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大仙

第六章 黃大仙

時間一晃過了四年,這天胡金花極具穿透力的的怒罵聲又便如同滾雷般響徹了整個牯牛村。已滿十歲的趙白城連鞋都沒穿,頭也不回地一路狂奔,像頭屁股後面掛了炮仗的小牛犢子,看得村鄰愕然不已。

趙白城這幾年越長越壯實,個頭像是下了肥的麥苗,刷刷地往上躥。這會兒被胡金花窮追不捨,左鄰右舍都是暗自好奇,不知道這小子又闖了什麼禍。

「狗剩,有能耐你別跑!今天不把你腿打折,老娘就不姓胡!」胡金花厲聲大叫,每跑一步都地動山搖,胸前兩座雄峰幾乎快要盪到下巴。

趙白城毫不理會,跑得更快。

胡金花體重噸位太大,眼睜睜看著侄兒一溜煙出了村子,只得停下腳步,喘得像頭中槍后沒攆上獵人的野豬王。往回走的路上,村人大多在第一時間迴避了她兇狠的瞪視。唯獨寧小蠻迎了上來,斜挎著書包,仰起腦袋脆生生問了句:「胡嬸,狗剩哥又犯啥錯啦?」

寧小蠻已在讀三年級,羊角辮瓜子臉,越發出落的水靈,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彷彿會說話。牯牛村的孩子都在十多里開外的烏嶺煤礦小學讀書,趙白城是唯一輟學的例外。寧小蠻每天放學都會找趙白城玩耍,順便教他認生字,剛才遠遠見到這一幕,想追又追不上,便來問胡金花。

胡金花翻了個白眼,甩著肥臀昂然而過。

「丫頭,去屋裡拿塊抹布。」寧老大正在自家門前收拾一盆豬下水,見狀皺了皺眉。

胡金花的跋扈勁頭日漸看漲,芝麻綠豆的小事都能跟鄰里掀起三尺浪,寧老大因為趙白城的事情,早就看她不順眼,無奈好男不跟女斗的觀念同樣紮根於北方漢子血脈深處,這才相安無事到了現在。寧老大自然不能告訴女兒,這要是換了男人敢在家門口撂臉子,自己早就把那張臉皮給活剝了下來。

寧小蠻聽到父親發話,嘟著嘴回了家,出來把抹布一扔。寧老大對這小祖宗是毫無辦法,只得隨口安慰:「狗剩向來最精怪,指定又是跟趙兵趙勇那兩個小子對著干。你胡嬸護犢子,等她火氣下去了,狗剩自然就回來了。」

「胡嬸就知道偏向自己的兒子,狗剩哥還是她侄兒呢!我們老師都說了,趙兵趙勇是高年級的壞榜樣!哼,成天欺負狗剩哥,有本事來跟我打啊!看我怎麼收拾他們!」寧小蠻望著胡金花家所在的村東頭,白裡透紅的小臉蛋滿是怒氣。

「女娃娃家打什麼打,快去做作業!」寧老大見愛女發起狠來頗有自己當年的風範,一時哭笑不得。

「我去找狗剩哥!」寧小蠻拔腿要走。

寧老大終於沉下了臉,把手裡鐵盆摔得哐當一聲,油水飛濺,「給我站著!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吧?你上哪兒找狗剩去?當年沒讓狼叼走,算是你命大了,現在還敢往外面野?!」

寧家五兄弟個頂個的丑怪,寧老大瞪起了眼睛,腮邊咬肌鼓凸的模樣活像是一頭暴怒的人熊,就算大老爺們到了面前恐怕也得嚇哭。寧小蠻卻倔強之極地迎著父親的目光,毫不妥協,「我偏要去,我偏要去!狗剩哥沒有爹也沒有媽,我不惦記他,還有誰惦記他?」

寧老大一時語塞,呼哧哧喘著粗氣答不上話來。好在寧小蠻的注意力這時已經轉向從屋裡出來的母親,後者先是沖寧老大丟了個眼色,隨即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狗剩那娃又不是第一次往外跑,用不了幾天就會回來的,你就別再添亂了。乖,別惹你爹生氣,這荒山野嶺的,你又不是男娃,碰上個大牲口連跑都跑不掉。回頭等你爹上外村去,讓他在路上多瞅瞅,興許就能把狗剩帶回來。」

