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鬥毆

第二章 鬥毆

趙白城在醫院呆了兩個多月,出院那天寧老大開著農用車來接,一路突突回村。

進了趙富貴家,寧老大將從農用車上拎下來的半爿生豬扔進腰盆。輕若無物的動作與腰盆巨大沉悶的的「哐當」響動,讓站在老婆身後的趙富貴不由縮了縮脖子,生怕這鐵塔般的壯漢一個不小心,便把自家堂屋捅出個豁亮來。

胡金花卻毫無反應,冷眼瞅著寧老大把一兜營養品擱上桌子,又點出十張油膩膩的百元大鈔放在旁邊,黑麵餅也似的胖臉上才終於有了笑意,「大兄弟,這是幹啥啊?」

不敢主動跟寧家開口要錢,不代表送上門來還不敢收。她早就跟丈夫嘀咕過,狗剩這次能保住小命就算是命大福大了,只可惜救的是寧老大的閨女,不然的話,怎麼著也得讓對方出點血。

現在錢已經送到了面前,胡金花想不出自己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倒是趙富貴顯得戰戰兢兢,給寧老大端上茶后,賠笑說東西收了給娃補身子,錢是萬萬不能要。

趙富貴看上去不但不富貴,反而有點苦相,細胳膊細腿,身板像長蔫了的雞崽子。每次夫妻倆起衝突,他幾乎都會被胡金花摁在炕上狂揍,毫無還手之力。這會兒胡金花同樣瞪起了眼,礙著有外人在,才沒當場發作。

「快四百斤的黑毛豬,養的那家跟我有點交情,送了一半。你們吃不掉就腌著,也不是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別嫌棄就是了。錢給狗剩買點吃的補補,虧了氣血身體太虛,不養好可不成,這娃將來指定有出息。」寧老大沒理會趙富貴的推辭,也沒多話,走時摸了摸趙白城的腦袋,眼神溫暖。

也不知是不是寧老大教過些什麼,當天晚飯時,趙白城扒乾淨碗底,破天荒地說了句:「大爺大娘,你們慢慢吃。」

看著他慢慢走出門去,胡金花斜眼望向丈夫,兩道眉毛逐漸豎起,把碗筷重重一頓,「這就是出息?老娘倒要看看,他到底能有個什麼出息?!」

「吃飯吃得好好的,發什麼火啊!」趙富貴莫名其妙。

胡金花冷笑一聲,臉上猶如掛了層寒霜,「寧老大今天從進門到出門,正眼都沒瞅小兵小勇一下。當著你的面,夸人家兒子有出息,我看你倒坐得挺安穩啊!」

「狗剩是咱侄兒,又不是外人,這次仗義救人咱們臉上也有光……」趙富貴訕訕說。

「有個屁光!你那兩個沒卵蛋的兒子不也在場嗎?他倆怎麼沒救人?跑得像被狗攆了似的,我看尿沒尿褲子都不好說!」胡金花毫不留情地譏嘲。

正在吧嗒著嘴一塊塊塞五花肉的趙兵趙勇互相看了看,臉色都變得古怪起來。

回到伯父母家后,趙白城著實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他年紀雖小,卻也知道若非寧老大又送東西又掏錢,大娘那一關恐怕沒那麼容易過。別的不說,殺狼的那把刮刀就是從這個「家」里拿的,現在刀子早就被寧老大扔了,大娘一旦追究,自己少不了又要挨上一頓好打。

趙白城並不怕打,只怕胡金花問他帶刀做什麼。

好在胡金花一反常態,不但沒找他的麻煩,就連多問一句的興趣都似乎欠奉。趙兵趙勇每天不是泡奶粉,就是啃紅富士,理直氣壯地瓜分著寧老大拎來的那點東西。至於那一千塊錢,自從到了胡金花手上便如同泥牛入海,她壓根連提也沒提過給趙白城買些什麼,連假裝的力氣都省了。

趙白城卻彷彿這一切本該如此,每天照例劈柴燒水掃地餵雞,空了就出門瞎轉悠。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現在動一動都會氣喘,出一身虛汗,手腳沉得像是灌滿了鉛。

