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上元佳節

55.上元佳節

沈言之接下字條,忙塞入袖中,望向四周,匆匆回屋。

待無人之處,展開字條,元寶所認字不多,只這幾個字也寫得歪歪扭扭,沈言之湊近了去瞧,好不容易才辨出上面寫的是什麼字,龍飛鳳舞,從一撇一捺間能看出幾分焦急來,紙上寫:

「雲起宮子衿,身子有異」

許是認不得「衿」字,竟以「金」作替,還是春兒在旁提醒雲起宮確實有個名喚子衿的,沈言之這才明白。隨手將字條扔進炭盆,眼睜睜地看著漸漸化為灰燼,眼中映著星點火光,淡淡問,「你可識得此人?」

春兒點點頭,又搖搖頭,「去領俸銀時偶見過幾面,知道是在身邊伺候的」

「沒了?」

「沒了」

沈言之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倒不擔心有詐,跟了他四年的人,別人不知道他還清楚,心是不壞的。

只是身子有異……何為身子有異?若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元寶也不必特地來告知他,有異……心中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沈言之立馬轉頭吩咐春兒,「這事還得讓元寶去做,多派幾個人,盯緊那邊兒的動靜」

「是,奴婢知道了」,春兒應下,忙去辦。

面露急色,如果他所料不錯,元寶筆下的「身子有異」大概是指私通有孕,至於那男人是誰……沈言之輕笑一聲,豈會是一般人物?

可還沒等沈言之收到任何消息,初九,殊易竟無緣無故地提起讓沈言之搬出去的事,眼見著春闈將近,想著他總不能從宮裡走到考場,雖萬般不願,但到底決定放人,不過許是說得太突然,沈言之聽后竟愣了一下,

瞧了殊易一眼,「這麼快?」

殊易笑了,「宅子沒置辦好時你就吵著嚷著要出去,如今倒是不願出去了?」

「啊……沒有……」

雲起宮那邊還沒有任何消息,他若出去了,雲起宮那邊一旦有什麼動靜該怎麼辦?

「等春闈過去,就再進宮住一些日子,科榜下來,若真能入了翰林院,以後再想宿在朕這裡可就難了」

聽罷,沈言之轉過頭去,見殊易坐在案前,手持青瓷茶杯,用杯蓋一點一點撥著茶葉,就是不見喝下一口。嘆口氣,握住殊易的手臂,接過他手中的茶放到案上,「皇上到底是想放,還是不想放?」

殊易哼了一聲,「不想放,便能不放了?」

沈言之挑眉,「若是入了翰林院,便當真是君臣,皇上想見臣一面,還難嗎?可若——」

湊近了,眼對著眼,鼻尖靠著鼻尖,嘴角銜著淡淡笑意,傳遞絲絲柔情,「臣落榜了,該如何是好?」

□□中燒,殊易看著他,也看著他眼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氣,一把摟過身前人的腰,不留餘力,「落榜了,就一輩子在朕身邊好好待著,做朕一個人的臣,晨朝見群臣,暮僅朝見你一人……」

床帳落,炭火盆里響著輕微的噼啪聲,迷亂思緒。

沈言之其實想了很久,為什麼要回到這個曾經帶給他無限苦痛的地方,又為什麼還要靠近這個曾經帶給他無限失望的男人。逃既逃,離便離,重蹈覆轍,大概是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但總要絕望一次,離開一次,或死一回,方知人生一場大夢,沒什麼比為所欲為更值得。

離開,才知不舍,消失,方懂迷戀。

正月十一,原本熱熱鬧鬧的宣室宮突然變得冷清起來,那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小主子突然消失在宮闈中,宮裡人人都心照不宣,九重深宮鎖美人,這位帝王,終是將放在心尖上的人藏到了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只是夜半子時,寂靜的宣室宮還是稍顯落寞,沒了在恰好時分遞到手邊的一盞暖茶,也沒了始終映在眼中的溫暖笑意。

但……只能如此,必須如此。

沈言之莫名其妙地在兩日之內搬進了宮外宅子,馬車一輛跟著一輛停在後門,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箱子一個個搬進來,生生塞滿了大半個宅子,殊易萬般不放心,管他有用無用總之都備齊了,沈言之只由著他去。