夜色降臨時,寧老大開著農用車出了村。寧小蠻掩上房間的門,坐在小床上怔怔發獃。

我爹能碰上狗剩哥嗎?她沒法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寧老大直到半夜才回家,一身酒氣,眼神卻清明。見女兒聽到動靜立即飛跑出來,直盯盯地望向自己,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對於趙白城,村裡人向來是褒貶不一。有贊他懂事能幹的,半大小子已經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父母墳頭上總是乾乾淨淨不見半點雜草;也有罵他太野的,從小打架就不要命,如今大雪天也敢上山下套放獸夾,鑽起樹林來就跟狼崽子似的。

在趙白城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狠勁——就這一點,常年殺豬宰羊的寧老大要遠比常人看得透徹。他也同樣明白,那小子之所以下地賣力上山玩命,只為證明自己沒在胡金花家吃白飯。

當初殺狼一事算得上是轟動全村,任誰都對趙白城表現出的與年齡不符的勇氣嘖嘖稱奇。寧小蠻漸漸長大,眼裡根本沒有其他男娃,只願意跟趙白城玩兒。村人笑稱兩個孩子是小倆口,寧小蠻也毫不在意,有任何吃的玩的必定是先想起趙白城,放學回家見到對方,一張小臉總是笑得如春花一般。

此刻寧小蠻的眼眶中卻蓄滿了淚水,寧老大自女兒上學后就極少見她哭泣,不免奇怪,「你哭個啥?狗剩又不是不回來了,以前跑那麼些次,也沒見你這樣啊!」

「今天他看到我了,連停都沒停。」寧小蠻咬著嘴唇,轉身回房。

三天後的早上,胡金花在河邊洗衣時被好事的婦女問起狗剩,猶自罵罵咧咧,把棒槌砸得噼啪亂響,「我們家是養了條白眼狼啊!放在餅乾罐子里的好幾十塊錢,一晚上就被摸個底朝天!我眼瞅著小犢子穿個新球鞋,就問他是不是拿了錢,他倒好,轉身脫了鞋扔井裡了,還說什麼寧願光腳丫子也不受冤枉氣!大伙兒都評評理,他這麼屁大個娃,哪來的錢買鞋?不是偷我的是什麼?!嘿,腦子轉的倒快,鞋扔了就算沒憑沒據了?老娘早就給撈起來了,等他回來就告礦上派出所去,咱沒能耐管教,讓政府伸手還不行嗎……」

寧小蠻從母親嘴裡聽到胡金花的這番話,臉蛋漲紅如血,攥著拳頭就往外沖。被寧老大一把拽住后,女孩驟然尖叫起來:「她冤枉狗剩哥,她冤枉人!狗剩哥從來不偷人東西,送到跟前連看都不帶看的!」

第四天,寧小蠻放學后不見了。

寧家徹底炸了窩,寧老大帶著人找遍了村裡村外,去學校的那條路來回跑了不下十趟,卻毫無所獲,問起學生也都說不知。

面對踏進家門的寧氏兄弟,胡金花的表情很詫異。

「你不找狗剩,是你們家的事,我一個外人不方便多話。現在我女兒該回家沒回,我不能不找,這兩個娃娃打小就要好,估摸著是跑一起去了。勞駕你挪挪屁股,跟我們一起出去轉轉,要是能找著人,姓寧的謝你大恩大德。」寧老大淡淡地說。

趙富貴用眼角瞥著寧老大腰間雪亮的放血條,早已是額前見汗,悶了半晌只得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老婆。

胡金花卻顯得毫不慌張,如彌勒佛般盤膝坐在條凳上,又粗又短的指頭在牙縫間摳挖半晌,帶出一小撮墨綠的韭菜,在燈下看了看重新丟進嘴裡吧嗒兩聲,「狗剩又不是我生的,你家姑娘真要是因為他有個三長兩短,讓他償命就是了,我們做大爺大娘的可負不起責任。」

「償命?大爺大娘能說這話,就不怕狗剩他爹從地底下爬起來?」

「小叔子死了多少年,我就幫他養了多少年狗剩,吃飽穿暖事事操心,有什麼地方做虧欠了?現在就算他爬起來,我還能怕是咋的?」

寧老大嘿了一聲,將煙頭丟在地上伸腳踩滅,「狗剩他爹那點撫恤金,再養幾個娃恐怕都夠了吧?」

胡金花被戳到軟肋,紫漲著臉皮道:「我就知道外面這些年在瞎傳,覺得我們家發了死人財。呸!我有錢?有什麼錢?!狗剩長到這麼大,我花的還少嗎?現在他倒好,手腳不乾不淨,別說沒家底,就是有金山銀山,架得住內賊?真有能耐倒是在外面偷啊!我還沒說兩句他就跑,這些年都他娘的跑上癮了,我還去找個什麼勁?」

