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再無悲戚

47.再無悲戚

沈言之也不知他是如何從清風閣回到家裡來的,一覺醒來,一時也辨不出黑天白夜,只是聽著外面窸窸窣窣的動靜,好像天已經大亮,該又是一日朝陽,蓬勃朝氣。

只有這間屋子,空氣似要凝結,刺骨的寒氣逼人。

手觸向旁邊,冰涼,人已經走了很久了。屋子裡靜悄悄的,沈言之緩緩起身,發覺出殊易並不在,不知又到了哪裡去,隨即嘆了口氣,腦海中無端閃過還清醒時殊易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沈言之?承歡?他在盼著沈言之什麼,又在盼著承歡什麼,世上「承歡」可以有千千萬,他卻偏逼著沈言之去做那獨一無二的「人下承歡」,可能嗎?

自嘲一笑,起身徑自梳洗,只是稍微一動,身後的異樣讓他瞬間紅透了臉,又想起二人在清風閣的種種,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這算什麼,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差點兒砸了手上的牛角梳。

坐了一會,心裡煩躁難當,想起昨日在清風閣搭的那幾張銀票,當時正在氣頭上也沒管那許多,如今細細想來著實心疼銀兩,那可是他好幾年的積蓄,在宮裡金銀珠寶常見,可銀兩真心難得,更何況是這樣的大數目……

這回,真的砸了牛角梳。

氣得牙痒痒,生計不易,他已經耽誤了好幾日的生意。抓起木杖,急匆匆地走到門口,腳步卻倏然定住,算起來,昨日就該是殊易該回宮的日子,雖然答應過自己要多留幾日,但想來一兩日已是最多,皇上無故離宮這麼久,這要傳出去像什麼話。

想到這兒,沈言之默自回到屋中坐下,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些什麼,這樣不堪。

等待總是漫長且無聊的,沈言之也不知自己坐在這裡等了有多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走到院門口又重新走回來,反反覆復,似無所終,卻一直也沒有等到來人。

直到院外忽想起隔壁賣菜王大哥的聲音,他嗓門尤其大,中午回家吃飯時總喜與巷內人打招呼,沈言之也一度以此辨時,王大哥都要回家了,這是已經快午時了?

心中一絲不安陡然升起,猛地拍案而起,手指卻忽然碰到宣紙一角,只覺心跳漏了一拍。忽然抓起攥在手裡,這最熟悉的地方也恍然變得陌生非常,門檻都成了阻礙,差點兒跌倒在地,慌亂地穩住身子,急急忙忙地往院外跑,一打開門,忽撞進一人懷裡,驚詫。

「你去哪兒了?」

下意識地呼喚,卻惹得對面人一皺眉,聲音落寞,「言之……你……你……你果然是有心上人了嗎,那當日何必瞞我!」

不是殊易,沈言之一愣,也顧不得那許多,拉過不知為何會在這兒的劉譽,把宣紙直接塞到他懷裡,聲音里都帶著哭腔,「快幫我看看,上面寫著什麼?」

劉譽也是一怔,不明所以地接過那張紙,隨便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兩個大字,瀟洒飄逸的草書,鐵畫銀鉤。

「自……由……」

劉譽喃喃出聲,卻惹得沈言之激動更甚,抓過那張紙抬腿就要跑,劉譽連忙拉住他,氣道,「我昨日就來找過你,可你稱身子不適未曾相見,今日我又來,你仍要棄我而去嗎?!」

「劉清平!你放手!」

沈言之使力想甩開他,無奈劉譽使的力氣太大,反手一拉,又把沈言之拉回到眼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笑一聲,「你可知坊間都傳開了?西街的沈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帶著自家男人逛清風閣,沈言之啊沈言之,我還真是小瞧了你!」

「我的事,與你何干!」

「是與我無關!」,劉譽看著沈言之,厲聲道,「但你不該瞞我!」

伴隨著劉譽最後一字落,沈言之猛然掙出劉譽的控制,轉頭便跑,不顧滿街的行人,也不顧腳下的石子和面前猛衝過來的孩子,只管一直往前跑,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劉譽緊隨其後,一聲一聲叫著「停下」,卻也再攔不住他,只能擋著扶著,生怕他摔倒。

可沈言之根本知道這條路通往何處,滿腦子裡閃過的皆是:殊易走了,他真的放他自由了,他一直心心念的放手和解脫,殊易給他了,可是……

這心底最深處如墜石般的疼痛又算怎麼一回事?

他竟這麼容易就走了,僅幾句話,只有幾句話而已,就逼走他了?這些!這些和他四年所熬所受的如何相比!

倏然回頭,又與劉譽撞了個滿懷,沈言之猛地抓住他的衣襟,手指都在顫抖,「劉譽!劉清平!」

「我在,我在」

「求求你,帶我出城,我……我找不到……」,哭意盡顯,狼狽至極,想他沈言之於世二十栽,深藏喜怒,從容淡然,除卻在殊易面前外,何時這樣狼狽過?

