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君歸何處

39.君歸何處

沈言之摸索著,小心翼翼地將攤位上被撥亂的香盒一個一個擺正,僅僅是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也看得殊易心緒蕩漾,所有的思念如暴風般席捲而來,什麼?放棄?不找?現在人就在眼前,憑什麼放棄,憑什麼不找?!

就是綁,也該把人綁回去!

這時,從對面的一品居忽然出來一位男子,沒錯,就是那個妻管嚴的楚辭。苦著一張臉,仍是手拿賬本和算盤,堂堂一品居的老闆就那麼毫不顧忌地蹲坐在台階上,沖著台階下黏膩膩地喚了聲,「言——之——」

聽得殊易一哆嗦。

沈言之淡淡笑了笑,早就猜到他要說什麼,毫不在意道,「想要我去你家吃飯,休想!」

「你以為我願意啊,還不是念郎天天念叨你,在黎白耳邊整天喊著『沈哥哥呢,沈哥哥呢』,喊得黎白就差舉菜刀啦,要我說啊,不如讓念郎跟你住一段日子,過過你那清淡寡然的日子,方知紅塵美好!」

說起這念郎,是楚辭和黎白共同收養的孩子,這孩子剛出生時便沒了爹,娘親給他取名念郎也是表思念之意,後來娘親病逝,這兩歲的孩子再無依靠,黎白心善,就接了過來撫養,這一養,便是兩年。

因楚辭和黎白都不是讀書的料,這年頭若不是官宦人家或是富甲一方也很難送孩子去私塾,又因沈言之識得幾個字,這才讓念郎拜了沈言之做先生。誰知這小傢伙就此賴上了他,心裡崇拜得很,一日不見便要念叨好幾個時辰,黎白自然一個頭愁得兩個大,直罵白眼狼!

「好啊!」,沈言之倒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反正我自己過得冷清,有了念郎來陪倒是熱鬧,興許他就喜上了清淡寡然的日子,就此看破紅塵出家了呢?」

「哎呦呦,那可不行!」,楚辭連忙擺手,「那到時候你可就沒我這個好兄弟了,等你再見我時,我已經變成包子餡端上桌了!」

沈言之聽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舉止投足間如清晨山間涼爽的春風,如寒冬臘月溫暖的陽光,殊易在一旁看愣了,恍惚間他似乎不再認識眼前這個少年,這樣爽朗的舉止,傾世的笑容,明媚的笑聲,都不像他認識的那個承歡,就像一隻被關進籠子里的金絲雀忽然掙脫牢籠展翅高飛,始料不及,猝不及防。

二人似乎又聊了幾句,逗得沈言之笑得更深,衣袖紛飛間,不小心碰倒了一盒香粉,只聽啪嗒一聲,香盒摔在地上,香粉撒了滿地,可惜,可惜。

沈言之一愣,忙要站起身繞到攤位旁去撿,卻被楚辭阻止道,「我來我來,你眼睛不方便,這種事喊我來就行」

沈言之沒客氣,淡淡說了聲,「多謝……」

楚辭撿起香盒,在站起來轉過身的一剎那注意到一直站在攤位不遠處的殊易,本著做生意不放過一個客人的原則,楚辭立即笑著上前道,「這位爺可是來買香粉的?走近了來看看,送人做禮是極好的」

沈言之聽之一愣,連忙站起了身,朝著楚辭說話的方向轉過身,「爺要買香粉?恕我眼睛看不見,招待不周,爺是自己用,還是送給姑娘?」

殊易忙回過神,向身邊的宦官使眼色,那宦官立馬意會,走上前道,「我們爺想買香膏送姑娘,不知公子這裡可有?」

「香膏?」,沈言之在桌上摸索了一陣,拿起兩個香盒來,「不知那位姑娘喜歡濃烈些的還是清淡些的?這兩盒香味濃重,爺可中意?」

宦官回頭望殊易,見殊易搖搖頭,便道,「我們爺想要清淡些的」

「清淡些的……」,沈言之往攤位上的角落一指,「最右邊有個香盒,是茉莉花香,味淡卻不失雅緻」

殊易聞言,倒是真的在極角落處看到一個香盒,通體青碧,恰是茉莉的圖樣,想著就該是這個了,便拿起來湊到鼻下聞了聞,果然茉莉清香撲鼻,沁人心脾。

那宦官給了銀兩,沈言之復坐下,聽楚辭湊到自己耳邊悄聲嘀咕,「你說這大戶人家的買東西自己都不說話啊?」

沈言之偷笑,「你要有一日富甲一方,估計連茅廁都要別人替你上」

楚辭切了一聲,不置可否,轉頭又見那爺還站在那兒,高聲問,「爺還要些什麼嗎?」

殊易一愣,看了看沈言之,眼眸里平淡地沒有任何波瀾,轉身而走。

楚辭見他奇怪的模樣,小聲嘟囔了些什麼,並未在意,又湊到沈言之跟前,偷偷摸摸地,「言之啊,前幾日我讓你幫我做的東西……你可做好了嗎?」

說起這,沈言之顯得有些為難,「你真的想好了?要是黎白惱了,你收得了場?」

「我也不想啊,可這都兩個月了,最多就讓碰碰,誰知道是哪根弦不對了,再繼續這樣下去,我可禁慾成和尚了!」

楚辭說得激動又委屈,沈言之雖不想淌這渾水,但也耐不住楚辭成天磨他的耳根子,只能嘆了口氣,努了努下巴道,「就在那邊那個角落裡,也是茉莉香的,上面是茉莉的圖樣」

楚辭仔細瞧了瞧,卻並未發現沈言之所說的香盒,沈言之見他無話,又問,「看到沒有,就在那兒擺著呢,應該是青碧色的盒子」

楚辭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去瞧,還是沒找到,倒是看到了一個艾綠色的香盒,上面也是茉莉圖樣,想著沈言之眼睛不方便,弄錯也是有的,便順手拿了它,道,「找到了找到了,兄弟,這事要是成了,你可是我恩人」

