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他們喝了整整一夜。
天將黎明,晏無常把醉酒之人一個個扛回寢舍后,便與徒霜霜漫步去了海邊。
葉長箋、浴紅衣、沈默情、東方致秀、白夜心五人倏地睜開閃著八卦的眼,賊兮兮地躡手躡腳跟在他們後頭。
晏無常與徒霜霜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兩人中間隔著兩拳的距離。
葉長箋「嘖嘖」兩聲,笑道:「老四這根正苗紅的二愣子,哪有我們風鈴夜渡的痞氣?肯定是雲水之遙派來的姦細。」
一道紅光打了過來,霎時間海面紅芒大盛,日頭從海平面上緩緩升起。
至此,風鈴夜渡有了一個不成文的傳統,與相愛之人共賞日出。
日上三竿,他們將徒霜霜與雲越影送到渡口。
雲越影依依不捨地拽著葉長箋的袖子,「葉公子,我好捨不得你們。相逢恨晚不算晚。嗚嗚嗚。」
葉長箋拍掉他的手,「你想來就來唄,回去努力修鍊啊,爭取明年還做優秀學子。」
雲越影與徒霜霜上了船,小舟慢慢向南駛去,幾人立在海邊對他們揮手致意。
葉長箋拍了拍晏無常的肩膀,「老四啊,明年學子交流會的地點若是設在雲水之遙,就派你去。別魂不守舍啦,又不是見不著了。」
他說著又嘖嘖兩聲,「沒想到我們老四平日里一聲不吭,倒是個情種。」
晏無常照例沒有應他,板著一張棺材臉,挺直腰板走遠了。
白夜心疑惑問道:「大師兄,情種不好嗎?」
葉長箋道:「當然不好啦。因愛而生,因愛而傷,因愛而死。想想就覺得苦逼。」
白夜心瞭然,耿直地點點頭,「我們風鈴夜渡已經盡出奇葩了,希望不要再出情種。」
如此春去秋來,又度過了兩個年頭。
野渡舟老早知晏無常與徒霜霜之事,對他們也睜眼閉眼,倒是吩咐了眾師兄弟,時刻盯著葉長箋的動向,後者稍一離經叛道,便加以提醒。
許是葉長箋酗酒過度,神智迷惘,往往沒什麼大事便將鬼兵隊召喚上來,問也不問,一出手就把妖魔鬼怪打得魂飛魄散。
這不是他向來的行事作風,沈默情皺眉不語,默默跟在他身後。
葉長箋踉踉蹌蹌地走在前頭,忽然停了下來,使勁晃了晃腦袋,沈默情快步跟上他,忙道:「葉子,怎麼了?」
葉長箋道:「老二,我的酒量似乎退步了,沒喝幾口就開始出現幻聽。」
沈默情道:「小曼制的酒太烈,我喝一口就頭暈,你以後少喝點。」
葉長箋道:「你去打小報告了是不?小曼最近給我裝的酒越來越少啦,還總是叫我少喝一點,少喝一點。沒有酒喝,那是要我命啊!」
沈默情遲疑半晌,問:「你出現幻覺是否與你最近練的法術有關?」
野渡舟老生怕葉長箋耐不住寂寞與好奇去偷學禁術,因此又教給他幾種須得百年道行以上才能修鍊的魔道術法,讓他慢慢琢磨與修鍊。
葉長箋卻拼了命地斬殺妖邪,吸收他們的魔氣,提高自己修為。要知欲速則不達,此舉實為大傷自身元氣,極易滋生心魔。
葉長箋搖了搖頭,又凝神細想,最後道:「若是我不對勁,你就打暈我。」
夜色如鉤。
葉長箋躺在雕花大床上輾轉反側,每每一閉上眼,兩年前曾偷看過的禁術文字便浮現在他腦海里。
耳邊還時而有人對他說話。
「你需要力量嗎。」
「你恨嗎。」
「接受我。」
......
