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外來者

第十九章 外來者

王大志自此以後便成了霜打的茄子,別說是爭什麼領唱,老遠見到趙白城就渾身發抖,不由自主夾緊雙腿,倒像他是什麼利尿猛葯一般。

寧小蠻只要小胖子不來纏著自己就是謝天謝地,元旦當天表演節目,在數百道目光的注視下與趙白城兩手相牽,儘管對方歌聲如殺豬,但心中已是快樂無限。

年關漸近,寧老大的屠宰場審批手續卡在了半途,不上不下不死不活,據說是村支書羅廣海跟人打了招呼,這輩子別想拿到營業執照了。自從上次指使胡彪對寧老五下手,事發曝光直到今日,這是羅廣海第一次出招。

寧老大仍未表態退出村長競選,無疑是唯一燃燒中的導火索。羅廣海最牛的地方在於,他見了寧家人照樣能笑得出來,平時總是若無其事地打招呼。而寧老大居然也絲毫不動聲色,有時路上與對方相遇,還巴巴地趕上去遞煙,看得牯牛村人人傻眼。

寧老大的反擊極其具有職業特色,簡單、粗暴、直接,帶著濃濃的血腥味。羅廣海的弟弟羅廣原某日外出喝酒,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在外面一記記敲著門,卻始終悶聲不響。羅廣原的老婆只當他又喝多了,咒罵著把門一拉,一個黏糊糊的身體直接滾了進來。

羅廣原已經完全成了血人,身上多處刀傷,兩眼緊閉抽搐不停。他老婆撲上去又哭又喊,尖著嗓子叫起了救命。

羅廣原是在天門村出的事,這讓羅廣海迅速意識到了什麼。把人送去醫院搶救之後,他先是報了案,本打算去找胡彪興師問罪,卻沒想到在醫院門口撞上了後者。

胡彪身上的血並不比羅廣原少了,胸前背後大片赤紅,那股子暴跳如雷的凶勁卻是要生猛得多,嚇得沒有一個護士敢上前替他包紮。

「我弟弟不是跟你在一起嗎?怎麼弄成這樣?」羅廣海上去厲聲叱問。

「栽了,栽了!」胡彪見到他忽然就泄了氣,整個人癱軟下來,旁邊一幫手下趕緊扶住。

行兇者是被當場抓住的,那傢伙在胡彪場子里輸紅了眼,正趕上羅廣原喝完酒手氣長紅,竟直愣愣伸手過去抓錢。羅廣原揮拳相向,卻在照面之間就被捅倒,胡彪一動也同樣挨了刀,等到其他人將行兇者制服,羅廣原還起身抽了支煙,說是要自己開車去醫院,硬是沒讓人送。

「我也不知道廣原是咋想的,拚命攔他都攔不住,說啥都不聽,就這麼一個人走了。」胡彪喘得像頭牛,滿臉的驚魂未定。

「捅我弟弟那人呢?」羅廣海面如寒霜。

「送礦上派出所去了,邱大嘴在審著。」胡彪低下頭喃喃道,「那傢伙我不認識,外鄉來的,看著也不像是道上的……」

羅廣海冷冷凝視他片刻,一言不發地走出醫院,往派出所去了。弟弟被捅成那樣,還堅持要自己走,顯然是對胡彪起了疑心,怕再有後續。羅廣海很了解胡彪,只要有好處可撈,吮癰舐痔什麼馬屁都拍得出來,到了關鍵時候卻未必能靠得住。現在自己跟寧家已經勢同水火,他雖然是最早用到的一步棋子,可絕不代表是能夠留到最後的棋子。這年頭就算是兒子都有殺爹的,更何況是條喂不飽的狗?

羅廣海並不認為事情會是這麼簡單,到了派出所后,找到邱大嘴一問,才知行兇者確實不是本地人,來自百里以外的陳家鎮。這傢伙平時小偷小摸,坑蒙拐騙,案底有磚頭那麼厚,對於這次的事情供認不諱,說是遊盪至此想偷小煤窯的電纜,見到開著場子忍不住手癢進去賭兩把,一時糊塗才搶錢傷人。

這番供述表面上聽起來好像沒有多大破綻,但卻經不起細細推敲。羅廣海很奇怪一個連自行車都沒騎的賊,跑來這麼遠到底能拖走幾米電纜?胡彪的場子向來開得偏僻,他就那麼巧經過,聽到了骰碗叮噹作響的聲音?