楚辭轉身欲走,忽想起一事,「昨日念郎讀千字文,有幾字不識,你既不願來,那晚上我讓念郎去你那兒一趟」

沈言之點頭。

傍晚時分,小橋流水,酒味飄香,沈言之早早地收了攤,一個人往巷子深處去。走得很慢,木杖在地上敲來敲去,路上的孩子見了他都繞著走,偶爾也不乏指指點點,沈言之早就不當回事,若要一一記在心裡,煩的只是自己。

聽說蘭亭的白玉蘭最近開花了,引得無數文人騷客共賞之,沈言之是沒有那樣的好福氣了,但也像挑個靜謐的時候去喝一杯黃酒,聞一縷芳香。

快走到家門口,卻聽見有人遠遠地便喊他,「沈哥哥!沈哥哥!」

沈言之一愣,聽出了那人聲音,復行,笑道,「你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是軟糯的念郎。

念郎手握一本千字文,跑上前扶著沈言之,聲音里皆是委屈,「沈哥哥總不來我家,這上面的一些字我又不識,實在著急,就來了」

沈言之握著念郎的小手,拉著他走進了院子,笑著,「走,進去說」

一切心思皆落在了念郎身上,便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不遠處一直偷偷摸摸安安靜靜跟著的一道身影,在黃昏的餘光里拉出長長的影子,半掩門后,毫無波瀾地看著院子里的兩人,將心中的顫抖和不安隱藏在更深處。

只見念郎小小的一團窩在沈言之身旁,胖乎乎的娃娃像個糯米糰子,可愛極了,他翻開千字文,指著一行高聲念著,「年矢每催,曦暉朗曜,後面……嗯……這三個字都不認識……」

「璇璣懸斡,暉魄環照」,沈言之一字一字背著,「璇璣指北斗前四星,晦魄是天上的月亮,北斗隨四季變換轉動,月光灑滿人間——」

沈言之認真地說給念郎聽,念郎歪著腦袋聽得極用心,因後面剩的不多,沈言之索性都講給他聽,沈言之念一句,念郎跟著念一句,這就是念郎佩服沈言之的地方,即便眼睛看不見,但無論問他什麼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不僅僅是千字文這種開蒙的書,就連有名的畫本戲劇也難不倒他。

念郎是聰明的孩子,也好讀,這千字文握在手裡還沒到半月,就已快背完,只是四歲才讀千字文還是有點晚了,只能以勤補拙。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人一直站在那兒痴等,沒有衝動地立即派人抓他回去,也沒有狠厲地質問他當初為何逃跑,不是溫柔,不是疼惜,而是隱隱約約地覺著,這個站在他面前如金如玉的人,突然脆弱得像是一團霧,要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否則急了燥了,輕輕一碰,便散了。

天色漸晚,沈言之也講的差不多了,慢慢伸出手捏了捏念郎胖乎乎的臉頰,催他趕快回家,「千字文就此背過即可,讓你黎爹爹給你討《詩經》《論語》來讀,不求句句讀懂,只求字字背熟」

念郎忙點頭,「知道了!我這就回去跟黎爹爹說!」

說完,念郎一溜煙便跑出了門外,猛然間注意到門外站著的人,陌生的面孔讓他一愣,用甜軟軟又帶著幾分小心的聲音問,「你是來找沈哥哥的嗎?」

還沒等殊易回過神,就聽念郎又一嗓子沖門內喊起來,「沈哥哥,家裡來客了!」

沈言之聞言回頭,他在這裡哪有什麼親朋好友,除卻黎白楚辭,怎麼會有來客,警惕之心立起,剛叫了一聲念郎,可惜念郎早一溜煙跑沒影,木杖又不知被自己隨手丟在何處,只覺周圍空氣都瞬間凝結,嘴唇微微顫抖。

「是誰?」

沈言之靜靜開口,卻沒有聽到那人任何的回應,下意識地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卻感覺那人也在一步步地朝自己逼近。

殊易確是緩慢地、輕聲地一步接著一步朝沈言之走去,手臂不聽使喚地慢慢抬起,忍不住去觸碰他眼上縛著的白綢,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眸,怎麼……就看不見了?

殊易不斷向前,沈言之不斷後退,對面人的沉默讓他不禁緊張起來,他無財,若是真的想劫什麼……想到此,沈言之忽而一抖,正好磕在院子里的石桌之上,手摸到撐在桌旁的木杖,頓時有了依靠,立即舉起,朝向那人,也不知方向對不對。

冷聲道,「是誰?!私闖民宅,拖到衙門是要挨板子的!」

那人依舊無話,沈言之聽著腳步聲漸近,也顧不了那許多,用力一揮杖,卻被那人在半空中生生截住,猛地一拽,沈言之便毫無反擊之力地跌倒在那人身上。

下意識地反抗一推,沒想到那人竟使勁環抱住自己,這下沈言之再忍不了,掙扎著就要扯著嗓子大聲呼救,卻不曾想那人冷冰冰的兩個字響在耳畔,瞬間讓他動彈不得。

「別動……」

所有的忿然怒火都在這一剎那消失殆盡,餘下的只有把懷裡人抱得更緊甚至揉進心裡的衝動,這個單薄的身子,絕世的面孔,還有熟悉的溫度,都該是屬於他的。

院子里靜謐無聲,兩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皆不安穩,沈言之愣在當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拿著木杖的手都僵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個熟悉的聲音,這個他聽了整整四年的聲音,不會錯的,他絕不會認錯。

「皇……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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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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