量好就分別去和舅舅談話,做他的思想工作。大概是外面的誘惑和家人的分量相比,並沒有那麼大吧,舅舅很快就回歸家庭。

周垚在門縫裏看到舅舅摟着哭泣的舅媽安慰,那還是她頭一次見到為人刻薄犀利的舅媽,露出那麼柔弱的一面。

周垚當時便童言無忌的轉頭對錶哥說:「舅舅、舅媽抱在一起了,他們和好了!」

周垚的表哥瞬間破涕為笑。

那一刻,周垚無比同情表哥。

但兒時到底天真,她沒想到這件事後來會砸到自己頭上。

「這麼多年,我都在反覆問自己,為什麼是方曉的媽媽。是不是我高中三年和方曉說過太多我家裏的事,這才讓她們母女惦記上了?我還想像過那樣的場景,每一次家長會,都是她媽代表她,你代表我,我和方曉又是同桌,你們經常坐在一起,漸漸地你們聊從學校聊到生活,她媽的忍辱負重你看在眼裏,心疼她,愛上她,突然你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說到這裏,周垚抬起眼,對上周孝全。

周孝全依然一臉茫然。

周垚看着他,竟然覺得無比輕鬆。

無所謂,真的無所謂,周孝全聽進去了,或者聽不進去,都不重要。

她說這些話的目的,本來也不是為了讓他羞愧撞牆。

突然間,她話鋒一轉:「我最恨你的時候,曾想過要和你斷絕關係。可我查過資料,也問過人,中國的法律不允許斷絕親子關係,子女贍養父母是應盡的義務,不贍養父母不僅要受到道德譴責更要承擔法律責任。站在你們的角度,你們追求自己要的情感,這本沒有錯。可是沒辦法,我做不到時時刻刻換位思考,而去委屈自己。在我看來,你選擇方曉的媽媽,你和方曉一起隱瞞我,這就是錯。」

「如今,方曉淪落到這步,我不落井下石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話音落地,周垚站起身走出會客室,同時通知護工進去照顧周孝全。

透過玻璃窗,周垚又看了一眼神情獃滯的周孝全。

她想,這大概是老天爺最好的安排了。

周孝全曾左右她的人生,現在他得了這個病,而她成了監護人,將替他未來的人生做所有決定。

至於方曉,除了切斷周孝全這最後一層保護,就只需要袖手旁觀。

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

臨離開養老院,周垚和院裏打了招呼,拒絕訪客名單里有方曉這個人,拒絕將方曉的電話轉給周孝全。

傍晚,周垚將周孝全房子的鑰匙交給買家,轉身去了畫室。

她和仇紹沒有約好,只是突然想過來看看電影,看看畫。

不到晚八點,一部電影放完。

那是一部兩千年初的片子,叫《八英里》,是被滾石評為「嘻哈之王」的Eminem本色出演。

周垚在美國時,很喜歡這部講嘻哈文化的電影。

影片開始,男主人公和對手站在台上battle,他被對手懟的啞口無言,落荒而逃。

後來,他歷經成長和傷害,正如那句話所說,樹榦結痂的地方,往往是它最堅硬的地方,再一次上台,以一對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自己的傷口敞開來說,再將對手最害怕的過去Rap給所有人聽,並反過來告訴對方——嘿,有本事再告訴大家一些我的黑歷史啊!

周垚看的很爽。

是呵,越是害怕,越是噁心的人和事物,越該去面對。

正視它,了解它,打敗它。

正視自己,了解自己,戰勝自己。

黑歷史,屁都不如。

九點多,一樓的大門響了。

仇紹也來了畫室。

他一路上樓,見到周垚,笑了。

仇紹走了過來,坐在周垚旁邊。

周垚自然而然的將頭靠在他身上,聲音很輕道:「今天我去了養老院……」

「嗯。」

仇紹安靜地聽她講今天都做了什麼,並不打斷。

直到她簡單講了一遍。

靜了片刻,周垚又道:「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仇紹摟着她的肩,伸直腿,語氣低緩:「你問。」

「當年,齊放到底做了什麼事?」

齊放背叛過仇紹,在他們還是哥們的時候。

但具體細節,他們沒聊過。

仇紹手上一頓,進而笑了:「你這麼一問,倒讓我覺得有點丟臉。」

周垚很好奇:「怎麼?」

她抬起頭,坐直了看他。

那漆黑的眸子眷戀的纏着她,他抬起一手,指腹輕撫她的面頰。

「當時年少,意氣用事,為的都是一些如今看來不至於大動肝火的事,但當時那個坎是過不去的。」

決裂的那一年,仇紹和齊放都是藝術系最炙手可熱的人才。

彼此之間會聊創作思路,會聊靈感,遇到瓶頸也會互相開導,這都是再自然不過的行為。

但免不了,也會受對方影響,甚至模仿,甚至抄襲。

聽到這裏,周垚恍然。

「他抄了你的作品?」

「只是創意。」

可他們都知道,創意才是靈魂。

仇紹:「那時候看的很重,深受背叛,不能原諒。」

周垚笑了:「然後,你為了報復,就把給他設計的紋身圖案,免費送給紋身店,讓他到處都能看到複製品?」

仇紹也在笑,沒說話。

屋裏燈光昏暗,照着彼此的模樣,有些模糊,有些柔軟。

周垚笑起來的模樣生動好看,她輕輕抬起胳膊,環過他的肩膀,身體也貼過去,軟綿綿的半合著眼。

他的手就搭在她的腰上,緩緩輕撫。

半晌,她低聲道:「我想紋一片羽毛。」

他似是一怔,問:「什麼?」

她笑着重複:「一片羽毛。」

她想到了新的紋身圖案,蓋在那道疤痕上。

「宛如新生,輕如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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