不過當他看到春兒特地抱在懷裡的畫卷時,明顯一愣,竟不知她還留著那幅楓林圖,軟硬兼施想要來,春兒卻都不肯給,直說要自己留個念想,沈言之無法,也只由著她去。

如今站在宅子正門口,看著牌匾上某人非要親筆而提的燙金「沈宅」二字,心中五味陳雜,思緒百轉,終化作一抹微笑,隱在無盡深夜中。

一隻腳踏進去,無喬遷時的瑣碎禮節,也無喬遷之宴,靜靜而來,願將來也能靜靜而去。

可自此,雲起宮的那樁事,便有些難辦了。

春兒寬慰道,「公子莫急,宮裡有元寶看著呢,一旦有什麼事,定會想盡辦法通知公子——」

「若真出什麼事,等通知我就晚了!」,沈言之嘆了口氣,「他當宮裡是什麼地方?我入宮四年,還沒見過這等腌臢事,虧他做的出來!」

春兒愣愣地聽著,不知怎的就接了一句,「怎沒見過呢,當年徐昭容和侍衛私通——」

忽然意識到說錯了話,春兒連忙閉了嘴,可沈言之已經一記狠厲眼神瞪過來,見她不再言語,這才收回眼神,復往卧房行。

轉瞬間,徐昭容的事閃過腦海,雖事情壓得及時,真相鮮有人知,但元寶向來消息靈通,他也知道個大概,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趁著上元節宮廷進出人多,竟欲與侍衛私奔,結果還沒走到宮門便被守衛團團圍住,在那個靜謐的夜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宮闈之中。

上元節……

這不就眼見著將近上元節了嗎?沈言之心下陡然一緊,連忙吩咐剛打開門的春兒,「後日我進宮一趟,你想辦法通知元寶——」

話語在他踏進屋子的一剎那戛然而止,屋內燈火搖曳,透過鵝黃紗帳照映沈言之略帶驚訝的側顏,獃獃地看著案上擺著十二把玉扇,每一把皆是殊易親繪扇面,三月暖桃、六月蓮荷、八月新桂、臘月寒梅……抬腕落筆間是寸寸相思,玉華流轉中是繾綣思念。

這是殊易,曾許諾給他的喬遷之禮。

「這……是何時送來的?」

春兒順著沈言之的視線瞧了一眼,忽笑道,「今早搬過來的,奴婢看著幾個大漢小心翼翼地抬進來,生怕磕了角,是皇上想給公子一個驚喜呢!」

「驚喜……」,沈言之喃喃道,緩緩踱步於案前,手指輕劃過扇面,眼中有光芒流轉,「是驚……是喜……把香案上的香爐換下來,仔細擺上去,稍有差池,讓他們小心自己的腦袋!」

春兒忙應了,剛轉過身,又想起最重要的事還沒交代完,問道,「公子,您方才讓奴婢通知元寶什麼?」

沈言之頓了一下,方回過神,手指離開玉扇,緩緩道,「上元節那日,務必看好雲起宮的動靜,在宮裡打理妥當,宮外也安排些人手,以便不時之需」

春兒聽不明白了,「公子想做什麼?」

「且按我說的去做就是」

「公子!」,噗通一聲,沈言之一驚,回過頭,只見春兒跪在地上,昂頭看著他,眼睛里皆是疑惑和不可置信,「這事關乎甚大,公子還請慎重考慮,他們走在刀尖上是他們的事,公子何必去冒這個險——」

「夠了」,沈言之厲聲打斷她,「我自有分寸,你且去做就是!」

「公子!」

「春兒!」

兩個聲音幾乎無間隔地前後響起,春兒怔在那兒半晌,緊皺著眉頭,不知公子所做為何。她豈想不到,上元節宮裡魚龍混雜,人進人出,從前徐昭容私奔便是尋著這個時候,若雲起宮也挑准了那天晚上,公子安排這麼多人,不就是明擺著要幫他們逃跑?

公子回宮,她已百般遺憾,若再為無乾的人冒險而有什麼閃失,叫她如何心安?!