人都是賤骨頭,越不動越生鏽——趙白城還記得爺爺說過的這句話。老頭瘋瘋癲癲了半輩子,一犯病就往外面跑,某次離家后終於沒再回來,村裡人傳的有鼻子有眼,都說他凍死在了大山裡,屍體讓黑瞎子啃去了一半。

趙白城不大相信老頭已經死了,或者該說是不願相信。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老頭醉醺醺笑呵呵的模樣便會浮現在眼前,口袋裡一邊是酒瓶子,一邊裝滿了核桃榛子之類的乾果。不管趙白城抓上多少把,口袋好像永遠都不會空。

老頭不犯病時常說起以前的事情,趕山打獵起抓魚什麼都說。趙白城記得老頭總喜歡把自己背在背上,當自己將腦袋貼上他乾瘦卻溫暖的後背,那蒼老的聲音便透過胸腔傳入耳中,像經歷過漫長山洞的回蕩。

老頭是在父親死前走丟的,趙白城夢到過他許多次,至於父親,卻反而少些。

「你不是你爹親生的,是你娘帶來的野種!」

因為趙兵趙勇的這句話,趙白城才起了捅人的念頭。在醫院的這段時間裡,他也不禁回想起父親在世時的樣子——除了去煤礦上班,就是吃飯睡覺,話很少,從不提母親半個字,對自己也說不上有多親近。老頭看著自己的那種溫暖眼神,父親從未有過。

趙白城越想就越是稀里糊塗,爹要真的不是我親爹,為什麼爺爺還會對我好?

這天趙白城在外面走走歇歇,腦瓜里再次冒出這個問題。一直想到父親是不是被黃大仙上了身,才不喜歡自己,醒悟過來不由吐了吐舌頭。他氣喘得厲害,到了村尾那口老井邊剛打算坐一會,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來的正是趙兵趙勇,兩人斜背著髒兮兮的書包,到了跟前往地上狠狠一摔。趙兵瞅了瞅四周,冷笑道:「狗剩,自己玩呢?」

趙白城點點頭,懶得回答。

他肯在家裡叫大爺大娘,卻始終沒有跟這兩個堂哥說過話,只當對方空氣一般。此刻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心裡卻已經在戒備,知道來者不善。

趙兵兄弟倆一個九歲一個八歲,生的矮壯敦實,圓臉大齙牙,在學校里門門功課紅燈,常跟同學打得一身泥回家。趙兵身為兄長,平時話要多些,腦子也更活絡些。他見趙白城臉色蒼白,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笑得更是得意,「你不是連狼都打的死嗎?連學校老師都知道這事了,還讓俺們寫作文,說你是小英雄哩!哼,現在這是咋了?怎麼連吱聲的力氣都沒了?」

「要打架就過來,別屁話!」趙白城臉色一沉。

孩童打架很少有直接上來動手的,一般都是先嘴仗,再發展到你推一下我推一下,最後才發一聲喊,扭作一團。趙白城卻是個例外,以往跟趙兵趙勇對掐時往往先發制人,有什麼操什麼,這會兒他一出聲,那邊兩兄弟幾乎是習慣成自然地同時後退,唯恐下一刻就有石頭迎面飛來。

「我媽天天在家罵,我倆早就想打你了!」趙兵被嚇了一跳,卻發現趙白城站在那裡壓根沒動過,不由惱羞成怒。

他跟弟弟特意挑了寧老大出村宰豬的日子才行動,就是為了能打個痛快,省的趙白城鬼叫起來,那凶神半路殺到壞了好事。這會兒眼看周遭無人,相互使個眼色,挽起袖子便逼上前去。

「哥,把他扔井裡去!」趙勇瞥了眼蓋著石棉瓦片的老井,亢奮地說。

「好!」趙兵血氣上涌,答得毫不猶豫。

趙白城剛捏緊了拳頭,忽然又是一陣頭暈眼花。體虛乏力是他如今最大的麻煩,吃還吃的不好,短時間想要恢復過來無疑等於天方夜譚。眼看著兩個堂哥越逼越近,趙白城想起老井裡的水早已乾涸,自己真要被扔下去,恐怕當場就得翹辮子,不由暗自叫苦。

