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薛家上京
賈母於賈府中畢竟是頗有些威信的存在,礙著孝道這面大旗,她名正言順將王夫人送到了府中的家廟裡,令她閉門自省一月。對內對外只說王夫人夜間忽做一夢,夢中神仙要她親自跪經祈福,以保得府中太平。一月內,不能見任何人之面。
這緣由向外一放,縱使是王家一時也不好說什麼——當今皇帝頗通道教,對這些個神佛之事更是崇敬不已,以至於底下的官員個個也要做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因而,他們總不能指著親家的鼻子說神仙不存在吧?
寶玉倒是趁著無人時悄悄兒去查探過幾次,見仍有金釧兒與王夫人每日送飯洗衣,伺候的盡心儘力。王夫人除了略略憔悴了些,全然無大礙,也就放下心來。
而就在這個當口,薛家帶了一大群家僕,熱熱鬧鬧地打江南上京來了。
「薛家要上京?」寶玉詫異道,「為何?」
他仍記得,上一次薛家之所以要上京,為的是寶姐姐要去參選公主侍讀一事——可如今他已十三,寶姐姐應當也已年滿十五,早已是及笄之年,還能去與誰侍讀?
他一頭霧水,就聽襲人輕聲細語道:「這個爺如何不知?薛家也是如今名號響噹噹的商賈之家了,江南一半的鋪子都是他家的。如今來這京城中,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一面說著,襲人一面幫他褪去了外頭的大衣裳,纖白的十指於他扣的緊緊的衣襟上紛飛忙碌著,偶爾有意無意碰到衣服下細膩的肌膚,惹得寶玉渾身一顫。
他心內下意識便是一激靈,忙將襲人的手拂開了,道:「我自己來。」
許是這動作幅度實在有些大,襲人抿抿唇,眼內情緒一下子變得晦暗莫名起來。他卻也不曾說話,只站在一旁接了衣服,細細地疊起來,放入箱籠之中。
「爺,可用我伺候了?」待收拾完之後,襲人侍立於一旁,輕聲問道。
寶玉沖他揮揮手,其中意思顯然易見——只是這般,卻令襲人點漆一般的眸子愈發暗沉了下去,像是有無數簇暗色的小火苗於眼底呼呼燃燒著。若是寶玉此刻回頭望他一眼,定然也會被其中所含著的、令人近乎膽戰心驚的情愫所驚嚇著,這個於他身邊伺候了兩世的人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並沒有任何收斂。
可是寶玉不曾回頭。
有些人,有些情意,原本就是註定看不清看不透的。
只是這樣的情緒也不過在他眸子中轉過了一瞬,襲人很快垂下眼帘來,輕聲應了句「是」,扭頭慢慢走出了這房間。門外是灰暗的無一點色彩的天,連雲朵都是陰沉著一張臉,風呼啦啦颳去,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襲人立在門廊上,忽的又扭頭看了一眼。
坐於書案前的小公子散開了頭髮,他烏亮的發只隨意取了耳邊兩小綹束了下,其餘皆烏壓壓披於肩上。於這暗沉沉的天地間,他那一襲百蝶穿花紅衣的身影是唯一的亮色。
襲人輕抿了下唇,於無人之處緩慢摩挲了下自己的指尖,像是要從上面汲取殘存的什麼溫度似的。緊接著,他邁開了步子,向著另一旁晴雯住著的屋子去了。
房內的無字天書哆嗦了下,掀開一頁與寶玉看:【那個伺候你的襲人,似乎是要黑化啊......】
寶玉一頭霧水。
黑化?那是什麼?
「他本就皮膚白膩,如何能這麼容易就晒黑呢?」他反問道,全然是一派茫然之色,「你莫不是搞錯了什麼?」
無字天書無語了半晌,頭一次惡趣味地起了不想去提醒這位主兒的念頭。它嘩啦啦抖動了下書頁,【沒什麼。】
寶玉也沒再去管這個一向神神道道的天書,他滿心都在另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上:只憑薛蟠,究竟是如何將這薛家發展為江南數一數二的商賈大家的?
這這這......這全然不合情理呀!
薛蟠本該是那等只知曉吃喝玩樂、一頭扎入脂粉堆中拔不出來的紈絝子弟方是,前世寶玉習得的那些個說不出口的知識,竟有一大半都是從薛蟠處耳濡目染得來的。他竟不知,薛蟠今世竟有了這般大的作為!