可終是拗不過自家公子,與沈言之對視半晌,氣勢已輸,除了應一聲「是……」,別無辦法。

上元節,宮裡大辦佳宴,各處張燈結綵,聞不盡的美酒飄香,看不完的鶯歌燕舞,鳴鐘擊磬,樂聲悠揚,宮門大開,舞樂戲劇班子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人人都道這一日的宮闈魚龍混雜,卻不知巡邏和守門侍衛亦增加到了平常的三倍之多,班子進出時也詳查人數,不會放過哪怕一個可疑之人。

想要趁此時逃出去,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然而仍有人以命犯險,非要在這天子腳下偷出一條生路。春兒於傍晚時分入宮,借去尚服局取衣之名一直在與元寶私下聯繫,直到夜深,宮中宴起,觥籌交錯之時。

宮外亦有沈言之安排的人,靜靜侯在一輛深布簡陋馬車旁,幾雙眼睛緊緊盯著宮門口,準備接應。

不過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等過去,依舊沒有什麼動靜,沈言之在宅中等得焦急,不耐煩了便裹著狐裘出去看看,這裡距鬧市遠,那兒的熱鬧並沒有傳至這裡,周圍樹木蕭然而立,雪覆其上,雖不期望春兒帶著人回來,但也知這一事是跑不了的,倒不如趁早救回來,免得以後還要再做打算。

遙遙宮門內,隨著一個戲班子出,春兒終於注意到一點異常,守衛數到最後一個人,核對手上的名單,忽大呵一聲,將整個戲班攔住,命人詳查人員。

再鎮定之人到了此時也難掩一絲慌亂,一直站在遠處的春兒一眼便借著火光發現了那個站在隊尾的女子,換下了宮服,長發至腰,懷中抱著包裹,隨著守衛漸漸走近,即便只看背影也能感受到她的手足無措。

春兒連忙趕過去,光明正大地在守衛眼皮底下猛地將人拉過來,訓斥道,「你個不懂事的亂跑什麼,我一直在找你!沒有腰牌你跟著戲班子出什麼宮!都這麼晚了,回去如何向公子交代!」

那女子明顯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春兒拉著走出了人群,拿出腰牌遞給守門侍衛,「侍衛大哥,這是我們公子新找來的丫鬟,還不大懂事,請您多寬容了」

侍衛瞧了眼腰牌,再看了看眼前人,挑眉道,「這不是春兒姑娘嗎,我記得你傍晚進宮,是一個人啊,怎麼突然多了個小丫鬟?」

身後女子一顫,她自是認得春兒,卻不知春兒為何幫她,千鈞一髮之際,唯有聽她的,方有一線生機。

春兒面不改色道,「侍衛大哥莫不是記錯了吧,我進宮時就帶著她,許是這孩子安靜也沒個話兒,故沒大注意」

說著從懷裡掏出幾個碎銀子塞進了侍衛手中,「我傍晚進宮,尚服局那邊的衣裳還沒備好,耽誤了這麼久,我家公子該等急了,侍衛大哥通融則個,別害我們挨罵啊!」

侍衛收下銀子,隨即一改肅容,笑道,「許是我記錯了吧,春兒姑娘,我們還是信得過的」,轉頭喊道,「快!放行!」

春兒道了聲謝,忙帶著那女子出了宮,又走一會,確定離了宮外侍衛的視線,那女子才忽然甩開春日,厲聲道,「你為何幫我,你要做什麼?!」

「啪」地一聲脆響,春兒一個巴掌扇在那女子臉上,呵斥聲劃破寂靜的夜,也讓一直在宮外守著的人聽到了動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日若不是我,你早成了那刀下鬼!」

春兒抬眸看了眼趕過來的幾人,一記眼神,便將那女子強行拖住,那女子一個踉蹌,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一個大漢猛地扛至肩上。