「你倆一起上,我一個手跟你們打。」趙白城忽然開口,並將左手收到腰后,側身而立,像模像樣地擺出功夫架勢,「我要是晃一晃,不用你們扔,我自己跳井裡去。」

幾隻肥大的母雞咯咯叫喚著,頭頸一伸一縮地在老井邊覓食。它們似乎並不屑於將寶貴時光浪費在其他方面,看也不看趙白城半眼,即便這男娃正在扮演著雞群中的鶴,一派高手風範。

趙兵趙勇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被他震住。兩兄弟壓根也沒想過要單挑,儘管在牯牛村或是學校,以多欺少都算得上極不光彩,但他倆早已習慣了一起對付趙白城。無論個頭力氣,小上幾歲的趙白城都遠遠不夠看,只不過仗著心狠手黑,才能扳回幾分場面。可現在這小子卻如同失心瘋,看那一手前一手后的怪樣,不是在裝黃飛鴻又是什麼?!

「來啊!」趙白城很不耐煩地招呼,「說了一個手就一個手,你倆怕啥?打完了我去拉屎,你倆有沒有紙?沒有就在本子上扯幾張給我。」

趙兵趙勇相顧愕然,把嘴張得像蛤蟆。想到趙白城萬一不是瞎貓撞上死耗子,而是真靠著什麼厲害手段打殺了大狼,趙勇不禁有些腿腳發軟,壓低聲音道:「哥,還打不打?」

趙兵也有著同樣的忌憚,但卻深知趙白城向來滿肚子壞水,咬了咬牙正要邁步,趙白城已直衝了過來。猝不及防之下,趙兵吃了一驚,又見對方眼中凶光畢露,臉上肌肉也在微微扭曲,就如同真正的野獸一般,全身勇氣頓時消失得乾乾淨淨,大叫著跟弟弟轉身而逃。

跑了一段路,趙兵在百忙之中回頭去看,卻跟當初被騙包子的寧小蠻一樣,只瞧見了一個狂奔中的背影。

「**你大爺!」趙兵呆了半晌,才怒罵著追了上去,全然沒想起趙白城的大爺,就是自己的親爹。

趙白城人小腿短,沒多大會就被追上。趙兵邊跑邊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想要拉他仰天一跤後腦著地。趙白城突然急剎,從腰后摸出一根尺把長的擀麵杖,掄圓了胳膊狠狠砸在毫無防備的趙兵臉上!

這一架打的可謂是一波三折,趙兵鼻血狂噴,揮舞著雙手倒下,隨後追來的趙勇雲里霧裡,完全沒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擊得手,趙白城再也支撐不住,大口喘息著軟倒,全身汗出如漿,已到了虛脫邊緣。

「這是我家的擀麵杖,回頭看我不告我媽!」趙勇認出了那根沾著血的兇器,也顧不得扶起哥哥,指著趙白城大叫。

趙白城翻了翻眼睛,連譏嘲的勁道都提不起來。

他答應寧老大不再帶刀,並沒有說連擀麵杖都放棄。這玩意短小結實,又夠分量,著實比拳頭好使太多了。

趙兵哀嚎了很長時間才能搖搖晃晃地站起,捂著鼻子用變了調的聲線狂叫:「打死他,打死他!」趙勇見哥哥胸前一片殷紅,哪還有二話,上去對著趙白城猛踢猛踹。等到趙兵緩過一口氣,便也參與進來,他比趙勇更狠,專揀頭臉腰肋處下腳,邊踢邊罵。

「你個野種,再打我啊,再打啊!」趙兵狀若瘋狂,連鼻血也顧不得去堵了。

擀麵杖早已滾出老遠,趙白城剛摸到一塊石頭,手背就被重重一腳踩上,掌心頓時被石尖割得皮開肉綻。跟著面門又挨了下狠的,眼冒金星七葷八素。他在毆鬥方面極有經驗,當下雙手抱頭,將身體蜷曲成一團,護住要害。在沉悶的砰砰聲中,他清晰嗅到了一股甜腥味,卻不知是趙兵身上的血,還是自己身上的。