無奈此人是屢進屢出的老油條,嘴巴極硬,死不改口,還笑嘻嘻地問邱大嘴人死了沒有,自己一人做事一人當,吃完花生米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出事地點在賭場,邱大嘴等人月月沒少拿胡彪的上供錢,一時也不知究竟該如何處理。另一方面,今年嚴打風頭已經到了尾聲,黑水省捷報頻傳,邱大嘴也即將因功升遷,故而在跟羅廣海溝通的過程中顯得極是為難,隱約流露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意思。

「放你娘的屁!我弟弟就算醫好了也廢了一半,你讓我把眼睛一閉吃啞巴虧?!」羅廣海狂怒不已,「這事不是寧老大指使的還能是誰?你能不能審?不能審就換人!老子就不信,把這賊骨頭的皮扒一層下來,他還能挺得住照樣不招!」

邱大嘴搓著手,像只巨大肥碩的綠頭蒼蠅,「老羅啊,你可別讓兄弟難做了,現在上面嚴令禁止刑訊逼供……這事咱們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

羅廣海平時聽多了他跟別人打官腔,但凡扯到「再商量」或者「等等再說」,就意味著打起了太極推手。今天卻沒想到推手推到了自己頭上,不由冷笑一聲,霍的站起身來,「行!老子不告了!邱所長,日後要是再出亂子,你可別見怪。別人做初一,老子自然要做十五!」

「唉,老羅你怎麼就不能聽我一句勸呢,這事急不得……你別走啊!老羅?!」邱大嘴跟在羅廣海屁股後面,連聲急叫,見對方頭也不回的出了派出所,慢慢停下腳步,皺了皺眉啐了一口。

「等你去做十五,老子早就不是邱所長嘍!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算鬧出天大的動靜,又關老子鳥事?」

邱大嘴冷笑著點起一支煙,望向幾個正在打牌的下屬,揚聲喝道:「打沒打完?他娘的!火鍋燙好了沒?」

寧小蠻如今也同樣對火鍋很感興趣,卻不是想吃,而是要做。自打當初一碗羊肉辣得人見人怕鬼見鬼哭,她早已下定決心,要學會母親的一身廚藝,好讓趙白城不再笑話自己。

關於這一點趙白城相當委屈,他別說是笑,就連最起碼的真實「吃后感」都沒有絲毫流露過。但寧小蠻卻一口咬定,他跟幾個叔叔當時擠眉弄眼,怎麼看都不像有好話。

得知趙白城跟寧老五天天在家弄狗肉火鍋之後,寧小蠻覺得一雪前恥的機會到了。這天興沖沖挽起袖子,在自家廚房忙了老半天,端著熱騰騰的炭鍋給趙白城送去。她年小力弱,好在路上碰上村鄰幫忙,到了寧老五家后正碰上一大一小正如鬥雞般互相瞪著眼。

寧老五雖說決意戒賭,但仍沒忘了「聽骰子」那碼事。今天又玩起老套路,激趙白城跟自己比鬥眼,誰先眨就是輸。他沒說輸了要如何如何,趙白城卻是啞巴吃餛飩,心裡有數。

在此之前,寧老五已經因為這樣那樣的打賭輸過無數次了。趙白城被折騰到快要發瘋,卻又沒法告訴對方,自己並不是聽出來的骰子點數,只得次次提出些惡毒要求,好讓他知難而退。哪知道寧老五的好奇心竟是越受挫折越旺盛,狗叫也學過了,連乾爹都叫過了,卻屢敗屢戰,誓不言棄。

趙白城如今已能隨心所欲地控制身上絕大多數肌腱作出自己想要的精準反應,有必要的話,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眨上一次眼皮。寧老五早已是眼淚花花,全靠一口惡氣在強自支撐,正到了即將崩潰的節骨眼上,餘光突然瞥見寧小蠻出現,頓時狂喜無比,轉頭拚命眨了幾下眼,粗聲抱怨道:「小祖宗,我明明就要贏狗剩了,你跑來幹啥?!」

寧小蠻知道他向來為老不尊,跟趙白城沒大沒小,嗔道:「五叔,你又在欺負狗剩哥。我爹拿回家的狗肉,我燒好了拿來了。」

「這火鍋是你做的?」寧老五呆住,身後趙白城也同樣有著驚恐表情。

寧小蠻見兩人如此,眉梢漸漸豎起,「怎麼,不想吃嗎?」

「啊哈哈哈哈,我寶貝侄女親自下廚,哪還有個不吃的道理!」寧老五打了個寒戰,硬著頭皮道,「狗剩,你小子還不去拿酒!多拿點,整壇抱過來!難得小蠻高興,咱們今天可算是有口福啦!」嘴上馬屁一個接一個,心中暗自打定主意,待會兒大不了多灌幾碗酒,裝醉拉倒。

趙白城卻不願糊弄小蠻,戰戰兢兢夾了一筷子狗肉吃下后,半天沒有動靜。寧老五正在實施計劃,空口連幹了三大碗酒,見他如此不免大為心驚,把空碗豎起擋在面前,屏息靜氣地觀察動靜,就彷彿對方隨時會爆體而亡。