「你們……」,話還沒說完,又被另一人堵住了嘴,在萬家燈火的佳節夜深之時,偏僻無人之處強行綁上了馬車。

到了馬車上那女子仍拚命掙扎著,因被堵住了嘴而只能發出一些嗚嗚的聲音,春兒看著心煩,差點兒又一巴掌打過去,卻生生忍住了,將其他人都遣了下去。馬車立行,那女子一擺脫束縛,瘋了一般就要跳下馬車,春兒忽抓住她的衣襟狠勁往後一拉,那女子砰地摔在馬車上,下一瞬便被春兒扼住了喉嚨。

「你即便不在乎你,也想想你家公子,再吵我就把你送進去,大不了我們同歸於盡!」

那女子一聽這話,突然靜了下來,用憤恨的眼神盯著春兒,終是沒再鬧騰。她如何怕死,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已經將命交給了閻王爺,但她得顧忌肚子里的孩子,還有宮裡時刻焦心的公子,即便她死,也不能連累孩子連累公子。

春兒見她冷靜下來,漸漸鬆開了手,一路安靜無話。

回至深宅,將人關進了一間收拾好的卧房,沈言之聽說時,剛脫下狐裘連口熱茶都沒喝上,便連忙趕過去,踏進屋內,看到茶案前坐著一位裊娜姑娘,神情慌亂,握著茶杯的手瑟瑟發抖。

「你就是子衿?」

那女子聞聲抬頭,看到沈言之的一剎那,手握不住茶杯,應聲落地,碎成瓷片,嘴一張一合,到底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在宮裡這麼些日子,她自然識得眼前這位公子,寧卿如又沒什麼瞞著她的,她更是知道眼前人就是一年前消失的承歡公子……

他把自己抓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又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他要做什麼?

沈言之見她的緊張樣子,嘲笑般地笑了一聲,緩緩道,「好個不要命的,私通已是大罪,竟還想保住孩子,逃出宮闈安然度日嗎?!」

子衿臉色倏然一白,震驚地望向沈言之,他如何知道自己有孕?

沈言之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幾步,冷聲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當你家公子將你送出了宮,事情便可以解決了?宮裡突然少了個宮女,你跟了寧公子這些日子,應當知道他有沒有粉飾太平的本事,若他以死換你母子二人平安,你是活還是不活?」

子衿顫抖地更加劇烈,胸口大幅度地起伏,連話都說不利索,「公子這是什麼意思……我自己犯下的罪……與……與我家公子……何干……」

沈言之聽之一愣,悲憫地看著她,隨即冷笑一聲,「真不知該可憐你們還是罵一句蠢,你真當我不知這孩子的爹是誰嗎!」

子衿又是一顫,這回連椅子都坐不住,狼狽地跌跪在地上,頭頂傳來沈言之居高臨下的聲音,恐怖如鬼魅,「你家公子曾向你許過什麼山盟海誓?你一個人逃出宮闈又要怎麼養活這孩子,孩子出生后,是該姓寧還是跟你姓?若我現在即可進宮回稟皇上,你說皇上會不會信,又會給你家公子定一個什麼罪名?」

「公子!公子!」,子衿終於明白,沈言之是在救她,她手足無措地拽住沈言之的衣角,淚眼婆娑,「求公子相救!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但請公子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家公子!我與公子犯下的錯,不該由這孩子承擔!」

沈言之冷眼瞧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柔情,又在霎時間消失不見,一甩衣袍,留下的是無情的背影,「若想保你腹中孩子性命,就在這兒悄無聲息地哪怕苟活,現如今,除了我,沒人能救你家公子」

一隻腳踏出房屋,從背後傳來子衿幾乎血泣,「謝公子救命之恩——!」

走出院落,見春兒持一雕花托盤匆匆而來,上置一瓷碗,苦澀的藥味竄進鼻中,帶著刺骨寒氣。

「公子……葯熬好了……」

院中凋木枝頭空曠,寂寥冷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意,沈言之舉起葯碗,猶豫。

春兒看出沈言之的心思,連忙跪了,提醒道,「公子……這孩子留不得啊!」

沈言之又豈會不知,但……

「他們犯下的錯……與孩子何干啊……」

終是舉起葯碗,任由葯灑在冰冷雪地之上,輕聲吩咐,「那孩子能留下,便是她的福分,留不下也怪不得誰,春兒,我不能再害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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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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