葉長箋沒好氣道:「不需要,滾!」
他說著翻了一個身,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大,「你天生魔骨,世人都忌憚你,懷疑你,難道你不想讓他們看看嗎,證明你能控制你自己的神智。證明你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葉長箋道:「我不需要證明我自己。師父、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小師妹,所有風鈴夜渡的人都會相信我。」
「是嗎。」
「你敢不敢試探他們?」
「一旦你有任何入魔徵兆,他們便會對你刀劍相向,六親不認,輕則逐出師門,重則剔除魔骨,廢去靈力,當場誅殺你。」
「你為他們做了這麼多事,你把他們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他們卻連最基本的信任也不給你,」
「他」每說一句,便在葉長箋心裡劃下一道痕迹,句句戳心。
葉長箋忍無可忍地錘床而起,怒喝道:「是哪個不要臉的龜蛋裝神弄鬼,敢恐嚇你葉小霸王?滾出來!」
「滾出來!」
葉長箋一躍暴起,落到地上,踢翻腳邊的竹桌,「哐」得一聲,桌子往後倒地。
他翻箱倒櫃,喝道:「你給我滾出來!」
「滾出來!」
風鈴夜渡的夜晚尤其寂靜,他鬧出如此大的動靜,眾師兄弟紛紛披衣而起,趕到他的竹苑前,只聽得他憤怒的獅子吼聲,響徹整個風鈴夜渡的上空。
弟子們竊竊私語,「大師兄怎麼了?」
「難不成魔障了?」
「噓…」
沈默情踹開葉長箋的房門,直衝而入。當他看到滿地狼藉,與披頭散髮,神情宛如厲鬼索命的葉長箋,愣在那裡。
葉長箋仍在持續怒吼,砸著瓶瓶罐罐,「出來,滾出來!」
沈默情連忙上前,掰正他的肩膀,急聲道:「小葉子,你醒醒!你醒醒!」
葉長箋道:「老二,你來的正好,你快幫師哥把那個人找出來!」
沈默情道:「什麼人?」
葉長箋嚴肅道:「魔,有邪魔!」
他們修習魔道,需得時刻保持本心,以免被魔靈附體,墮入萬劫不復,因此風鈴夜渡入口處的除魔結界,比起雲水之遙愈加嚴謹,怎會有邪魔入侵?
恐怕邪魔,在葉長箋心裡。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再也遏制不住。懷疑之勢如野火燎原,在每個人心底生根發芽。
沈默情急聲喝道:「哪有什麼邪魔?你清醒點,你快清醒過來!」
他使勁搖晃葉長箋的肩膀,葉長箋喃喃自語,「有的,有的,快通知師父,有邪魔混進來了。」
人群議論紛紛,沈默情眼尖看到野渡舟老往這走來,風鈴夜渡門規,一旦滋生心魔便會被逐出師門,他生怕野渡舟老見到葉長箋這幅模樣而懷疑他,正欲抬手打暈他,只見葉長箋忽然抬了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熟悉的丹鳳眼裡已經沒了往日的澄澈,裡面只有驚慌與怨毒,這兩種神情不會出現在葉長箋臉上,沈默情心頭大震,舉起的手遲遲未落下。
葉長箋幽幽道:「你是不是不信我?」
沈默情大聲道:「我信你!」
葉長箋道:「風鈴夜渡有邪魔!」
沈默情道:「沒有!你快醒醒!你在做惡夢!」
聽此一言,葉長箋眼中彷彿有漩渦流轉,不屬於人世間的陰冷聲音響起,他緩緩道:「風鈴夜渡有邪魔。」
沈默情的眼神逐漸空洞,詭異地沉默半晌,他道:「是,有邪魔。」
葉長箋道:「你要信我。」
沈默情道:「是。」
他說一句,沈默情便應一句,宛若傀儡。
人群散開一條道,野渡舟老神色凝重地走了進來,見到沈默情這幅模樣,冷聲喝道:「沈默情!」
沈默情卻置若罔聞,依舊重複著葉長箋的話。
葉長箋轉移眼神,看著野渡舟老,嘴裡吐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
魔語。
野渡舟老臉色一變,倏地伸出五爪抓住葉長箋的領子,一把將他拎到面前,舉起手一巴掌重重地摑在他臉上,大聲罵到:「畜生!你在說什麼鬼話!」
這一巴掌打得他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耳內嗡嗡大叫,卻將他打得清醒過來。