如此一來,寶玉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警醒之心,深覺自己自重生以來便無所事事,自去掀開書本,拿起他素日最為厭惡、斥之為滿是國祿利鬼之徒的四書五經,自去一字一句細細讀誦不提。
無字天書見他如此用功之模樣,反倒大吃一驚,驚訝道:【你如何還能有如今苦讀之日?】
許是為了彰顯這不可置信,它還專門翻了新的一頁,上頭標了個無比巨大的墨色的問號,硬生生湊到了寶玉眼皮子底下。
寶玉避無可避,又不能裝作看不到,只得回答:「不過是懂了一些道理罷了。」
他如今方才知曉,於這世間,鮮少有人能只行自己心愛之事——世事不如意者常□□,總有一些個厭惡的東西,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的。
而承擔責任者,更為尤甚。有誰會喜愛卑躬屈膝;喜愛拋棄掉那些個自尊,放下身段去苦苦哀求;喜愛沒日沒夜的苦讀,終生相伴唯有孔孟兩儒?
誰也不喜,只是這世情所迫。欲要得償所願,總要付出這些個代價才是。寶玉想要將賈家從泥潭中救出來,他便必須行這些他素日最為厭惡之事,他躲不開逃不掉,非得立於高位之上,方能護得住自己想要護著的人!
可笑這些道理,寶玉重活一世之後,方才看了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他這幾日便關上院門來,除卻與賈母請安外,余者諸事不問,只專心於房中學習這聖人之言;好在他天資聰穎,倒也是一點就通,若是有何不懂之處,便拿去那邊兒問元春,元春自會為他講解。
賈政聽聞此事之後,原本還有些不大相信,便將他叫過來,親自考問了一番。見寶玉功課果然大有進益,心中不由喜悅,只是他從不誇獎於寶玉,此刻也是緊緊繃著一張臉:「讀成這個樣子,還不知努力!聞雞起舞懸樑刺股之事,都只是說著與你玩的不成?若再不日夜苦讀,帶出去都是丟我的臉!」
寶玉:......
他簡直不忍心提醒他這位老爹,自己都並非從科甲出身,不過是憑藉著祖輩蔭蔽方才得了個從五品的職位。如今卻理直氣壯、半絲也不覺著心虛的批評兒子,這果真是君子所為么?
又不是年紀輕輕便考上了探花的林姑父!
然而望著賈政一副老學究的派頭,對著他新作的一篇文章批判來批判去,寶玉終究還是忍不住去拆了他老子的台。
「老爺學問這般好,不知當日是從幾甲出身?兒子竟從不曾問過。」
賈政原本的那些個指點江山之語一下子全都卡在了喉嚨里,面色青青白白,好不精彩。
他自然無法當著兒子寫滿了濡幕的雙眼說他當年名落孫山,乃是皇帝看在他爹當日打天下的功勞,方才給了他這麼一個五品小官——賈政此生最重者就是面子,這般話,他著實說不出口。
只是此事家中一向不許人提,寶玉也當不知道才是。賈政的心略安了些,乾咳了一聲,重新端起了為官者的派頭來,蹙眉道:「你連童生試還未考過,如今問這些,有何用處?快把你這筆墨拿走,別再污了我這地方!」
【嘖嘖嘖,】無字天書慢悠悠寫道,【這顯然是惱羞成怒了。】
寶玉也知曉,在他老子老臉徹底掛不住之前,便將那薄薄的功課本兒拿了過來,飛快道:「老爺,那,兒子就先回去了!」
否則,等著他的說不定就是家法處置了。
如此過了十幾日,果然於一日,聽聞了薛家上京的消息。
彼時已是快一月過去,念在薛家馬上要來府上拜訪的緣故,賈母到底是將於佛堂中靜修的王夫人放了出來,為的便是不將此事鬧大,於寶玉和元春留些面子。王夫人這幾日眼見著憔悴了不少,眼角處堆滿了細細密密的紋路,再多的粉也遮蓋不住。她勉強掛著笑,望著賈璉媳婦牛氏忙來忙去操勞家事的模樣,那笑意就像是硬生生擠出來的一般,著實是虛情假意的很。
待到薛家乘了一長串車馬來了榮國府門前的那一日,正是難得的一個晴天朗日。寶玉立於王夫人身側,遠遠兒地只望著一些個錦衣華服之人緩步而來,打首的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眉眼與王夫人頗為相像。
而在她後頭......
寶玉瞪大眼睛瞧了半晌之後,忽的便伸手揉了下眼。
薛姨媽的後頭......為何是兩個男子緊緊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