「好吃不?」寧小蠻驕傲地問。

趙白城長吁了一口氣,咧嘴一笑,筷子再沒停過。寧老五看得奇怪,也忍不住弄了塊肉吃,隨即臉色大變,笑得連下巴都掉到鍋里,「我的老天爺,可把我嚇死了!小蠻什麼時候學成的手藝?這比我嫂子做得還好吃啊!」

「我練好久啦,燒菜就跟念書一樣,沒有一步登天的事。」寧小蠻笑吟吟地坐在趙白城身邊,給他掰開大蒜,放在面前。

「嗯嗯……」趙白城吃得正香,頭也不抬。

母親曾說過,做完飯看著父親在那裡狼吞虎咽,心裡的滋味最滿足最舒坦。寧小蠻此刻多少能體會到類似的情緒,想到趙白城學習成績一直上不來,前幾天還被胡金花堵在路上結結實實地嘲諷了一番,笑容漸漸黯然。

「總會好起來的!」她握著蒜瓣,用力到像是要把決心也揉進去。

趙白城並不知道小丫頭有著煩心事,正如他不知道下一次特殊交易何時到來。隨著蟲子的沉寂,對於鮮血的渴望似乎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每當夜間重拾那些扭曲動作,聆聽著骨節被自己扯到脫臼的噼啪聲響,他總會有著一種特殊的感覺,對第二天的到來充滿忐忑。

就彷彿在叢林中日復一日磨礪爪牙的野獸,戒懼著那個廣闊而未知的世界。

鞭炮的聲聲炸響迎來了年關,牯牛村家家戶戶貼起門聯,小孩子三五成群在雪地中瘋跑,將無憂無慮的歡笑灑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趙白城穿上寧老大夫婦給買的新衣,兜里揣著寧老五給的十大塊壓歲錢,志得意滿,在院子里堆了個老大雪人。寧老五身為「豬師」,這十塊錢包得未免寒酸,趙白城卻知道他是在報一箭之仇,畢竟當初自己給他分贓時也拿的同樣數目。

有錢總比沒錢好,趙白城毫不生氣的模樣讓寧老五大失所望,罵罵咧咧找幾個兄長推牌九去了。自家人賭錢當然不叫賭,有前車之鑒在先,寧老五死活不肯帶趙白城上桌,說他上輩子必定是賭鬼投胎,真要是摸起了牌九,只怕所有大人的兜底都得輸個乾淨。

趙白城只得帶寧小蠻出去放炮,摔炮砸完點二踢腳。雪地上扣個破碗,炮仗往下面一塞,引線「嗤嗤」點燃后很快就是兩聲巨響,碗片炸得半天高。

寧小蠻向來膽大,拿著趙白城給她的半截蚊香,玩得興高采烈。兩人手牽著手,正打算去找個豬圈搗蛋一回,趙白城忽然想起某事,從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個蝴蝶結髮夾遞給小蠻,「送給你。」

「啊?」寧小蠻瞪圓了眼睛,凍得通紅的臉蛋上全是驚喜,「狗剩哥,你哪來的?」

「去鎮子上買的啊!本來想買衣服給你,可又不夠錢。」趙白城沒好氣地回答。

寧小蠻皺了皺鼻子,扮個鬼臉,「誰讓你花錢那麼厲害!就為唱歌那事,跑去給老師送了兩千塊,我都氣死了!媽媽說男的身上不該放太多錢,反正我是不會心軟的!」

趙白城跟她爭論從未贏過一次,只得扮啞巴。

「狗剩哥,我也有東西給你。」寧小蠻呵了呵手,拿出那隻竹節小人時,頰邊紅得更厲害,「我自己做的……果果、阿布、小狗剩都在我那裡,這個是小小蠻,放在你這裡。你去我房間做作業的時候,就讓他們在一起玩,好不好?」

小人很小,也很醜,粗糙的刀痕顯然是費了很大力氣,竹紋上隱約還留著一點血漬,應該是寧小蠻不小心劃破了手。竹節並不好雕,趙白城不確定她究竟花了多少時間,才能把眼前的小玩意做出這個模樣來。拉了拉串繩,紐扣手腳啪啪作響,小人的模樣顯得很滑稽,他不禁微笑起來。

「跟你……」趙白城本想逗她,說句跟你好像啊,但前兩個字剛出口,已像是被刀刺一般霍然轉身。

不遠處,鏟過雪的土路上,幾個陌生漢子正從村口方向緩步而來,片刻後進了羅廣海家的大院。他們帶著一個女孩,跟寧小蠻差不多年紀。她生著一張瓜子臉,面容清麗,膚色極白,即便在這漫天滿地的冰雪中,也白得讓人心生憐惜。

在跟著那些人走進院門時,這女孩轉過頭來,遠遠看了趙白城一眼。

黑眸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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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紅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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