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她發高燒了嗎?沒印象耶,那些天,她在水深火熱中度過,區區的身體發燒算什麼。

「傷口在痛嗎?身旁的男人對她說。

她看他一眼,好陌生。

他是誰?她記不得他的五官,但記得他溫柔的眼神。

「謝謝你幫我。」十幾二十天了,他的眼神一直陪她撐過苦難。

「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專屬天使,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出現。」

他的嘴沒有笑,臉沒有笑,但他有一愛笑的眼睛,帶著讓人安全的笑意,告訴她,有我在,你放心。

那天,他看見灰頭土臉的她,據說他喊她的名字喊了十幾次她都沒有聽見,她只是專心挖著腳下的石塊,執意要把它們全部搬完。

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肩,她才抬起頭。她的喉嚨乾涸,發不出聲音,但他大概聽家她的心在喊救命,於是他回答「我幫你。」

最後,他們一起找到三個人。

她最重要的親人啊,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嗎?為什麼被那麼重的石塊壓住,表情可以這樣安詳?

摟著外婆,看著身邊並躺的外公和母親,她不斷自問他們真的死了嗎?為什麼漂亮得幾乎看不見傷口?!

一定是在大地震之前,天使就帶他們飛進天堂,所以,他們沒有痛、不會驚惶失措。

可是他們手牽手一起走了,怎會忘記帶上她?她是他們最疼愛、最寵的心肝寶貝啊!

這筆帳,肯定要算,他們不可以看見美麗的天堂,就忘記她會哭、會害怕,不可以放下小今,忘記她有多麼害怕孤寂。

她怨啊,又好氣,氣得眼淚自作主張,趁她無能為力之際,自顧自的落下。

抱抱媽媽、抱抱外公,沒有了,蔣擎走了,媽媽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那幾隻老是在黃昏逛到他們家門口要東西吃的貓咪也失蹤了。

大家通通離開她,只有寂寞自願留下。

淚水流幹了,她再也掉不出新淚,全身很熱、也很冰冷,只覺得突然間這個世界與她再不相干,她成了世界邊緣的過路人……

遠處,那個有溫暖眼神的好心男人背著她,一通電話打過一通。他也有家人埋在瓦礫堆下嗎?也和她一樣,焦心著親戚的安全嗎?

她應該安慰他、祝福他的,可她辦不到,她沒有力氣幫助別人,她被滿滿的哀慟壓得喘不過氣。

「我聯絡到直升機了,他們會馬上過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舅舅的電話,我替你聯絡他們?」

他認識她嗎,為什麼知道她有個舅舅?她沒問,因為沒有力氣。

下意識地,一串數字從嘴裡吐出,她給了他大表哥的電話。

茉莉花茶埋在石塊底下了,它們殘酷地連同母親的愛情一併埋下,媽媽的等待終於蓋棺論走,她,始終等不到父親。

淚水是冰的,雨水是冰的,大地是冰的,但她很熱,她像浴火鳳凰,在火焰中燒灼、疼痛。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啊!你發燒了……」

聽著男人的呼喊,突然間,她咯咯輕笑。

今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在這種不浪漫的夜裡,她喜歡唱著浪漫歌曲取悅阿擎。

彷彿間,她回到那些夜晚。

那時候沒有大地震,沒有流離失所,媽媽的房間隱隱透著亮光,外公的房裡,收音機傳出主持人賣葯的聲嘶力竭,他和她,背靠背,坐在席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輕輕地,她放下外婆,赤著腳站在雨中,用粗嘎的嗓子唱歌,用被乾涸血跡塗滿抽象畫的雙腳翩然起舞。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沒有新茶了呀,新茶全埋下瓦礫堆下,她的心啊,怎麼向阿擎表示?