沈默情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胸口一痛,彷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哇」得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葉長箋愣愣地看著地上的血跡,問:「老二,你怎麼會吐血…」
野渡舟老怒道:「你剛剛在念什麼!」
葉長箋道:「我沒有,我沒有念什麼。」
話一出口,他便如遭雷劈,怔在當場。
他方才無意識地對沈默情下了攝魂咒。因為沈默情不信有邪魔入侵風鈴夜渡,他只想讓他相信,腦中萬千思緒紛雜,突然而然地,攝魂咒法就出現在他眼前,他不由自主地念了出來,他是…他是迫不得已…
葉長箋大叫道:「師父,我不是故意的!」
野渡舟老道:「你答應過我不修鍊那些禁術,為何出爾反爾?」
葉長箋急聲辯解,「我沒有,我沒有修鍊!」
野渡舟老抓著他的領子,指著沈默情,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若是晚來一步,他便會永遠失去神智,做個只能聽令的傀儡。你要把他的元魂,送到三界縫隙中任萬千魔靈啃噬嗎!」
葉長箋跳將起來,大聲叫道:「師父,我真的沒修鍊禁術!有邪魔,風鈴夜渡里有邪魔入侵了!你快加大巡視力度,挖地三尺將邪魔找出來!」
野渡舟老冷冷一笑,放開了他,「邪魔?我看最大的邪魔是你自己吧!」
他的語氣冷漠無情,葉長箋聽得心如刀絞,臉色蒼白,道:「師父,你信我,你相信我!」
野渡舟老冷冷地說道:「你執意要修鍊魔尊道,我這座小廟容不了你這尊大佛,你走吧。」
話一出口,五人心下皆是一驚,浴紅衣、東方致秀、晏無常、沈默情、白夜心異口同聲道:「師父!/爹!」
葉長箋雙膝一曲,只聽「噗通」——
他重重地跪倒在地,這聲音如同跪在眾人的心上。他向來驕傲,不跪天,不跪地,只在入門拜師那日跪過野渡舟老。
葉長箋哽咽道:「師父,徒兒知錯,請您責罰。剔除魔骨,封住靈脈,廢去靈力,徒兒絕無怨言,絕不反抗!求您不要把我趕出風鈴夜渡,師父,求求您!」
他一跪,門外所有風鈴夜渡的弟子都跪了下來。
浴紅衣高聲道:「爹!大師哥不是故意的,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眾人齊聲喊道:「師父!求您收回成命!再給大師哥一次機會!」
野渡舟老負著手,冷眼掃了一遍,每個門人臉上皆是真摯動容,他冷然道:「白夜心,你封住你師哥的靈脈,將他押往斷腸崖,每日一餐,你們誰也不能去探望他。」
白夜心道:「是!」
「東方致秀,扶沈默情下去休息。」
「是!」
野渡舟老對葉長箋道:「你不得下山一步,不得再修鍊禁術,不然,別怪老頭子翻臉無情!」
他說著重重地哼了一聲。
葉長箋心裡鬆了一口氣,喜道,「是,弟子曉得!」
常人若封了靈脈只剩下不足三成的低微靈力,而他天生魔骨,封了靈脈后仍有六成靈力。魔骨與他血肉相連,若是剔除魔骨,必得受經脈寸斷,剝皮削肉之苦。
他知野渡舟老仍舊不忍心對他下狠手,只封了他的靈脈,心存萬分感激。
白夜心走到他面前,低聲道:「師兄,得罪了。」說著迅速出手,點了他身上幾個大穴。
體內靈力有阻滯之感,不過也無妨,只要不被趕出風鈴夜渡,讓他現場剖出魔骨他也心甘情願。
白夜心帶著他往斷腸崖走去,道:「師兄,你別怪師父。他要為整個風鈴夜渡著想,你…」
葉長箋道:「老五,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白夜心道:「師兄,風鈴夜渡的結界十分嚴密,我每日都去查看的…你別想太多…這幾日,少喝點酒吧。」
葉長箋苦笑,「你就是不信了。」
白夜心躊躇半晌,見他神色凄楚,心下不忍,道:「師兄,你別想太多,靜心修鍊。我每日傍晚給你送飯。」
葉長箋走進洞穴內,默默不語。
野渡舟老並未指明關禁閉的期限,眾人也不敢私自違背他。葉長箋每日靜心修鍊,不再聞到幻聽,也不再見到幻覺,已有兩月有餘。
這日,從後山石子路上遙遙走來一位身姿娉婷的清秀少女,她溫聲喊道:「大師哥。」
葉長箋睜開眼,走出山洞,奇怪道:「小曼,今日怎麼是你上來送飯,老五呢?」