太陽高掛,暖意洋洋,劉譽分明地看見沈言之臉頰上的兩行清淚在陽光下閃爍的光芒,刺痛了雙眼。終是嘆一口氣,妥協,「好,我帶你去,是哪邊的城門?」

「往都城的,往大梁都城的……」

滿心滿意,皆是大悲。

沈言之知道,今日若一別,他日便再難相見,當日處心積慮離開的是他,殊易找來誓死不從的是他,如今殊易放了他自由滿是不舍的也是他。他知他不堪知他無常,然不變的,只有這一顆心和無盡思念罷了。

再騙不得人。

他喜歡,真的喜歡;不舍,當真不舍。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他聽到路上行人的指指點點,這些辱罵也好,好奇也罷,聽進耳里如陣陣清風而過,事到如今,他還在乎些什麼?

到了城門口,越過出城的長長隊伍,一向以清廉為名的劉大人也頭一回擺出了知縣的架子,挺起胸膛亮出官牌,守門侍衛及一干百姓立即跪倒在地參拜,劉譽和沈言之皆恍若未聞。

出了城,沈言之卻又失了心神,他該往哪裡找?難不成一路找去京都,還是直接找進宮裡,哪怕只有一句道別也好,無論如何,有始有終,也不枉他痴心錯付。

站在城門口,感受周圍人流涌動,一切皆做虛無,只有微風掃過耳邊還算清晰。

——我從不畏懼孤獨,甚至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卻害怕重逢,孤獨像一顆種子埋在心底,直到有一天碰見相遇,開出一朵叫思念的花。

大夢一場。

劉譽看著他,終是明白有情與無情是不同的,沈言之對他無情,故滿句滿語間都帶著倒刺,尖利非常;然對那不知名的人有情,才造出了這樣一個沈言之,全身上下柔情纏繞,什麼高貴驕矜,都不過一紙虛言,隨風而散。

忽聽不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聲一聲踏在土地上,塵土飛揚,一匹高大的黑馬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喧囂而起的煙塵中。劉譽盯著馬上人看了許久,卻始終沒有看清他的容貌和神色,只知他的眼神落在了沈言之身上一瞬,只有一瞬,便倏然拉進馬韁,揚起高大的半個馬身,隨著一聲嘶鳴,轟隆落在地上。

翻身下馬,一步步走向沈言之,眼中帶著驚喜和質疑,腳步緩慢地似乎能拖上百年之久。劉譽忽然反應過來這人是誰,默自後退幾步,他知他比不過。

「言之?」

聽到熟悉的聲音,沈言之忽抬頭,拚命壓抑著的眼淚奪眶而出,像個丟了糖葫蘆的孩子,兀自站在人群中央抹淚哭泣,哭得心碎。

慢慢伸出手,彷彿這一年分別時光從未有過,又彷彿刻骨銘心,他哭著泣著,支離破碎,「抱抱我……你抱抱我……」

殊易再耐不住腳步,瘋一般地衝過去將沈言之擁進懷裡,他不會告訴沈言之他是如何策馬走出不到二里又拚命趕回,也不知到底是為了真正的一句道別還是心中的那一絲不舍,他只知這世上,比得過沈言之容貌的有許多人,比得過沈言之才情的有許多人——

但沈言之,終究是只有一個罷了。

「別哭……不哭了……」

殊易溫聲的撫慰並沒有起什麼作用,沈言之反而哭得更狠,失而復得?不,難以言喻。

「不是要走嗎,怎麼又回來了」,沈言之抽泣著,每一字都不穩,腦袋埋在殊易胸前,聲音悶悶的。

殊易輕笑,未答,盼著沈言之能知道。

可沈言之只是突然推開他,燦爛的陽光披灑在他的身上,衣袂紛飛,誰家年少足風流,他說,「你回來,是為了求而不得?」

當初的寧卿如是求而不得,如今的他是不是也算?在這個帝王心裡,到底什麼才是珍貴?

「求而不得?這世間有什麼是我求而不得的,只要我想要,還怕得不到嗎?言之……過來……」,雖口中喚著沈言之,但殊易卻是自己走了過去,微涼的手覆在沈言之臉側,低聲道,「你想要的,我可以給你了……你想要的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了……」

沈言之茫然,那一瞬他甚至聽不清殊易在說什麼,心底一朵離恨花慢慢地緩緩地衝破心壁,展露出烈焰般的花瓣,未談相思,字字相思。

求而不得……他沒有什麼求而不得,對寧卿如的「不得」是固執地守著那份帝王尊嚴也不肯承認自己繾綣戀意,而對沈言之的「不得」……對沈言之的不得,或許是真的難得?

「承歡是你,沈言之也是你,都是你,並無不同」,聲音發顫,「言之……跟我回去吧……」

而沈言之的回答,殊易等了許久,或許有一盞茶,又或許有一炷香,行人匆匆而過,偶將視線落在他二人身上,神色各異。他不甘,到了如今那份一年前的不甘仍未消散,生只有一生,死只有一死,既能相握,何故含憾,既能相依,何故放離。

終是抬起手,覆在殊易冰涼的手背上,聲音輕似雲端,歡如蝶舞,「好……我跟你回去……」

他用了他整個年少時光,懵懂又深沉地戀了數個年頭,歡盡之曲,離人之歌,淚已盡,再無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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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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