不,他不上山了,他再不會為她暫停,母親的獨角戲由她接演,她要開始自言自語,從今以後,每分鐘都活在記憶里,能怎麼辦呢?有的人就是註定演出悲劇呀。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里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看不出什麼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

故事如果註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她舞過一個又一個的圓圈,笑得好開心,她不知道,一個又哭又笑又唱歌的女人會被送進精神病院。

不過,無所謂,都無所謂了。

家沒了,阿擎再也找不到她,她的認真投入變成沒有未來的笑話,美麗相聚、痛苦別離,她的心啊,拉扯、撕裂,碎得拼不回原形。

「在想什麼?」蔣烲問。

她回頭,看見關懷眼眸,曉得自己又恍神了。

「你是誰?」她輕問。

他呵呵大笑,這句話她問過很多次,卻從沒有一次記住。

不過蔣烲沒生氣,他知道她很努力了,從離開災區到現在,她強抑悲傷、合作乖巧、聽話懂事,尤其在舅舅舅媽和表哥們的圍繞下,她始終表現得很堅強。

她是個自我剋制力很強的女孩。

不管誰跟她說話,她都點頭,偶爾還會夾帶幾個微笑,說句「不要擔心,我沒問題」之類的話,好讓親人放心,但一背過身便開始恍神,泄露出最真實的茫然無助。

「你太傷我的心,沒有任何一個主人可以忘記她的天使叫什麼名字。」他輕點她的額頭,帶點寵溺意味,她是他見過,最特殊的女生。

「對不起。」

小今還以為自己很善良,不會害別人傷心。

「我原諒你,不過,這次你要記好了,我的名字叫做蔣烲。」

她用力點頭,但蔣烲依然不認為她會把他的名字輸進腦袋裡。

「我以為你會選擇留在舅舅家裡,他們很疼你。」

那天,三個表哥圍著她,輪流對她講話,三個人全投反對票,反對她飛到美國找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

「我會回來。」她說得篤定且認真。

她已經長大,大到不需要仰賴父親或母親才能生活,她只是想找到答案,想問問父親,為什麼他可以對媽媽承諾愛情,卻又對愛情置之不理,她必須為母親多年的等待找到一個合理的結局。

三個表哥拿她沒辦法,只好拚命在她耳邊叮嚀,要她經常打電話回來。

「好吧,不管怎樣,記住,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會盡全力幫你。」蔣烲拍拍她的手背,走到飛機後面的洗手間。

他接到姐姐蔣欣的越洋電話,聽到了一個讓人動容的愛情故事,二話不說就立刻和姐姐託付的徵信社取得聯絡,拿走所有和賀巧眉有關的資料。

他很清楚,自己的多事絕對會惹多蔣擎對他們兄弟更不諒解。

可他管不了那麼多,也許他天性中習慣對弱者付出同情,也許為了討好蔣欣,總之,他把事情攬下來了。

他找了個風和日麗的假日,駕著車子,從都市駛進鄉村,模擬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

也許他會被人用掃帚掃出家門,也許他會被罵得饅頭包,也許他會被有正義感的村民一人一口水,全身沾滿酵素……

他想過各種狀況,卻沒想到會碰到地牛翻身。

可怕的地震,震掉他所有的假設。

地球病了,處處天災人禍,讓自以為是的人類吃盡苦頭。

發現地震時,他把車子停在路邊,找了個空曠地區等待地震過去,地震之後,他沒有打道回府,照著原來的方向繼續前進,沒想到車子越往前開,兩旁的建築物越讓人觸目驚心。

直到路斷了,他的車子再無用武之地,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執念,他把車子停下,用走的、用爬的、用繞的,用盡所有能用的方法走到賀家莊園。

他幫了小今,從頭到尾,她不斷跟他說謝謝,禮貌而客氣,表現出良好的家教,但他很清楚,她從沒認真記住他是誰。

他知道她把自己關在傷心的圈圈裡面,只用假面目對人。

喪禮過後,他表明來意。

她沒有震驚,也沒有多餘的情緒,她沒有開心、快樂、怨懟或分開,只是漠然地問他,「為什麼你不早一點到?」

她問出重點。

要是他早一點到,她的母親不會等待落空,要是再早一天,說不定她們會跟著他一起到美國,避開這場天災。

阿烲也氣自己,要是早一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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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機男の小茉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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