小曼臉色一僵,隨即恢復笑容,「怎麼只能五師哥送飯嗎,我也想你得緊。你餓壞了吧?」
葉長箋沉下臉,「小曼,發生什麼事了?老五去哪了。」
野渡舟老明令白夜心送飯,如若沒有意外發生,不會中途換人。
小曼最見不得他這幅陰鶩的模樣,周身氣勢霎時間變得凌厲迫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結結巴巴道:「五師…哥…他…他…」她一跺腳,咬牙道:「他受傷了!」
葉長箋一愣,隨即問道:「怎麼了?」
小曼索性破釜沉舟一股腦都說了出來,「五師哥去澤和鎮上驅魔,碰到了雲山心宗的弟子,似乎是雲山本家的,有些修為,將五師哥打傷了。現在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呢,東方師哥在救治他。」
五師弟白夜心同樣修持的是鬼仙道,但是野渡舟老明令禁止,除了鬥法大會與斬妖除邪時,皆不能隨意召喚陰兵,擾亂人間秩序。
葉長箋冷冷一笑,輕輕地敲了敲石桌,「豈有此理了。老子不下山,他們猴子稱大王了是吧。」
小曼道:「大師哥,你別亂來,師父交代過你不能下山的!」
葉長箋道:「我速去速回,絕對不讓師父發現。」
他既然說得出,一定做得到,小曼見他鐵了心要下山幫白夜心報仇,遲疑片刻,道:「師父現下不在風鈴夜渡,你一定得快些回來啊!」
葉長箋笑道:「小妹這麼乖,師哥回來路上給你捎禮物。」
小曼搖搖頭,「你早些回來便好!路上小心。」
葉長箋對她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小曼立在斷腸崖上看了他的背影半晌,忽然聽「轟」得一聲,她轉了身去看,玉手捂住了嘴,只見那張百斤重的大理石桌,悉數碎為齏粉。
且說葉長箋出了風鈴夜渡,鬆動了自己的筋骨,拇指與食指扣成圈,放在嘴邊吹了一聲口哨,清嘯衝天而去,不一會,應魔龍快速地飛來。
葉長箋足下輕輕一點,躍至龍身上,輕輕摸了摸它的龍角,「小應,去澤和鎮。」
風鈴夜渡與澤河鎮不過一日距離,是以片刻間便到了鎮外。
葉長箋生怕應魔龍嚇到尋常百姓,因此讓應魔龍在鎮外放下他,自己徒步進鎮。
他站在街道中央,凝氣閉目,釋放威壓,探出靈絲,鋪天蓋地地尋找雲山心宗的弟子,最後在一座偏僻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他們。
他冷著眼走入小巷,裡頭開著一間酒館,撩起門帘,便聽到雲山弟子的嘲諷聲,「他以為他拜入了風鈴夜渡就牛了?就橫了?哈哈,還不是弱雞一個!」
「大師哥說的對!」
「雜種也敢給我臉色看!風鈴四秀,我呸,風鈴四狗吧。」
轟然大笑。
一個弟子笑意一僵,瞪大了眼,指著門口。
雲連清皺起眉頭,「你幹嘛?不好笑嗎。」
那弟子連連搖頭,指著門口。
雲連清奇怪地轉了頭,看到葉長箋時彷彿見到鬼一般,嚇得差點魂飛天外。
噤若寒蟬。
葉長箋淡淡道:「怎麼不繼續笑了。」
他身影一晃,快如鬼魅,眾人還未驚呼出聲,他已揪著雲連清的衣領,淡漠道:「就是你打傷我家老五的?」
他說著扭頭看向一旁,「還有誰動手了?」
無人敢答他。
葉長箋自言自語,「那就算你們都動手了。」
他說著一揮袍袖,從袖口中飛出一面紫色五方令旗,在空中迅速旋轉,「騰」得一聲,黑色火焰熊熊燃燒,燃盡那刻,從黑霧中走出一個面若敷粉的俊美青年。
葉長箋淡淡道:「花飛雪,留他們一口氣在。」
花飛雪笑著逐一掃視他們,眼裡閃過一絲冷芒,抽出腰間摺扇,緩緩走向被葉長箋的藤蔓束縛著無法動彈的雲山弟子。
耳邊響起他們的哀嚎聲,葉長箋平靜道:「風鈴四狗,嗯,你們說的不錯。不過是豺狼猛狗的狗,瘋起來毫無人性,記住了。」
葉長箋抬起頭,見到酒館的老闆躲在柱子後頭,道:「掌柜的,傢具損壞的錢都算在雲山心宗上」
他說著揮散了花飛雪,慢慢踱了出去。
日薄西山。
葉長箋負著手慢慢閒蕩在大街上,經過一個賣簪子的小攤,想到答應給小曼捎禮物,挑挑揀揀,選了一支精緻的銀簪,又想到小師妹上次嚷著簪子壞了,便掏錢買了兩支,塞入懷中,轉了身,與一人擦肩而過。
幾不可聞的魔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