寧家老二濃眉軒起,剛要說話卻被寧老大抬手制止。

「清官難斷家務事,咱們別扯沒用的。」寧老大盯著似乎是想撒潑的婦人,眼神突然變冷,「我什麼脾氣,大伙兒清楚得很。現在話說出來了,沒往回收的道理。全村男女老少都在外面等著,多個人就多份力。你倆到底願意被請出去,還是抬出去,自己思量著辦。」

胡金花看了看面如土色的丈夫,咬牙半晌,終於低下了頭。

一場傾巢而出的搜尋就此展開,幾百口人舉著火把,拎著礦燈,在逐漸濃郁的夜色下湧向山野。寧家開出了三部農用車兩台拖拉機,車上裝著食物、水和柴油,寧氏兄弟人手一把火銃,寧老大如雷的吼聲直激得大山迴音陣陣。

直到第二天中午,方圓數十里地界都找了過來,兩個孩子仍舊不見蹤影。體力不支的村人陸續回家休息,剩下的大多是青壯年漢子。寧老大眼中全是熬出的血絲,在日頭下瞪著莽莽大山發愣。

只要女兒真的在趙白城身邊,寧老大覺得,那小子絕不會不知輕重到闖進深山的地步。

「要不上黃家坳看看?聽小兵跟小勇說,狗剩好像去過那裡。」胡金花充滿遲疑的一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寧老大粗中有細,硬逼著胡金花夫婦前來,就是為了不放過任何可能得到的線索。然而「黃家坳」三個字一入耳,彪悍如他也不禁變了臉色。

黃家坳位於牯牛村以北,七道崗腳下。那裡有個蘆葦泡子,即南方所說的小型湖澤,雜草叢生人跡罕至。這些年電魚毒魚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一個敢去黃家坳轉悠的,原因就在於黃大仙一說深入人心。上年紀的老人興緻好時,幾乎都能搬出些或親歷、或聽說的奇聞異事來,而故事中的靈體無一例外都是黃鼠狼,也無一例外都是以黃家坳為棲息地。

寧老大從沒相信過「黃大仙上身」確有其事,平時聽人提起這茬,多半會大笑著拍一拍殺生無數的放血條。此刻他卻頗有些關心則亂的怔忡感,想到蘆葦泡子里的大片沼澤,更是擔心兩個孩子真要去了那裡,一不小心就會被囫圇吞噬。

「走!」寧老大沙啞著喉嚨,跳上了拖拉機。

一個小時后,踏著**的草地,寧老大等人摸進了黃家坳深處。蘆葦泡子並不大,寧老大站上高處,便將整片區域盡收眼底,並遠遠看到了女兒和趙白城。

狂喜之下,他正要開口呼喚,卻見胡金花向著自己連打手勢,神情詭異之極。

自打踏進坳口開始,胡金花就囑咐眾人噤聲,以免驚了不幹凈的東西。寧老大儘管不以為然,但見她神情嚴肅,顯然是把找孩子當成了回事,也就勉強按捺下性子。此刻胡金花忽然探手,一把抓住寧老大黑毛叢生的胳膊,用力之猛甚至讓指甲掐破了皮肉,流出血來。

「兩個娃好像讓黃皮子迷住了,不能叫,一叫就丟了魂。」胡金花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寒意。

天不怕地不怕的寧老大咽下一口唾沫,瞪著環眼再次望向前方。

沁涼的微風正拂過水麵,波光粼粼,蘆葦叢隨風搖曳。清鳴聲中,幾隻大鳥撲簌簌振翅而起,整個泡子透著生機勃勃。

趙白城正光著膀子,抱著肩,站在一條數米寬闊的水道邊。沼澤地形特殊,泡子里到處都是這種如蛛般縱橫交錯的岔流,有的極深,有的卻能隨隨便便趟過去。寧小蠻坐在對岸,兩隻小手將趙白城的衣服撐在頭頂,藉以遮擋陽光。

趙白城在看著身前的水道,寧小蠻則在對面看著他。

兩個孩子從頭到腳,就猶如泥塑木雕一般,不動,不語,沒有任何錶情。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猩紅法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猩紅法則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章 黃大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