「野種」兩個字再次入耳,趙白城只覺得全身轟的一下,像是著了把火。那股血腥似乎令靈魂深處的某種原始本能蘇醒,他放棄了防護,抱住趙兵踹來的腿就地一滾,將對方拉得失衡跌倒。

兩人糾纏在一處,趙兵只覺得對方的手勁突然變得奇大,情急之下竟爬不起身,眼看著趙白城齜著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向自己臉上咬來,不由尖叫出聲拚命掙扎。趙勇這時已搬了塊大石在手中,當下再無猶豫,高高舉起向著趙白城的腦袋砸去。

就在這時,斜刺奔來的一人撞上了趙勇腰間。趙勇蹌踉兩步,大石重重砸在地上。

「不準打狗剩哥!」寧小蠻撞開趙勇后,握著小拳頭猛捶趙兵,完全是一副拚命的架勢,臉蛋漲得通紅。

趙勇愣在那裡遲遲反應不過來,搞不懂這豆丁大的女娃,究竟是哪來的瘋勁。趙白城跟趙兵也都停了手,一個是愕然,一個卻在害怕。

「你怎麼跑來了?」趙白城問。

「狗剩哥,我爹不許我出門,怕我再碰上大狼。可我想跟你玩,今天就偷偷出來了。」寧小蠻見他臉上血跡斑斑,嘴兒登時一癟,卻咬緊牙關,把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們欺負你我都看見了……」

「看見又咋樣,再不滾遠點,連你一起打!」趙勇揮拳恐嚇。

「小犢子挺橫啊,打一個我看看?」破鑼般的沙啞聲音,猛然從趙勇身後響起。

趙勇呆了呆,發現趙兵臉上的血色正急劇消退,下意識地轉過身,這才看到巨大的黑影已經將自己完全籠罩。

寧小蠻壓根沒理會趙勇,掏出手絹替趙白城擦著臉,氣呼呼道:「狗剩哥,你別罵我。不是我不守規矩,等我再長高些,就不喊大人了,到時候我幫你一起揍他們!」

來的不是寧老大,而是寧老五。趙兵趙勇的臉色卻反而更加驚恐,兄弟倆站在一起打著顫,活像是雪地里的鵪鶉。

寧老五是寧家兄弟當中唯一沒結婚的一個,不是沒錢娶,而是沒人敢嫁。他打小好勇鬥狠,十幾歲就拎著片刀把鄰村大癩子蔣山虎攆得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成年後更是常吃公家飯,早已數不清幾進幾齣。這滿臉疙瘩的蠻漢同樣有著標誌性的寧家身板,性子卻跟幾個兄長大為不同,行事無法無天唯恐天下不亂。剛才被小蠻一路扯來此地,正撞上趙勇將石頭砸向趙白城的腦袋,居然看得津津有味,連半點阻止的念頭都沒有。好在小丫頭奮不顧身的那一撞,才避免了大禍鑄成。

沒等到想象中的精彩場面,寧老五頗為惱火,卻又不敢向小蠻抱怨,上上下下打量了趙白城幾眼,皮笑肉不笑道:「奶奶個熊,狗剩可以啊,居然能讓俺們家小祖宗成天惦記著,現在還幫忙出頭打架!行了,趕緊滾蛋吧!等以後拳頭比別人大了,再出來耍橫也不遲!」

見趙白城和寧小蠻一同離去,趙兵趙勇也要開溜,卻被寧老五攔住。

「你倆把褲子脫了。」寧老五語氣平淡。

趙兵趙勇戰戰兢兢莫名其妙,都沒動。

「脫了!」寧老五略微提高了一點聲音,臉上每一個疙瘩都在凸顯著猙獰。

趙兵跟他目光一觸,當場就尿了。於是跟趙勇一前一後,先是脫了長褲,又在寧老五的示意下,連褲衩也扒了下來。兄弟倆又是害怕又是羞憤,白花花的屁股露在涼風當中,頓時起了大片寒慄。

「對抓小鳥,對彈三十下。」寧老五奮力扯出一根鼻毛,很是為自己想出的點子得意洋洋,「哪個要是敢不用勁,老子就割了他!」

趙兵趙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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